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 墓地與目的
陳簡抑製住心中的激動和緊張,拚盡全力邁出平穩的步伐,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了統領應該位居的高台,身旁是烏龜副統領和他的左膀右臂——葉連城、張克釗。
悶氣的布紗讓他熱得額頭冒汗,但也無可奈何。在當上統領的那一刻起,這塊沾滿黃塵的蒙麵布就緊隨自己了。要問為何這麽做?為了模仿黃帝的樣子。相傳,當年的黃帝就用黃色的布覆蓋身軀和臉龐,因而被傳誦為“黃帝”。
為了重新籠絡原住民和犯人的心,適當程度的裝神弄鬼非常有效,他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認定為黃帝的轉世,無論如何,人類聯盟的默契和信任隨這麽多年的長途跋涉重新建立、鞏固。
能達到這個效果,出點汗又何妨?
眼下人頭攢動,等待陳簡開口。
他曾想過用洪亮、振奮人心的聲音向大家宣布突襲,但考慮可能會被鳥察覺,隻好鬼鬼祟祟地在山中召開最後、也是最初的作戰動員。
他的發言需要通過多輪傳遞,才能抵達無法直接聽到自己聲音的人耳中,因此,講話必須言簡意賅。
這是征程的結束……
亦是戰爭的伊始……
像一場神秘的宗教儀式,人們把這兩句簡簡單單的話吟唱了很多遍,山巒回蕩著這句咒語,一股熱血的寒意爬上所有人的脊背。
語言和群體擁有魔性的力量,再平庸的事情經過不斷重複也變得無比崇高而堅毅,陳簡感受到人們視線的變化。
鳥國從目標變成了仇敵。
他們噴湧著怒火,身體被一種毫無緣由的力量控製。
原來這就是戰爭……
陳簡明白,他點燃了一座火山,山在倒轉,豁口瞄準了平靜祥和的鳥國。
全軍聽令——
人們按部就班站到指定的位置,隻等陳簡高聲一喝,他們便會如蝗蟲般鋪天蓋地朝鳥國都城所處的高山衝擊。
這次的目標隻有一個,打敗少昊帝。
少昊帝一旦倒下,鳥國便沒了頭腦。鳥雖然不像螞蟻一樣受蟻後操縱,但上千年養成的惰性和愚昧使鳥國的獨立思想逐漸退化為線性、簡陋的機械,它們曾引以為傲的智能早就在服從中消失殆盡,最荒謬的是,鳥對此全無意識。
戰勝人類的喜悅成為麻痹危機感的最後一劑毒藥。
——這些,都是蠱雕告訴陳簡的。
鈺瑉跟在羽民後麵,她和人類相處了十多年,頭一次發現這個群體竟能產生如此不詳的氣息。
身邊的人都腫脹膨大起來,渾濁而漆黑的氣息順著鼻息將群山環繞,她所在的羽民陣地為先鋒,準備充足的蜮蟲毒箭蓄勢待發,她雙腿顫抖,不知該把手中的弓拉向哪個方向。
自己似乎錯過了逃離的最佳時機,在陳簡找上情鵲大人的時候,她就該轉身離去!
她怎麽都沒想到,情鵲大人竟然被那個人類俘虜了,她能感受到情鵲身上散發的味道,那種氣息,她本該隻對少昊帝表露!
為何事情會變成如此?窮奇大人僅僅交給她一個那麽簡單的任務,她還搞砸了。
他會怎麽處置失敗者?吃掉?大人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一定會借此機會在少昊帝麵前大肆誇張她的愚昧,好除掉這支下賤的血脈。
這是僅存的將功贖罪的機會。
鈺瑉瞪大眼睛,腥紅的雙目如同寶石。
時間變慢了,身邊的一切像在倒退,她心無旁騖地凝望故土。
無法在人類抵達前警告鳥國了,除非用自己這條無關緊要的命來爭取時間。
可她又不想死,還真是矛盾。
她抿了抿嘴巴,陳簡下令進攻的聲音似乎已經傳來。
“敵襲!”
一聲尖銳的鳥鳴猛然從人類陣營中竄出,它刺破樹林,順著山麓宛如山崩般衝進鳥國。
一時間,人類陣營和鳥國全都亂了套。
“有鳥!”
一個驚慌失措的羽民高聲嘶吼,他下意識將手中的長弓瞄順著鳥鳴的方向瞄準,目標鎖定在鈺瑉身上。這個羽民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鈺瑉和羽民族共同生活了這麽多年,同甘共苦。她照顧衰老生病的患者,救下失足的年幼羽民,偵查、保衛、守夜工作無不勤勤懇懇——
她為何會發出鳥的聲音?
“你……”
鈺瑉大喝一聲,左手鬆開,附著毒藥的箭頓時貫穿他的腦門。
“他是鳥國的奸細!”她趁亂向周圍人吼道,“不能再進攻了!我們暴露了!”
進攻的洪流已經發動,她明白自己隻是螳臂當車,但造成的短暫混亂足夠讓整齊劃一的軍隊出現裂痕,她所處的陣營本該衝鋒,但周遭的人都因這場變故而呆立原地,龐大的軍隊像斷了條腿的人,頹然傾倒。
而鳥國幾乎在收到鈺瑉警告的同時進入了備戰狀態。
鈺瑉慶幸身份還沒暴露,而且,她還能做更多事。
站在陳簡身旁的白夭看到了鈺瑉所做的一切,她輕聲地歎息一聲。
但她沒想到,陳簡竟也跟著歎息。
“怎麽了?”她緊張地問他。
“瓊明……果然是鳥啊。”他自言自語。
白夭大腦一片空白。這個時候該怎麽說才能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能套出更多情報?
其實她壓根不想知道陳簡如何識破鈺瑉的身份,她隻想知道,既然他看出鈺瑉是鳥,那自己呢?
她大搖大擺站在人類的最高統領麵前,豈不是自投羅網?
莫非是蠱雕將她們的身份透露出去了?那個該死的家夥,背叛鳥國之餘還不忘給我們下絆子!不過這像他會做的事。
蠱雕的奸笑在耳邊回蕩。
思考時間轉瞬即逝,白夭感覺陳簡正看著她。
“她怎麽是鳥?不是那個男人嗎?她把奸細殺了。”
這樣應該足夠了。
她覺得自己快要大汗淋漓了,沒想到會在人類麵前這麽狼狽。
“啊……我一直以為你也發現了。”陳簡說出的話更讓她慌亂。
因為我是鳥,所以應該發現自己的同夥?
他是這個意思嗎?
“你忘了,當時你從瀑布蛇脫險後,不是短暫懷疑過她?”
“哦……我早忘了。”白夭擔心這是陳簡的試探,依舊提心吊地回答,“這些年瓊明一直跟羽民在一起生活,我很少與她接觸了——不過,你既然知道她是鳥,為何放到羽民陣營?那邊的行軍已經受阻了,況且……鳥國好像反應過來了。”
陳簡露出幹笑,揭開了黃紗。
“你忘了我們的目的?”
“什麽目的……”
是陳簡跟白夭以前的約定嗎?
情鵲吃下了白夭的手,已經繼承了白夭的所有記憶,但這些記憶無法直接恰如其分地安放在腦海中,她得通過邏輯思考將這些雜亂無章的碎片重組並擺放整齊。
她吃了太多人,得到太多無用的信息,常常為此煩惱。
陳簡像拋棄一切般,豪邁地扔掉遮擋麵部十餘年的布紗。
“我從來不是為了贏下這場戰爭。”
他得表情讓白夭感到陌生,無法形容的殘忍和冷漠在這張少年麵孔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她並不畏懼這樣的陳簡,相反,她覺得有趣。
因為她記起了白夭和陳簡曾經的目標,也頓時理解了他所做的一切。
原來人類還能如此無情。
“走吧,”他拉著白夭的手,叫上瘋子,“去黑淵。”
在漫天殺喊中,三個人消失進淪陷的有趣的鳥之國。
黑淵——天鳥墳場——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