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兄弟情殤
李一峰是三天後中午,去吃李布法的轉喪飯的。
按正常情況,作為晚輩,一峰是應該去送老布法上山的。
但他實在有點恨這個同族的長輩。
要知道,農村裏要求入黨的青年很多很多,李一峰已經遞交過無數次的入黨申請書,終於千辛萬苦地爭取到一個名額,花了一星期的心思,幫李布法解決了村裏最最難辦的幾件大事,到頭來卻被這老頭耍了。
所以一峰說什麽都心有不甘。這事回家跟老婆一講,後者更是氣恨,所以也堅決不讓一峰去送葬。
但轉喪飯是一定要去吃的。
送上山後與逝者已了結。
這轉喪飯是與生者的交道了。
所以李一峰踩著中飯的飯點,在炮仗剛放好後還硝煙彌漫時趕到。
李一峰明顯感覺到這轉喪飯氣氛不對。
不見李不賭。
不見唐巧巧。
李一峰第一個反應是巧娘出事了。
一峰連吃飯的心緒都沒有。
他根本不去應酬丁總支等人在等一峰入桌,立馬拉住正在忙乎的不搶老二:
老二,嘟哥呢?
巧嬸沒事吧?
不搶見一峰到了,略一遲疑,對一峰的問話似乎沒有聽到,當即拉著一峰,高興地大聲說道:
“小峰,你來得正好,快快快,片裏的領導你幫我陪,你幫我去陪。”
“嘟哥呢?”
一峰隻關心這個。
“喏喏喏!丁總支,這是我的小舅子,絕對陪得好丁總支你了。”
一峰心裏有點氣惱,這個呆老二,平時大大咧咧的,話也不利索,今天倒好,口齒清晰不講,還要我去陪領導?
但他已被身高馬大的不搶幾乎拖著的,站到了丁總支他們這桌,農村裏辦酒宴最重要的主桌前了。
沒奈何,一峰連忙換上了笑臉,與丁總支等融合在一起。
而不搶老二對一峰的問話聽而不聞,自去招呼客人了。
丁總支對一峰的為人,已經從多方麵了解過了。對自己草率的處事方式,雖早已在領導麵前深刻檢討過,但一直來沒有機會,當麵向一峰說聲不好意思。
此刻見了一峰,自然十分熱情。
但作為領導,錯了就錯了,對不起之類的話,那是不可能說的。
好在漢字文化真的博大精深,一句不好意思,恰當地把所有的過節啊,心結啊統統疏通。
前提是說這話的人得是領導,長輩,上司,和我比你財大氣粗。
還有就是家長。
這你應該懂的。
所以丁總支熱情地拉著一峰的手,一定要一峰坐在他邊上,一邊拉著手一邊先輕後重地說:
“一峰同誌,不好意思!來來來,坐到我邊上來。”
一峰知道,那一頁翻過去了。
事實上丁總支以為,李一峰不知道自己罵過他。
李一峰不是個小雞肚腸的人。他從內心深處,還是有點後悔當初罵布法的話,畢竟他是長輩。
如果當初他爹布鋼還在的話,一峰也不敢那樣罵。
再說已經在吃他的轉喪飯了。
所以李一峰心裏已經完全沒有疙瘩。自然而然地尊重領導,熱情而真誠地招待著丁總支,一桌子的歡聲笑語。
農村裏七十多歲的人去世,已有喜喪味的。
席間,丁總支多次問一峰,一峰也想問的話:
“不賭呢?”
一峰見丁總支也是一臉茫然,心裏更加疑惑,就借敬酒之機,來到和壽桌前。
老遠望見這個壽叔,半個月不見,竟是一下子老了許多,心裏好生難受。
是啊!壽叔一下子痛失這輩子最至敬至重的結拜大哥和同村的知交好友,怎麽會不悲傷哀痛呢?
一峰心裏想著不忍,連忙上前去與他拉手。
誰知和壽見了一峰,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表情,除悲傷,哀痛外,另外還伴有生不如死的那種味道。這倒令一峰有點想不通。
六十五六的人,看上去竟有七八十歲的樣子,一峰心中一陣酸楚,心想拿句什麽話去安慰安慰他,或哄哄他開心一點,卻又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拉住他的手,輕輕地說:
“壽叔,生老病死很正常,您老可要保重身體啊!”
可和壽見了一峰,已大失常態,居然什麽都不說,端起麵前一大湯碗的酒,大口大口喝下,嘴角兩邊卻是酒水淋漓,胸前都淋濕了一大片。
顯然是因為內心有說不出的激動,或者說是忿憤悔恨和惱怒,以致於端酒碗的手劇烈抖動。
一峰見狀大驚,快速地掠過一桌子的其他人,見並無尋常。心中思緒電轉,知道必有變故,且絕對與不賭有關,而壽叔顯然清楚,隻是不肯,不能說出。
當即心中一動,不露聲色地勸壽叔慢慢喝,慢慢喝。轉身退向自己的那桌。途徑大哥一原的桌前,與大哥三哥等其他幾個堂兄弟們敬了酒,見大哥等神色並無什麽異樣,心裏已有計較。
回到自桌,跟沒事一樣,繼續與丁總支喝酒聊天,三言兩語的當即探知,不賭這幾天從沒與丁總支見過麵,連電話都沒一個,更無從談起地基什麽的話。一峰心底一陣陣涼氣透上,大熱天的,竟是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當即再無心思喝酒,隨便找了個理由,問管賬的白房討得回禮包,辭別眾人,匆匆走出。
一峰知道,不賭肯定出事了。
他不敢往壞處想,但強烈的預感,讓他快速把回禮包,往摩托車後箱一放,立刻奔去雲庭雲堂兄弟家。
老遠看見雲庭媽。後者見到一峰快步前來,早慌張地逃進屋裏,把中堂大門狠勁一關。
一峰幾步上前,剛要出聲叫雲庭媽時,屋裏傳出雲庭媽惡毒的哭罵聲:
“你這個殺千刀的小瘋子啊!……”
一峰大驚,當即不假思索地操近路,拔腿衝向不賭家,見他家院門大開,房門緊閉,不由得大聲喊道:
“不賭!不賭!李不賭!”
一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直呼其名,他心裏已經預料到了什麽。
隻不過他一直不肯相信,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他知道,他強烈地預感到,他與自己這個,連命都可以毫不猶豫的,相互奉上的,磕過頭的兄弟的緣份要盡了。
李一峰狀如瘋子,使勁地拍打了幾下房門,房門的反彈震痛了他的手,使他慢慢的冷靜了下來。略一思慮,當即繞開大路,避過不搶家,快步奔向唐巧巧的老屋,巧嬸家。
巧嬸家也房門緊閉,但一峰知道,唐巧巧和巧嬸一定都在裏麵的。巧嬸的房子以前講過,相對偏僻。
所以一峰一邊呯呯拍門,一邊大聲叫道:
“巧巧,開門!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的,快開門。”
過了良久,一峰見唐巧巧雙眼紅腫,神形憔悴地開了門。
一峰一進屋,知道巧嬸肯定在裏間,當即也不回避,直接問:
″不賭呢?“
唐巧巧一言不發,隻是示意一峰坐,她自己想給一峰泡茶,卻是連熱水瓶裏的水也已涼了,於是一聲不響地打開煤氣灶燒開水。
一峰見唐巧巧結實的身體象生過一場大病,一下子萎蔫得不象樣子,心頭一陣難過,想開口安慰她幾句,卻被另一種刺心的痛占先,忍不住地直接了當地說出:
“不賭強幹她了?!”
見唐巧巧仍然一言不發,一峰幾欲發狂,突地怒吼:
“問你呢!唐巧巧,不賭強幹她了?”
唐巧巧再也忍耐不住,哇地哭叫出聲:
“小峰!——”
淚水如開了閘門的洪水,洶湧而出……
原來,這兩年來,唐巧巧明顯地感覺到不賭的心在變。
這從他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臉中早已覺出,尤其是過夫妻生話時,憑空多出的那些體位,知道不賭外麵肯定已有別的女人。
作為不賭的妻子,作為一個女人,有時細膩的心思被敏感的觸覺一提醒,自是看似無意,實是有心的,時時刻刻的,暗暗留意著丈夫的一舉一動。
那天,一峰前去給布法上香鞠躬時,作為布法的編外女兒,她雖也穿素戴孝的,卻是相對自由,不必一定要象依紅等正牌女兒一樣,守在靈前哭哭啼啼。
她見一峰上香鞠躬隨禮後,連自己給他泡的茶都不喝一口,當即拉著不賭去外麵路邊,交頭接耳的。
當時以為他們兄弟情深,說些知心話,一時並不細想。
後來見一峰匆匆忙忙的走了,已在心想:這小峰所為何事,要這般匆忙?一時留了心。
又後來見一峰過了沒多久,居然悄悄地帶了個女的,讓她隱身在牆角。自己來把不賭叫了去。
不禁心裏大奇,早已刻意的留意到這個女的,就是不賭去上海那天,大香樟樹下,坐在不賭摩托車後座的那個女人,自然已知道是雲庭的老婆。
唐巧巧早已心裏有疑惑的,隻礙於這些日子來,焦頭爛額的事情接二連三,所以實在沒有心緒和機會,去追問那過去好久的影子事。但她心中已有疑心,自是刻意關注。
那夜她見自己一向來,絕對信得過的好兄弟小峰在一塊的,心裏很是放心,也就不去多想。
卻見這三人去了已有三十幾分鍾,還不回轉,不由得放心不下,就一個人悄悄回家,要去看看究竟。
到自家院子外,見自家一樓後半間,看電視的客廳電燈亮著,院子門卻關著。她並不多想,拿鑰匙開了門,進去,又打開邊間門,預感到了不好,就直接的打開很少關的客廳門……
李不賭做夢都想不到,雲庭家的會那麽鋼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到口的綿羊吃了,卻在不知如何了尾時,被老婆唐巧巧撞上……
唐巧巧從小身強力壯的,本身放牛出身,對自己的身世從屈辱到麻木,從麻木到無所謂,從無所謂到不怕旁人閑話,換句話說不怕難看了。
但對自己的老公,那是絕對,甚至是變態的悍妒。
她正苦於抓不到不賭把柄而毫無辦法。此刻見到客廳內這副現狀,哪裏還忍耐得住?
當即撲上前去,象梁山十字坡裏的母野叉孫二娘,狀如瘋婆似的大吼大叫,狂抓亂撓地,根本不管內中還有一個是受害者。她早對這個女的恨之入骨…
雲庭家的王卓君,本已抱有一死之心,此刻又被怒火,妒火燒成似通紅的鐵塊般的唐巧巧這樣撕打,更是又急又怒又臊,又氣又恨又痛心,渾不管全身已裙不遮體,把手中揉捏的一張紙狠狠撕碎,已然失瘋一樣奪門而去。
正在想如何了卻此身。
卻正好被半夜酒醒過後,丈夫雲庭帶著兄弟雲堂,出門來尋了個正著。
兄弟倆見狀已全然明白。卻因從小膽小怕事的,反而怕事情鬧大。
就哭著求著抱著拖著把王卓君弄到家,關緊房門,喑地裏撕心裂肺的悲哭……
從此對李一峰都恨不得生吃。
這是後話。
這邊唐巧巧見一對奸夫逃走了一個,哪裏再肯放掉另一個?……
震天響的吵鬧聲,早已在雲庭雲堂兄弟倆把王卓君弄回家後,四鄰八居的全部吵醒,加上本不是很遠的布法家,還有熱熱鬧鬧的守夜人,一時和壽夫婦與不搶,都趕來不賭家勸架。
唐巧巧精神雖還極度亢奮,人卻是累了。
等一眾鄉鄰以為是小倆口吵架,勸後走散。和壽讓老婆關緊外麵的門,板著臉問不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李不賭早已在王卓君衝出去時,慌亂地穿好了衣衫。此刻已被唐巧巧全身抓撓得血漬淋淋,連臉上都是唐巧巧的指甲抓出的血痕。
農村婦女發起狠來,真的厲害。領教了。
這時和壽問他,他哪有臉皮回答?
他想逃出門去,卻被老爹和壽和二哥不搶當門口站著,老娘小英早淚水漣漣的在勸媳婦巧巧。
巧巧見婆婆已滿頭白發的淚流滿臉,突地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邊哭邊罵:
“這個不要臉的畜生,竟把沒廉恥的女人帶回家,被我捉了個正著……”
哭天喊地的把情況斷斷續續說了。
唐巧巧還以為李不賭他倆是相好,當時一刹那血往上湧,哪還有分辯的能力?
李和壽聽得分明,早已氣得眼冒金星,自己這輩子最最痛恨的幾件恨事,被拿來取了四個兒子的名字,這不偷不搶不賭不嫖,不氏四兄弟,名字的奇怪難聽,就是要自己子女深刻牢記,絕不能做那些傷天害理,傷風敗族的事。到如今其他三子都很正派正規,唯有這個老三,取名不賭,卻愛賭如命。而今竟把兄弟的不嫖也拿來湊對,不賭不嫖,卻是既賭又嫖,這個氣哪!
當即大吼一聲,用盡老力狠命閃不賭耳光。
李不賭已知自己闖下大禍,見爹爹打來,順勢雙膝跪倒,任由老父責打……
和壽急怒攻心,已不知打了多少巴掌,在老二的勸說下,才喘著氣慢慢罷手。
不賭家,整夜一地雞毛……
第二天一早,不賭失
蹤了。
一峰知道了事情的經過,竟已是淚流滿臉。
他渾不管唐巧巧哀怨悲傷中,滿是疑惑的目光,顧自昏沉沉地,離開了唐巧巧的家。
李一峰隻知道心裏說不出的難過。而不知不覺的流淚,到底是為誰而流?
他隻想大哭一場!
他心裏那個悔哪!
那天他原本是想自己給她去拿表格的,可就是想多與她待一會,真的連多待個十五分鍾也好,誰知道會那樣?……
他漫無目的,卻是習慣性地,往車騎山的山巒走去,象一具沒有靈魂的僵屍。
他甚至沒有了思維。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一峰才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來到了人跡罕至的,車騎山左側的那段古道上。
李一峰被這個叫風車嶺的小嶺上的涼風一吹,思緒才慢慢的回複轉來,開始有了正常的思維。
他為誰流淚?他心裏清楚。但他卻在此時想到了潘金蓮,武大郎和西門慶。
施大爺是個變態。
李一峰心裏在想:
撇開與姓潘的有宿怨不講,他為什麽要把普通老百姓的陰暗心理,通過這三個人表達出來?
為什麽潘金蓮不能和西門慶兩情相悅?
幾千年來,郎才女貌的,有多少人被編成了故事?
可為什麽西門慶的郎才,偏偏配不來潘金蓮的女貌?
還不是因為中間出了個武大郎!
就是因為武大郎的領先一步,要讓所有人覺得,配潘金蓮配得別扭?配得惡心?卻又要讓老百姓們變態地去同情潘金蓮?又變態地去同情武大郎?
結果,在武大郎的這垛牛糞上,采走潘金蓮這朵鮮花的,為什麽偏偏是他西門慶?而不能是你?是我?是他施大爺?
一峰想得有些亂七八糟。
但他知道,他看到武鬆鬥殺西門慶時,不知為什麽,就沒有看到武鬆大戰飛雲浦,血濺獅子樓來得解氣?
他隻是在想,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潘金蓮配武大郎真的可惜,卻從來不想想,既然可惜,為什麽不同情?如若同情,為什麽不想辦法解救?
為什麽沒人同情西門慶?
李一峰在想,施大爺為什麽要把水滸中,最淫蕩的兩個女的都姓潘?這到底跟姓潘的有多太的怨仇?
而那潘巧雲又似乎比潘金蓮還不值得同情?為什麽?還不是因為那個病關索,比武大郎要強不知多少倍?
變態啊!
為什麽不叫西門慶和潘金蓮,郎才女貌的賣燒餅?曆史上又不是沒有過,那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還不是郎才女貌的賣過酒?
這個變態的施大爺啊!就不能讓武大郎,財大氣粗的去勾搭潘金蓮嗎?
李一峰心裏那個恨哪!
他恨李不賭!
恨這個從小沒人管教得好的王八蛋,居然是自己今生最最要好的兄弟!
居然會做出這種,自己想做,卻絕對不能不會,不敢做的事啊?
都是沒文化害的哪!
如果李不賭多受過幾年的教育,他至少應該懂得什麽是廉恥?什麽叫敬畏?他連做人最最基本的素養都沒有,還有什麽資格做李一峰的兄弟?
李一峰內心深處知道,他自己也無法抗拒王卓君的美色,說不定在某個特定的環境下,自己也會為之發瘋發狂。
但絕不會硬來!
這是一個男人最基本的操守底線!
但李不賭卻跨出了這底線!
他不配做李一峰的兄弟!
李一峰心中怨氣鬱堵,躺在車騎山主峰下的大石頭上,仰天狂吼,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下。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李一峰心中怨氣,怒氣無處發泄,重新站在一千七百年前,車騎將軍謝玄站過的巨石上,對著遠方的曹娥江,大聲地狂誦著嶽飛的滿江紅,直到聲嘶力竭,夜幕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