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 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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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站在居所眺望京城。服務西朝已二十有餘,頭一次對未來感到迷惘,他像一夜間家破人亡一般,呆愣地俯瞰風起雲湧的城市。
東直門、朝陽門,帶著一絲海腥味的風穿堂而過,金碧輝煌的光芒頓時浮上海麵,初升的太陽總是起得很快,泱溶遼闊的京城立刻蘇醒。皇宮以北的高山傳出嘹亮的哼吟,毗鄰的建築得到了號令般產生共振,一道道震撼人心的號角扣動所有人的心弦。身披甲胄的士兵早就蓄勢待發,昂首闊步的將軍利落地坐上馬鞍,泛著危險光澤的長矛、弓箭和大理寺卿說不上名字的武器,全都在陽光下燦爛,如一片花海。
京城之外曾經有兩座高大無比的城牆,為了抵禦無賴而頻繁的野蠻人入侵,曆代皇帝在防禦工事上耗費了不少精力,到了大言絕帝勵精圖治,徹底將北境的麻煩平息,一勞永逸。那兩座曆史性的建築如今也被拆除,聽說有一大部分紅磚被運到傾蓮公主的行宮中。
大理寺卿對這件事並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奢靡是大多數帝王的通病,傾蓮公主和前輩們相比,她的奢靡根本不足為奇。
眼下,整裝待發的軍隊在百姓們的目光下緩緩移動。這些聚集在京城的士兵並非北伐的主力軍,但他們卻是朝廷的象征,氣勢越盛、傾蓮公主就越能穩坐皇位,她需要這些人替她表態。
大理寺卿的肩膀被人輕推了一下,他轉過身,發現女兒正擔憂地注視他。
“父親,這些日子您日漸憔悴了,我一些擔憂,調查凶手的事就交給宗正卿吧——這不正是陛下的意思嗎?”
大理寺卿皺眉。他注視成熟美麗的女兒。
女兒在關心自己,他當然明白,可他厭惡這樣的說法,仿佛他是個知難而退的懦夫,他耗費大半生的時間在大理寺,眼下天子遇刺,決不能讓其他人搶走功勞,就算是公主親派宗正卿調查,他也不甘示弱。
更何況……這場變故的主謀說不定就是傾蓮公主本人。
他摸了摸女兒的肩膀,突然發現她今天著裝得相當正式。他已很久沒看到女兒穿成這樣了,自從京城戒嚴後,她喜好的事物便被嚴令禁止。
“你要出門?”他問。
“嗯,今天有朋友要見。”
“男人?”他隨口問。
“嗯。”
大理寺卿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自己這個女兒向來聽他的話,唯獨在婚姻方麵格外執拗,他還記得幾年前為她與大司農的兒子立下婚約,她聽後格外激動,一時把事態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導致他至今和大司農的關係僵硬,最後那場鬧劇以大司農兒子意外死亡告終。那小子喜好遊山玩水,仗著父親的職位天不怕地不怕,偏要在雨後初晴時踏青,結果腳滑墜崖。雖然這麽說很對不起,不過大理寺卿很感激那孩子能死去,否則他真不知該怎麽與大司農收場。
女兒一直喜好詩,吟詩作賦更是拿手好戲,而且常常借著自己的人脈關係廣交出名詩人,交際範圍特別光,在京城的富貴圈都小有名氣。大理寺卿在她的婚約廢除後,就沒再主動提出替她尋親的事,他真經受不起女兒這般折騰,隻能寄希望於她自己。
她現在穿著非常正經,大理寺卿不禁浮想聯翩,覺得女兒一定是找到了心上人。
她能找個正常點的就好了。
大理寺卿對她的婚約限製已經放到了最低。
“我可認識?”
“父親應當不認識。”女兒搖頭,“是很久之前認識的朋友,有些年未曾聯係,他忽然回來京城,便想見一麵。”
“這樣啊……”老友相見,多半擦不出什麽火花。大理寺卿失望地擺手,“早去早回,今天北伐軍出城,路上小心,叫龔慈送你。”
“好。”女兒沒有拒絕。
龔慈是他們家的老奴仆,忠心耿耿,還有一身武藝。
目送女兒離開後,大理寺卿重新把目光放到窗台外的京城。
他在這站了很多年,偵破了很多案件,將不計其數的官員、朋友送進地牢。多年的曆練讓他培養出追蹤案件的嗅覺。如今,他能聞出在京城蔓延的氣味——是一場如蛛網般緊密編織的陰謀,小皇帝遇刺不過是其中一環,他好像觸摸到了線索,但有可能隻是冒失撞入蛛網的螻蟻。
寒冬的陽光尤為可貴,各行各業的人正馬不停蹄地奔波,他們駐足觀看北伐軍片刻就奔向本職之處。
他選定的住處在往日非常清靜,可現在,府內上上下下熱鬧非凡。軍事行動的血脈噴張感染了京城的所有人,表麵上人們按部就班地行動,內心卻期待一場揚我國威的廝殺。北境人的確囂張過頭了,這幾年有許多不好的傳聞從那邊傳來,說哪個村落被北境人摧毀,哪家人被他們生吞——一股愈演愈烈的黑暗正在北方匯聚,人們隻是心照不宣罷了。
這次是北境自找的。大理寺卿心想,如果那個蒼言不主動派遣使者來京,他們還能蹦躂一段時間。
院子裏傳來馬的鼻息聲,一定是老仆把駿馬從馬廄拖出來了。大理寺卿伸長脖子,看到了正踩上馬車的女兒。陽光恰巧折射進眼睛,他避過腦袋,注視馬拖著四個軲轆徐徐離開庭院,最後看到龔慈揚鞭的身影。
他回過神,今天跟扁梁圖約好見麵,自己也該動身出發了。
“大人,宗正卿在外麵等您。”一個仆從正好傳話來了。
他看了眼時間,是對方來早了,而非自己失約。
宗正卿來得這麽急,看來是打聽到了重要的消息。大理寺卿連忙整頓衣服,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走出房間。
他一眼就看到了扁梁圖,他正坐在門窗半掩的馬車上,拍打身前的空位,示意他坐上去。
“出什麽事了?”大理寺卿剛上馬車便問。
癩蛤蟆臉露出嚴峻而苦澀的表情,讓人看得很不舒服。
“已有殺手城的人混入京城了。”他低聲說。
“怎麽回事?”
“我派去菩提寨的錦衣衛被殺死,就在京城外。”他關上車門,車廂內昏黑無比,連聲音都若隱若現。“他們經過喬裝打扮,身上甚至沒帶錦衣衛的令牌,換言之,在我派遣他們的時候,就有人知道哪四個人是要前往菩提寨的錦衣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