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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 公主與煉獄(上)

  陳簡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甚至無法將這些接連不斷的夢稱為“噩夢”,它們不過是陳簡過去的經曆,在煉獄的濾鏡下變得駭人。倘若有人請他複述夢境,他一定無能為力。它們是一種非常古怪的存在,仿佛伴身而行的影子,褐紅的黑影在視野盡頭不斷搖曳,仿佛譏諷他那貧乏的語言。


  最讓他難以忘懷的還是朝廷的事。


  他一次又一次夢到了傾蓮公主的身影,對於先前的陳簡而言,公主似乎是他的全部,他對她絕對忠誠,思想被禁錮在一座名為“忠心”的牢籠中,他無力掙脫,也沒有掙脫的念頭,自己的生命似乎就為公主而誕生。


  但穿越者的奪舍改變了一切,陳簡從一個絕無二心的傀儡變成了擁有自我意識的人,他真正活了過來,可曾經的陳簡在這種交接中並沒徹底死去,潛意識裏的忠誠還盤旋在腦海作祟,鍥而不舍地企圖將新生靈魂剝離。


  兩股靈魂的交鋒化作一個個夢境——那是陳簡與公主相處的點滴片段,它們好像在警示現在的靈魂:你是公主的!

  陳簡覺得自己正在逐漸分裂,一邊是來自未來的自己,一邊是誕生於西朝的自己——兩邊都是自己,換言之兩邊都不是自己。那道裂縫日漸擴張,漆黑的深淵在他的心中嬗變成恐懼源頭,恐懼攫住了靈魂,在遍布鮮血的夢河中,他因溺水而喘不過氣。有時候,他總想放聲嘶吼,可又不知該喊些什麽,啊啊的自語沒有任何意義。


  像從高處跌落。


  他驚醒,腦袋磕碰到堅硬的石塊,蜷縮進腹部的膝蓋隨即向下推開。睜開眼縫,眼前的景象總算和睡前連貫在一起。


  “羅斯,這段時間你睡覺時間越來越長了。”


  這不是好兆頭。


  白夭不滿的抱怨立刻傳進耳朵,她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陳簡捂住被石頭磕劃出傷口的後腦勺。


  “又夢見什麽了?”


  “和之前差不多……”陳簡記不清了。夢境好像變得越來越真實,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分不清現實和夢,就像進入了克萊因瓶。


  最初也是最終……


  他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不敢想象因體內長時間缺水,眼睛萎縮成什麽樣了。


  “又是那個什麽公主?傾蓮公主?”瘋子好像永遠充滿活力。


  “是。”


  “她該不會是你的心上人吧!”他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


  陳簡想說,現在的自己壓根不認識公主,不過這樣一來又會引出更多無關緊要的話題。他歎了口氣,捂著抱怨饑餓的肚子說道:


  “不是。”


  “那怎麽天天夢到?你也不肯說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都把縣水之戰的事說了,你還藏著掖著做什麽?”


  “我也想說,可我做的夢比你的更抽象。”


  “抽象做什麽?”瘋子東張西望,尋思沒聽到象的聲音。


  “……更難以描述。”陳簡心想,如果黃哀眠還活著,他們肯定能會心一笑。


  想到暴斃的黃哀眠,他產生了欣喜的苦悶。


  為了甩掉腦中的哀悼之意,他繼續說道:“我隻是夢到她站在我麵前,四周是湖麵和蓮花。”


  “蓮花”二字刺激精神,白夭和瘋子同時抬頭,目光中盡是“你怎不早說”的埋怨。


  陳簡明白,大家為了離開煉獄,早就疑神疑鬼了,聽到蓮花便想到煉獄裏以淚水為養分的蓮花。他解釋道:

  “公主隻是單純地喜歡蓮花,你們聽她名字也知道,‘傾蓮公主’,傾心於蓮花之意啊。”


  白夭的眼瞼跳了跳:“希望隻是如此。”


  “你懷疑公主和煉獄有關係?”


  “我不知道。”她說道,“你下次做夢的時候仔細看看,她身邊的蓮花跟這邊的有什麽差別。”


  “可是……”陳簡覺得這是強人所難,“蓮花不都長一個樣嗎——”還沒等陳簡回憶夢境,一股發酸泛臭的怪味突然侵入鼻腔,他立刻擺手躲開。“什麽味道?”


  “瘋子的那張牛皮毯,早就腐爛了還天天穿著,跟個寶貝似的。”白夭知道他指什麽。


  瘋子立刻聲辯:“再往南就沒有牛了,多珍貴的東西!”


  “你也不嫌臭。”陳簡知道瘋子下定決心,很難勸他主動扔掉,隻能怏怏不樂地數落他的不是。


  果不其然,瘋子並沒有在意白夭和陳簡的抗議,還誇張地用側臉在爛得翻皮的牛毯上來回磨蹭幾下。


  陳簡能看到他臉上的垢和毯上的髒屑被搓成團掉到地上。


  “蓮花。”白夭耐心地說道,“看花瓣的數量,生長的方式,都能看出不同,又不是讓你說出它們的種類名,有什麽難的?”


  “行吧,我會注意的。”陳簡說道,“不過最近都沒看到煉獄的蓮花了。”


  “因為沒人哭啊。”白夭聳肩。


  在懺悔刑時會讓陳簡殺死他們,逃過一劫。


  “等下若懺悔刑來了,我不會殺你們。”


  陳簡的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他驚訝自己居然能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讓他們承受最為痛苦的刑罰,不許逃避。


  簡直冷血到極點了!


  他的目光忽然柔弱下來:“不行就算了。”


  “沒事。”白夭故作平滑的氣息中存有一陣顫抖,她轉身,用音量掩飾自己的恐懼,大聲說道,“瘋子,聽到沒有!”


  “沒有!白姑娘請自便!”瘋子用發臭的牛皮裹著腦袋。


  “反正決定權在我手上。”陳簡麵對瘋子就沒那麽客氣了。


  “羅斯,你敢?!”瘋子突然勃然大怒,縱身一躍的同時拔出防身小刀,一轉眼就像螳螂飛撲一樣閃到陳簡麵前,“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


  陳簡鎮定自若地笑道:“殺了我,你更沒法自盡了。”


  “咦?”瘋子停下刺向陳簡脖子的手,皺眉琢磨,“是這麽回事。”


  他這副模樣很是滑稽,不過陳簡明白他在想什麽——


  在聽說陳簡不殺自己時,他的確無法控製情緒,恐懼頓時化成憤怒想將陳簡殺死,這個老實本分的小子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但他馬上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自私,連白姑娘都同意,自己身為長輩有何逃避的道理。


  而他表達歉意的方法,就是用這種嘩眾取寵的表演給他們獻醜。


  陳簡為瘋子感到同情而悲哀,他忽然想收回剛才的那句話。


  看蓮花本來就是小事,何必大費周折——


  “羅斯,你可得好好看仔細了!”瘋子鬆開他的脖子,“等蓮花來了,你不僅要看,還要把它的花瓣一片不差的數下來!數下來還要把它一點不差的畫出來!”


  白夭忍俊不禁,陳簡也露出笑容。


  “放心!”他說道,“我記性好。”


  煉獄刑不如期地而至了。


  陳簡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瘋子和白夭的痛哭聲。兩人狼狽地哭嚎翻滾,哀求著他把他們殺死,他們匐在腳前,低聲下氣的模樣完全不像人了。


  一個詞忽然閃過陳簡的大腦,它明明不該用在這兩位值得尊敬的犯人身上。


  禽獸不如。


  陳簡握緊手中的小刀,強迫自己變成鐵石心腸,可他們倆仿佛化成了磁鐵,正用強悍無比的吸力懇求他深藏的惻隱之心。


  別說了!別說了!

  陳簡顫抖著雙手,他比他們更加苦不堪言,清醒的頭腦正在一遍遍拷問心靈——這樣做值得嗎?

  他扔掉刀,身邊還有鋒利的石頭;他踹開石頭,還有一雙能使人窒息得雙手;於是他切斷了手指,漠然注視十汩鮮血從空空如也的手管滴落。


  一股水流忽然從視野盡頭潺潺而來,像一條嗅到美味食物的毒蛇,優雅而沉穩地扭動著身軀,瘋子和白夭的淚水像找到了夥伴似地匯入其中。


  蓮花綻放了。


  一片、兩片、三片……


  陳簡已經沒有數了。


  他不是背棄了剛才的承諾,而是沒必要再數下去了。


  他喘不過氣,急促的呼吸將身體裏所有的經脈擠壓成粉末,平緩環流的血液頓時湧動,他踉蹌倒地,眼前的景象和夢境重合,隻是缺少了公主的身影。


  “這到底……”


  瞳孔放大,不知是視野吞噬了世界,還是世界將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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