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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 蒼言

  劈啪作響的爐火讓人聽得安心,但淩冽的寒風還是從窗戶縫鑽進衣袖,心理上的慰藉並不能溫暖**,徐忠衡凝視天花板,嘴中吐出長長的青黑色煙霧。這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吸食品,人們私底下都稱它為“煙條子”,不過在朝廷,它擁有一個更佳文雅的名稱——


  “殿下,要少抽點淡古。”


  沒錯,口中的東西叫做淡古,從長長的煙杆裏吐出青煙,就像進入了古色古香的遠方,其味淡寡,因而被雅稱“淡古”。徐忠衡還是深越王的時候就開始吸食淡古,它能養精蓄銳、提神醒腦,是世間不可多得的良藥,但身邊這個忠誠的仆人卻總是勸他少吸食淡古。


  他叫巴耶茲,聽名字就知道不是西朝人,他被東邊的奴隸商販賣到了朝廷,從小替徐忠衡打理日常,一晃過去了三十餘年。巴耶茲是個皮膚花白的人,花白這個說法乍聽上去一些不明所以,但隻要見過巴耶茲,就會認同這個詞語。


  巴耶茲似乎是得了某種疾病,皮膚被白色的斑分成很多塊,像一個用破布拚接起來的人。他的聲音和皮膚一樣破破爛爛,總是漏風,其他人聽不習慣,但徐忠衡不以為意,他從小就聽這種怪聲長大,聽到他的勸阻,反而覺得親切。


  “你說得對。”


  徐忠衡戀戀不舍地放下淡古。


  他曾經節製地吸食淡古,自從三年前被發配邊境,鬱鬱寡歡就擊垮了他,而淡古乘虛而入攫住他的大腦,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對這種東西上癮了。他心想著再吸一口,一股黑煙便通過焦化的肺侵蝕全身。他能感受到,他的五髒六腑宛如凋敝的花朵。


  命不久矣。


  他眨了眨眼。


  他曾是萬眾矚目的天才,不少人歎惋他的血統沒法繼承王位,否則西朝將再次輝煌——這讓他自滿的同時又有生不逢時的自怨。結果自己的哥哥大言絕帝忽然病逝,他看到了掌權的曙光,本以為是天意讓他踏上康莊大道,可下一刻就被打入北境的無人之地。


  巴耶茲勸說他活著總比死了好,他勉強接受了,但當真正來到北境,他寧願去死。


  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


  寒冷能摧毀任何一個意誌堅定的人,無論搭建堆砌多麽密不透風的堡壘,冷風都能狡猾地透進房屋,他不止一次想痛哭流涕,可淚水會凝在臉龐,他不希望變成那樣。


  “北邊又來信了。”巴耶茲的聲音和爐火的劈裏啪啦混在一起。


  “拿來我看。”


  這位忠實的白色仆人旋即從衣袖裏取出信件。


  “即日啟程,拜訪深越王,蒼言……”徐忠衡低吟。


  北邊那幫家夥的信總是簡短利落,聽說是因為墨水相當寶貴,信裏沒有多餘的內容。友好的開場問候、寒暄;拐彎抹角的意圖表露;目中無人的自傲……這些東西都不會出現在北境人的信中,他們追求簡單。


  “拜訪我?”


  “世上沒有第二個深越王。”巴耶茲誠懇地回答。


  徐忠衡摸了摸雜亂的胡須,他狼狽太久了。


  “這個蒼言是什麽來頭?”


  “據卑職所知,蒼言近期在北境稱王,他在幾年前也鬧過不小的動靜,但被雪冠軍鎮壓。”


  徐忠衡挑起眉毛,評價道:“是個難纏的人。”


  “是。”


  “不過他為何要見我?”


  “卑職不知。”


  徐忠衡站起身,差點打了個踉蹌,他太久沒有運動了,囤積在腰部的肥肉和拖得長長的下巴很快出現在銅鏡前,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邋遢的男人竟然是自己。若是曾經的友人、支持者看到深越王變成這般模樣,會不會釋懷——幸虧沒讓這種人坐上王座?

  “我得打理一下。”


  “可能時間很緊。”


  “什麽意思?”


  “卑職剛才聽到外麵傳來敲門聲。”巴耶茲指著窗外。


  徐忠衡連忙走過去眺望。


  他被發配到一座邊境的小城,按照官方說法,這座名為垂北城的小城位處西朝邊境線上,也就是說,垂北城北麵那低矮、破敗的城牆便是西朝的地界,但凡企圖強行跨過城牆的人,都被示為侵略者。


  可這事誰能誰得清呢?越到邊境,地界越是模糊。而且,隻沒過胸膛的低矮城牆真的能防禦北麵的進攻嗎?

  外麵白雪皚皚,年複一年呼嘯的淒冷寒風企圖推翻城牆,垂北城裏的百姓隻有不到兩百人,其中一半是深越王曾經的仆從——現在或許還聽從他,他不清楚——他們被連坐發配至此;另一半則是駐守邊境的士兵和他們的家人。


  原住民世世代代定居於此,徐忠衡覺得說他們在捍衛西朝邊境並不貼切,用他的話說,這些人隻不過是保衛自己的家園。


  “我看到他們了。”徐忠衡低聲說,仿佛是一個謹慎的刺客。


  兩匹高大的馬正不斷吐出白氣,它們背上坐著兩個人,都穿著被厚雪覆蓋的絨毛大衣,分不出誰是誰。


  “殿下,該怎麽辦?”


  徐忠衡大概能猜到為何蒼言會找自己。


  一個失利的王爺,一個挑釁西朝的北境人,他們能做的事想當有限,蒼言的意圖可謂一目了然。


  徐忠衡不自覺地伸出手,摸到淡古後狠狠地吸了一口,大腦瞬間清新,身體也離死亡更近了一步——他都明白。


  “讓他們進來。”徐忠衡不準備搭理這副邋遢外表了,讓蒼言看到自己的精神狀態,事情說不定會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是。”巴耶茲低頭,推開了房門。


  寒氣頓時湧入房間,好不容易有點熱氣的房間頓時回到了冷窖狀態,徐忠衡緊緊地裹住衣裳,縫縫補補不下十次的大衣幾乎喪失了保暖的能力,他隻能靠不斷哆嗦來產生熱量。他走到火爐前添了幾根柴火,大火和聲音同時旺盛起來,讓他覺得稍微好受了些。


  他默不作聲地等待,心想接下來要說什麽。


  沒多久,第一個人先進屋,再是第二個,最後巴耶茲——這是廢話,但也相當重要。蒼言是先進還是後進,徐忠衡能夠從這個小小的舉動中窺探他的性格。


  兩個身穿雪袍的人都進屋後,巴耶茲關上了厚重的大門。


  “久仰大名,深越王。”第二個人伸出手。


  他是蒼言。


  徐忠衡握住他的手,很暖和。


  “蒼言?”


  徐忠衡想,第一個進來的人是確保屋內安全,蒼言隨後跟進,說明他做事小心謹慎;可蒼言把後背留給巴耶茲,說明確信巴耶茲不會威脅他的安危,觀察細致。


  巴耶茲的確沒有武功,他曾經有,在發配邊境時被廢了。


  “沒錯,鄙人正是蒼言。”他脫下保暖的兜帽,露出一張剛毅卻帶著一絲狡猾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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