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 窮奇
據說天鳥墳場是煉獄裏曆史最悠久的墳場,不過誰也無法證實這個說法的真實性。天鳥墳場似乎是從靠兩腿直立行走的動物口中傳出——它們自稱是“人”,因為“人”這個奇怪符號代表著他們最引以為豪的兩條腿,不過在窮奇眼裏,它們是那麽的愚昧,如果靠兩足行走的愚昧卑賤的生物叫“人”,擁有翅膀的鳥兒們就該叫“大”。
讓窮奇覺得巧合的是,“大”這個字在靠兩足直立活動的動物心中似乎象征尊貴與崇高無暇。這正是上天要求他們統治“人”的神祇的體現。
那些出現在煉獄——這兒被“人”稱為“煉獄”一事讓窮奇非常惱火不解,為什麽自己生存的地方要由別人命名——的人常常會念叨它們曾是“大什麽什麽帝”的子民,它們樂此不彼地用這種方法尋求身份認同,一旦有人驚訝地對另一人說它們是同一個“大什麽什麽帝”的子民時,它們總是會歡呼雀躍,仿佛能暫時忘卻煩惱。
窮奇很奇怪:為什麽“人”會因知道是它們是同一個人的奴隸而感到興奮?難道這些卑賤的生物沒有羞愧之心?
不過他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反倒順其自然地認為這也是神祇的一種體現——“人”天生就該當奴隸。
窮奇在祭拜死於鳥人之戰的母親,他默默凝視那個小小的土堆。
母親曾經那麽龐大,堅硬無比的翅膀能為他擋下人的所有進攻,他從沒想過那樣的母親會死。她死在黃帝手下,那個野蠻的奴隸將用冉遺魚鱗片做成的長矛捅破了母親的翅膀,貫穿了母親的身軀。
畜生!
她現在成了一具泛黃的白骨,再也發不出婉轉歌聲。
窮奇悲傷地張開翅膀,看著遠方熹微的天空,情不自禁地囀喉高歌。
他的聲音非常美妙,鳥兒們總是爭先恐後地膜拜他的歌聲。意識到自己不平庸後,他就很少再一展歌喉了。
物以稀為貴,要讓那些下賤的鳥和人明白,他的聲音是世間珍寶。
歌聲越發傷感動情,一旁的白瞳鳥和黃瞳鳥紛紛留下眼淚。
沒過多久,服侍他的雌鳥低頭爬上天鳥墳場,她們不被允許正視窮奇。
“窮奇大人,少昊帝叫大人。”她緊張兮兮地報告。
這也是讓窮奇感到不悅的一件事——他的名字是“人”取的,就連他的父王“少昊帝”這個名字也出自黃帝之口。父王告訴他,這是有趣的鳥之國(又是人取的名字!)的恥辱,他們必須銘記於心,直到征服那些狂妄猥賤的人,讓它們用鳥兒的語言傳唱他們的威名。
窮奇每次聽到“窮奇”和“少昊帝”,都會在心中默念這個恥辱。
“知道了。”
他扇動龐大厚實的翅膀,示意雌鳥離開,隨後悠悠飛起,向少昊帝的宮殿飛去。
沒飛多久,他經過了有趣的鳥之國儲藏食物——人——的地方,他俯視身下的人,它們總在哭嚎。
已經過去幾百年了,它們還真是精力充沛。
窮奇厭倦了這番景象。小時候還喜歡捉弄食物,現在完全沒興趣了,他甚至能通過哭聲來分別這幾百人,不過他一直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真奇怪。
他無數次覲見父王,抗議已經吃膩了它們的肉需要更換新的糧食,父王屢次回絕。
這次不同,看來父王總算忍不住食物單調,決定南征奴隸了。
窮奇欣喜若狂,他壓低飛行高度劃過人奴林立的糧倉,大口一張咬下一顆頭顱。
他咀嚼了片刻,很快將頭顱吸得幹幹淨淨,旋即將頭骨和無法消化的毛發吐出,給底下那些幼鳥玩去。小鳥們喜歡把頭顱頂來頂去,人似乎有類似的運動,叫“蹴鞠”。
又是人!
人說他長得像獅子,卻生有老鷹的翅膀,實在可怕。
這是窮奇認為人最愚蠢的地方——明明是那些隻能在陸地上傻傻奔跑的獅子像他,可那些頭腦簡單的昧種完全沒有基本的邏輯,連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分不清。
真是無藥可救的家夥們。
他心中念念有詞,平穩地落在粗壯槐樹杆搭建的殿台前,昂首闊步走進宮裏。
“參見父王。”窮奇大咧咧地前進,卷起一整狂風。
巨大的宮殿遮天蔽日,眾多白瞳鳥正襟危坐,中央便是他們的王——少昊帝。
少昊帝頭上懸著一片巨大的樹葉,整個身子隱沒在黑暗中,巨大的翅膀折射衍射著光芒,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如同翡翠般燦爛瑰麗。
窮奇非常崇拜父王的翅膀——那絕對是整個鳥族最美麗的翅膀,與父王的地位完全吻合。至於誰擁有第二美麗的翅膀。窮奇雖然心有不甘,卻隻能承認鬼車鳥的翅膀是世間罕有,她的翅膀比父王要少了些顏色,少了些霸氣,不過多了些雌性的柔美,窮奇兒時不止一次被她展翅高飛的玉容吸引,直到他聽說鬼車鳥以前是黃帝的坐騎。
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天他勃然大怒,質問父王是不是確有其事,父王點頭同意。
從此以後,鬼車鳥在窮奇心中一落千丈,他才不管她是不是身不由己。
她曾經低身下氣地跪在黃帝胯下,這點就足夠窮奇蔑視鬼車鳥了。
窮奇站在宮殿中央,發現氣氛有些古怪,他立刻掃視這次的與會者——王鷲、點水鳩、重明鳥、欽原、蠱雕,他們都是充滿攻擊性的鳥;而掌管律法的角鷹和喋喋不休的雪鴞並不在。
麵對這些鳥,窮奇都忌憚三分,因為他們都是跟隨少昊帝征戰南北的老將。
“坐。”少昊帝拍拍翅膀。
窮奇盤腿,趴在最外麵的位置。
王鷲見人都到齊,於是匯報:“中心山往南五百裏已經被我們掌控,目前沒發現人類反抗的跡象。”
窮奇心不在焉地聽王鷲的前線戰報。
他不太喜歡王鷲。王鷲太耿直,他小時候因疏於訓練而挨了他不少打,父王卻總是站在王鷲身邊。窮奇明白王鷲是為他好,可童年陰影無法散去。
他走神地想,到底什麽時候“人”變成了“人類”,那個“類”是什麽意思?
“我們控製的範圍以中心山為中心,基本呈弧線延展,”王鷲的彎曲爪子點在大殿中間的獸皮輿圖上,“西北、東北應該還有人,先遣隊已前去將他們捉來,估計三個月之內能將那些地區掌控。”
“真不夠盡興!沒了黃帝,人類就是一盤散沙。”蠱雕奸笑。
窮奇更不喜歡蠱雕。他陰冷猥瑣,和那些人一樣喜歡動歪腦筋,讓他作嘔。
“還不能急著下定論,”王鷲瞥了他一眼,“人類中似乎有一名新的領導人,他的勢力還不夠大,我們必須在起勢之前將他解決。”
“是誰?交給我吧?”好戰的重明鳥躍躍欲試,坐在他一旁的欽原甩動小巧的腦袋,不知在想什麽。
“藏渠鳥已經去了。”王鷲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責備他不關心先前的戰術布置。
重明鳥似乎沒意識到這點,隻說了聲遺憾,並要求下次有勁敵一定要讓他先上。
窮奇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重明鳥是鳥之國的守衛戰士。不過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需要讓藏渠鳥出動。
“還有兩個消息從黃帝山傳來,”王鷲嚴肅地說道,“其一,禿鷲死了。”
這位總是穩重如山的王鷲親口說出自己弟弟的噩耗是怎樣的心情?窮奇沒法揣測。
他隻知道禿鷲是黃瞳鳥,身為白瞳鳥的王鷲為禿鷲感到恥辱,兩人少有見麵,可他們再怎麽說也是從相鄰的卵中孵化出來,一定會感到傷心吧?
王鷲的聲音沒有任何動搖,不過窮奇從中聽出了勢必報仇雪恨的決心。
他繼續說道:“其二,黃哀眠打破了誓言,是他殺了禿鷲。”
“少昊帝!我早說過不要和那畜生定下誓言,他一定會背叛我們!”點水鳩立刻嘰嘰喳喳不停。
窮奇每次聽到他說話就想笑。點水鳩明明是用毒殺人的鳥,為什麽怎麽浮躁,他這樣一定不能成事。
“難道我們不準備打破誓言?”少昊帝冷冷地反問,“欲思其利,必慮其害;欲思其成,必慮其敗。這些道理各位應該都懂。”
窮奇最欽佩父王這點。
他總是不動如山,無論發生什麽都在掌控之中。因此窮奇始終相信,與黃帝立下誓言是父王的權宜之計,他們總有一天會摧枯拉朽徹底擊垮人。
類。
最近大家都說“人類”,窮奇強迫自己跟上潮流。
“少昊帝所言極是。”王鷲作為少昊帝的心腹,也考慮過黃哀眠叛變的可能性,他說道,“此人甚至我等底細,需速除之。敢問各位誰自願去南方腹地捉拿黃哀眠?”
“屬下願往。”
果不其然,第一個開口的一定是重明鳥。
王鷲歎了口氣:“有更重要的事給你。”
“何事?”
“守衛鳥國。”
重明鳥掃興地低下腦袋。
“還有誰?”
罕見的是,沒有任何鳥再發聲。
怎麽回事?大家都懼怕去南方嗎?窮奇忽然產生對他們的鄙夷,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
平常戰事會議都不會叫他參與,這次是例外。
他抬頭看向少昊帝。
昏暗的座位上閃過一道銳利的目光。
是父王的意思!
“父王,孩兒願往南方,定將黃哀眠捉拿歸國!”窮奇氣勢磅礴地站起身。
“很好。”少昊帝拍翅讚賞,其他人人紛紛效仿。
“父王,孩兒即刻便可動身!”他早想嚐嚐其他人的味道了。
少昊帝抬起翅膀:“且慢,你和她一起去,我要看看她的忠誠。”
誰?忠誠?還有不忠誠的鳥?
莫非是——
“我不要跟那個雜種同行!”窮奇不顧禮儀地憤怒抗議。
“窮奇,這是父王的命令。”黑暗中,白色的眼球散發著炫目光芒。
窮奇咬牙切齒。
為什麽非要跟那個人鳥生出的雜種同行?!
可他沒法拒絕,是他自願提出前往南方。
說話時,一隻紅瞳鳥怯懦地走進宮殿,躡手躡腳的走到窮奇身旁,她隻有他一半高,是那麽渺小。
窮奇屏住呼吸,感覺周遭的空氣被汙染了。
她長著一張似鳥非鳥的臉,柔軟的羽毛遮擋不住人類特有的惡心麵龐,她的四肢更是和人類無異,手臂上長著兩排巨大的玉白紋翅,羽毛尾端是火焰般的紅色。聽說她根本沒法飛行,是個徹頭徹尾的怪胎。
“帶上鈺瑉,你們出發吧。”
少昊帝像在打發窮奇,輕輕扇了扇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