第二十四章 學成報國
話說李家達出生那年,李秀成與外界隔絕四十年的深院大宅,才逐漸被外人所知。
正對繁華大街的大門門庭上,金色的李宅二字已經掛上。
李家寶和十多歲的兒子濟培,因是李秀成的唯一至親,所以時常前來探望。
王顯祖去世後,他小兒子王報義已深得李秀成的信任和歡心。這三,四年來,已完全替代了他父親的位置。
李宅裏裏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務,均已由他打理。
他為人精明能幹,處理事來有條不紋,清清爽爽。
連李家寶都常常明裏暗底下,誇獎這小夥子能幹。
王報義母親曹氏,及大哥保恩,二哥保德在秀成老爺子的許可下,也已上門拜認了主人。
但王顯祖生前,隻告訴三個兒子這老爺子姓李,是王家絕不可忘的活命恩人,唯一主人。
告誡三個兒子,決不可做出對不起主人的事,若有違背,九泉之下絕不饒恕!
而主人的真實身份,去世前幾日,回光返照,趁兒子們不在,才告訴妻子曹氏,並讓她發下毒誓永不背叛主人。
家寶的小嬸嬸是江蘇太倉人。
父親是在大上海外灘一帶拉黃包車的,姓何,平時十分好賭。
母親是一家刺繡坊的女工。夫妻倆生有五女一子。
小嬸嬸的父親因好賭而欠下一屁股的債,時常因逃避債主的追討而被人家打。家裏大都靠小嬸嬸母親一點微薄的工鈿維持生計,日子過得相當艱難。
李家寶打聽到這些後,找到姓何師傅,替他還清所有債務。又額外給了他家一筆錢,把何師傅的第二個女兒,二十三歲的何杏花,討來做了叔叔李秀成的小妾。
同時,李家寶又從一個安徽的窮苦討飯人家裏,買來了十二三歲的一個小姑娘,給小嬸嬸當使喚丫頭,並給她取名叫小秋。
那三年,是李秀成晚年最開心的時光。
家裏人員往來開始多了起來,喏大的庭院開始有了生氣,家達洪亮的哭叫聲,小秋咯咯咯的笑聲,使整個大院充滿生機。
很快,李家寶的小堂弟家達的周歲生日到了。
當一峰他們五個,聽家達太公講到他自己的得周生日時,老人家一臉喜氣,快樂的神色,好像還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
隻聽他接著講述:
這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可惜隻有一周歲,哪裏有什麽半點印象?
都是當時已有十五六歲的阿侄濟培後來告訴的,包括這些所有事情。
辦得周酒那天,李家來了許多朋友。
王報義的母親早在幫忙;大哥二哥已成家,隨帶家屬和小孩也已經到場;女主人何杏花娘家,兄弟姐妹,七姨八姑的,三十多人也早早來到。
還有家寶未來的親家,黃金榮的二弟黃金華一家幾口。
最後,連黃金榮也來捧場。
黃金榮原本叫黃錦鏞,後來發跡了,改錦鏞為金榮。弟弟金華原本叫錦錫,借哥哥風光,改錫為華,取榮華富貴之意。
他們都不知道李秀成的真實身份,家寶也從來沒有提起過。
黃金榮是在李家寶的竭誠邀請下,拂不下麵子前來的。
他是青幫龍頭老大,一生最重情義要麵子。
他後來大上海被小日本占領,不肯為日本人做事;我們黨奪得天下,他又不肯象杜月笙一樣,甚至在杜月笙劇烈催促下,也不肯逃去香港。
就是因為麵子太重之故。
可就是這個一生把自己的臉麵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的人,卻在1951年,我們黨取得政權第三年,在大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上真心悔改掃大街。
成為當時轟動全球的特大新聞。
個中原因,不言自明。說明這新生國家,是真心為民的,使這個一生傳奇的大享,徹底拜服。否則,象他這種人物,八十多了,怕過誰?服過誰?甘心情願掃大街?
話說這天黃金榮拂不下老鄉李家寶的麵子,來到李宅大門前,早有跟班遞上名帖。
李家寶慌忙出門相迎。
王保義更是弓身彎背,低頭哈腰,圍著大老板團團亂轉。
裏麵委托大哥二哥照理,自己專為大老扳服務。
黃金榮知道今天自己是來捧場的,知道這個主人是自己老鄉家寶的一個叔叔,八十多了,討了個小,生了小孩在辦周歲酒。
辦周歲酒這種小事,自己門徒上千,差不多平均每天都有。
本不想來,經不得家寶再三要求,實在拂不下麵子。
他與家寶認識幾十年,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還有個叔叔,八十五了,還要為小妾生的小孩,風風光光辦周歲酒。
心裏覺著奇怪,也想來見識見識,這老頭到底是何方神聖?
於是叫總管不輕不重地備了份禮,來捧捧場。
這邊家寶見黃金榮果然賞臉,十分高興,當即陪同著,把他引見給叔叔。
李秀成正在招呼客人,早有人遞上黃金榮門帖,接過一看,上書:晚生黃金榮拜上雲雲。
知道就是侄兒常常提起的青幫老大。
當下微微一笑,把帖子隨手丟在大廳案幾上,並不在意。
這時,見王報義在前引路,家寶等人簇擁著一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過來。
心想,就是他了,青幫龍頭老大黃金榮。
於是迎上幾步站定,等他到來!
黃金榮上前,雙手抱拳抬起一揖,自報家門。
李秀成輕輕一笑,道聲:
″久仰!久仰!黃老板太客氣了。裏麵請!"
麵色十分平靜,並不特別熱絡!
這下在場的,除了家寶濟培等外,所有人全都大驚失色!
尤其是李秀成的小丈人何師傅,家寶親家黃金華等人,見李秀成居然對天下第一大幫的龍頭老大,態度如此輕描淡寫。
嘴裏說是久仰久仰,可表情卻是一仰不仰的樣子。
這老頭到底什麽人物?
黃金榮更加吃驚之餘心中暗暗生氣!
自己不僅是上海灘青幫說一不二的老大,更是法租界巡捕房唯一的華人督察長。
無論什麽人,見到他無不畢恭畢敬(甚至後來連蔣先生都拜他為師)。
此刻見這老頭態度雖不傲慢,卻實在太過托大。
心中著實有些不高興,卻又不好意思發作。
李家寶卻知道,叔叔豈會把上海灘的一個黑幫頭子放在眼裏?
眼見黃金榮麵色似乎不高興,自己又不好明說,就連忙招呼他入席。
黃金榮看在家寶這同鄉老大哥麵上,在主桌上略微坐了坐,舉了幾下筷子,酒也不喝,就告辭退出。
見隻有家寶及一個小白臉等一幹人,急忙起身相送外,而那老頭卻端坐上位,隻是欠了欠身,並不起立相送。
這下心中已有怒氣,更加不快。
堂堂青幫老大開壇設幫以來,要受到這麽冷淡的待遇,當真是頭一遭。好在黃金榮是個很重麵子的人。
重麵子的人度量肯定大。
因此黃老板雖然很不高興,卻是忍著怒氣出得李宅大門,鐵青著臉一聲不吭,拂袖而去。理也不理家寶等人。
這邊李秀成見四十多年來,家裏從沒有這等熱鬧過,因而心情十分高興。
加上十桌客人都上前舉杯來敬酒,表示祝福祝賀。
自己太高興,就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
畢竟八十五歲高齡,加上晚春倒寒,一下子受了風寒。
竟在家達周歲得周酒後半月,一命歸天。
一代英豪,萬世同哀!
當時清庭隻剩殘殼,卻尤忌諱皇家氣數。
李家寶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就草草把叔父安葬在與江蘇交界的川沙一帶,並不敢在墓碑上刻叔叔的真名。
還未來得及為叔叔去世做五七道場,李家寶的小嬸嬸竟與王報義,把李宅大院賤價賣掉,席卷了一切金銀細軟,逃之夭夭。
原來,這個何杏花,隻二十四五年紀,與王報義年歲相仿,都青春年少。
兩人早已眉來眼去各有好感,隻是礙於李秀成威嚴,王報義又受老父嚴律遺訓,家裏老娘時刻告誡,所以一直不敢亂來。
那天主人酒後風寒,十多天中,受不了女主人的誘惑,做下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今見老主人歸天,小主人隻有周歲,就不免動了邪念,起了黑心。
兩人串通,何杏花拿出地契房契,低價賣掉大宅子,及一切可變現的東西。
裝了幾大箱珠寶細軟,在李秀成做五七道場的前兩夜,三更半夜的叫了一輛車,雙雙連夜逃走。
臨逃前,依得何杏花本意,竟連親生骨肉也要那個,竟然說是讓他活著害得他多吃苦。
還得多虧王報義義氣,說無論如何下不了這手,若是做了,豈非毫無義字可言。
當時小家達是由丫頭小秋照顧的,和小秋睡一起。
可憐一大一小兩小孩,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實不知這天半夜,兩個已經曆了一場生死輪回。
等小秋醒來,喏大一個大宅子,除了自己與小主人家達,竟已空蕩蕩的別無他人。
十四歲的小秋,因從小討飯營養不良,身體底子不足,長得與十二歲的小姑娘差不多。
但吃過百家飯,嚐過千般苦的,早已練就觀言察色遇事不驚的本事。
對眼前的突然變故,雖覺害怕,卻不慌張。
已隱約覺得女主人與這個王保義,肯定有那個不同尋常的事情。
於是當即抱著小主人,憑著記憶,走了半天,終於尋到小主人的大哥李家寶家。
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講給家寶聽,並推斷出女主人一定和王保義卷了東西私奔了。
李家寶聽了,猶如頭上響了一個炸雷,但並不慌亂。
立即吩咐兒子去請未來的丈人黃金華來家;叮囑老婆安頓好小阿弟和小秋。
自己急急忙忙地趕到叔叔家,見叔叔家大門已洞開,早有許多人進進出出。
當即趕過去問。
那邊走出來一中年男子,卻是認識的,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大流氓季雲聊。
季雲聊見到李家寶,問清原委,拿出買賣文書,在家寶麵前抖了抖,算是客氣,管自乘上私車,揚長而去。
家寶知道,這下麻煩。
要知道季雲聊可是上海灘除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外的第四大亨。
也是青幫通字輩的大佬,和現任青幫頭子黃金榮,都是上任老大張仁奎的徒弟,又和黃金榮是結拜兄弟。
這房屋買賣白紙黑字的契約在他手上,已然成了事實。
看來這女人早有準備,心太毒了。
李家寶別無他法,隻好直接趕去黃公館找黃金榮。
黃老板一聽此事,覺得很為情,所以不想插手。
李家寶雖說與他是朋友,他也很欣賞這個老大哥,但畢竟不是一條道上的。
加上對那個老頭子,心中一直很不舒服,要不是看在家寶麵子上,早要給他穿小鞋了。
加上攤上了季雲卿這個老滑頭。
所以對這事也就不想多管。
李家寶無奈之下,就把自己這個叔父,就是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一事和盤托出。
告訴他自己想保留叔父家產,既為小阿弟有個安身之所,又想作個念想的想法也一並講了。
黃老板聽到這個老頭子,竟然是自己一生最敬重最崇拜的忠王李秀成時,一張嘴張得老大,驚愕得半天合不攏來。
細細回想起那天情景,越來越覺得,天下除了忠王外,還有誰會有如此從容的氣度?
高雅的風度?
淡定中透露出那種高貴氣勢?
平和中又有一種天生的不怒自威?
自己竟然還要去怨恨他,對自己態度的那種輕淡。
黃老板雖說祖籍浙江,但自己出生在江蘇蘇州,江蘇南京曾經是太平天國的皇城。
忠王李秀成的大名,早已家喻戶曉如雷灌耳。
他的愛民如子的情懷,為老百姓謀福祉的強國利民政策,嘔心瀝血勤政為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至今還被江蘇的人民編成民歌在傳唱。
當黃金榮知道那個老人竟然是李秀成時,當即撲通跪下,朝天連嗑三個晌頭,大聲疾呼:”忠王!忠王!乞求忠王原諒我黃金榮的有眼無珠。
起身後立即吩咐巡捕房手下,一邊立刻封鎖上海灘所有進出的海陸要道,仔細盤問任何可疑人物。
一邊馬上把王報義老娘曹氏,及兩個哥哥王報恩王報德捉拿歸案。
一邊又馬上派人去何杏花老家……
但哪裏還來得及?
這對狗男女,早已無影無蹤,逃之了夭夭。
黃金榮同時馬上帶著李家寶去拜會季雲聊,講明情況,願意以十倍價格贖回李秀成大宅院。
但季雲聊本早就盯上這座大宅院,現下買賣文書到手,豈肯吐出?
已經是這麽大的大亨了,還會在乎錢?
就虛情假意地說,看在當家老大的麵上,看在做兄弟的情份上,願意再補嚐些銀兩,作安頓遺孤之用雲雲。
說什麽不肯讓還,沒有商量餘地。
並說連天皇老子的麵子也不賣。
當場氣得黃老扳大罵季雲聊老流氓,卻也無可奈何,畢竟這種買賣天經地義,隻得悻悻回轉。
從此與他割袍斷義,劃地絕交。
這件事最終也沒有辦法,那對狗男女逃了個不知去向。
事後,王顯祖老婆曹氏,得知事情原委,悲恨萬分上吊自盡。
臨死之前,竟出奇的平靜,囑托兩個兒子,這輩子定要為她作個了結。
報恩保德報兄弟倆大悲過後商定,老大報恩留在上海,以待萬一那逆子回滬探母,必立馬捉拿歸案。
老二報德遍尋全國,發誓哪怕在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尋找出來,手刃這活畜生,以報老主人恩德。
結果如何,還待後話。
那一年,是1908年。
從此,小家達和小秋就住在大哥家寶家裏。
黃老板知道李家達生世後,待家達猶如己出,關愛有加。黃公館也成了少年家達的第二個家。
家達從小受黃金榮的傾心照顧,理所當然的受到青幫一眾大佬及底下幫眾的關愛。
青幫內藏龍臥虎之輩不可勝數,都願把各人的一生本領傾囊相授
李家達天賦奇高,對武術,賭技,搶法,琴棋書畫等等,對社會上的三教九流的生存技巧,全部學會,幾乎無一不精通。
而大哥家寶,更是對家達盡心栽培,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天論是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還是對家國情懷民族氣節,家達都受最嚴最好的教育。
但對自己的生世,家達一直不十分清楚。
就這樣,李家達一直住在大哥家,並多次隨大哥回李家嶴的祖籍。
家達知道自己是李家嶴人,記得李家嶴的"
??為人誠當先,處世信立本。才秀家濟和,布衣可封候"的排行。
知道自己是家字輩,父親是秀字輩。
這些都是大哥哥家寶,1892年為李家嶴修訂家譜後,那夜告訴他的。
但家達每每問大哥哥,他父親的名字時,家寶都隻說他年紀小,長大自會告訴他。
家達經曆了比自己大十五六歲的侄兒濟培,1916年的的婚禮,並知道侄孫和福的名字。
見證了1922年蔣先生拜黃老板為師,從頭至尾投帖端茶三跪九拜的經過。
心中十分仰慕這個叫蔣誌清的大哥哥,和他一身英武的裝扮。
一直到1925年,家達知道那蔣公在廣州辦了所黃埔軍校,十八九歲的他,堅持著要去報考黃埔軍校。
大哥哥家寶與黃老板商量,認為當今亂世,從軍報國也是正道,就同意家達前去。
黃老板親自給蔣公寫了一封信,言明家達生世,萬望關照雲雲,讓家達隨身帶著。
家寶在家達出遠門前,與兄弟作徹夜長談,告知兄弟一切。
家達至此,方知家父竟是李秀成,心中熱血沸騰。
但於生母和王報義私奔一事,卻無多大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