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 女孩
陳簡被迫推開了大門,月光如冷冽的寒風,貼著地麵從腳跟纏繞全身,門後不是房間,而是跟走廊相連的走廊,一道朦朧的白色身影赫然出現在不遠處,黝黑徹暗的東西耷拉在上麵——那是一個人,一個孩子,一個有著黑色長發的孩子,穿著雪白的衣服,似長衫、又似連衣裙,縹緲的衣擺浮出一輪圓弧。
陳簡心跳加速,像是誤入了鬼片拍攝現場。
風卷牧草,枯黃的葉和根仿佛載著小孩前進。
陳簡想逃離走廊,他退了兩步,背後撞上了冷冰冰的東西。他轉過頭,一堵漆黑的牆擋在身後,門消失了,女助理也不見蹤影。風向他湧來,像平移般前進的小孩正朝他慢慢靠近。
這是夢,是假的!陳簡強打起精神,迎風睜開眼,想看清那小孩是什麽人。眼鏡替他擋下了大部分的風,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睜大眼睛,深淵般的黑色眼眸直射向小孩。
他看清了。
一個女孩,鵝蛋圓臉已微微露出俊俏棱角,奶白色的皮膚吹彈可破,從旁擦過的牧草似乎會在她的身體留下血痕;她低著頭,好像在注視腳底;沒穿鞋子,全身上下隻有一件跟連衣裙差不多的白布料。
陳簡發出輕微喘息,他不是有意如此,而是忍不住,緊張催促他進行呼吸,而緊張又在遏製他的呼吸,兩者相互作用,一聲困惑的語氣就從喉嚨冒了出來。
女孩聽到身影,她抬起頭。
一雙黑色眸子對上另一雙。
陳簡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五官。她的眼神充滿好奇、無饜的好奇、近乎吞噬萬物的興高采烈。
陳簡瞬間被這種超脫而刺骨的目光攫取了神誌。
等他清醒過來時,女孩已消失不見了……
眼前隻剩故弄玄虛的走廊,黑暗像斑點一樣附在兩側牆壁上。他驚魂未定,扶在牆邊大口喘氣,汗水從額頭冒了出來。
剛才的場景太恐怖,若非身臨其境,他大概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到被鬼魂盯上的慌張,那鬼魅的女孩之後去哪了?他轉身看去,身後竟又恢複成太空部的樣子,而通體白光的女助理依舊站在門口,衝著他微笑。
陳簡感到一陣惡寒,他神經兮兮地注視助理,慢慢退回到有光的地方。
“剛才的女孩是誰?”他希望助理別在繼續說“到了”。
“她好像出去了。”
“她是誰?”
“可我上樓的時候還碰到她了,可能有急事吧!”
“……你在跟誰說話?”
“還是打個電話聯係夫人比較好,免得到處找。”
陳簡意識到自己在跟程序對牛彈琴,女助理喪失了先前的智能,正一字一句說著預設好的台詞,這番詭異景象實在讓人不想多待,他倒退了兩步,盯著女助理,她還在認真地向本該站在那的自己說話。
陳簡慢慢退後。
忽然,在走廊拐角處,一道讓人心生畏懼的目光從角落投射而來,陰險、冷漠——他熟悉這個目光!
又是那家夥!
他猛地回頭,空蕩蕩的走廊在前方拐向左邊。
蒼白、曲折的走廊兩側是透明玻璃,玻璃外是野蠻生長的荒草,它們沒了人工栽培時的工整,變得雜亂無章,黃色混雜著綠色,被昆蟲啃食萎靡的葉片垂在窗邊,風聲呼嘯,玻璃窗發出刺耳的刮聲。
空氣中充斥著一種難以言表的不確定感。
世界在不斷變化,他的思維卻無法跟上,場景悄然替換,他不知自己站在何處,站在何時。
耳邊忽然傳來孩童的歡笑、航天器的轟鳴、冰塊墜水的清響……
地板像聲波一樣上下湧動,正弦的震蕩從地下深處向地表轟擊。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這個世界在崩塌,它無法再維持穩定狀態,而這一切都在他打算尋找妻子的時候發生了。為什麽,為什麽意誌作出抉擇的刹那成為了世界的轉折點?為什麽這個世界要隱瞞趙望翷的存在?
牆壁的粉飾在脫落,鋼筋發出強烈震動。
陳簡踩空了台階,他深深墜落進無底深淵,風消失在耳邊,黑暗籠罩了他的身軀、他的靈魂。
“哈——”陳簡倒抽一口涼氣,冷汗直流。
“他醒了!”
“穀主,穀主在哪?”陳簡推開玉石象甲,“穀主在哪?!”
房間裏的煉蟲師麵麵相覷。
“你沒事吧?”赤背蜘蛛關切地問,語氣卻不冷不熱。
“我……我沒事。”陳簡擦幹額頭的汗水。“我睡幾天了?”他擔心這次跟上次一樣沉睡三天,他很可能來不及再見田業光一麵了。
“沒一會兒,”玉石象甲說道,“不過你的氣息非常奇怪,我們很擔心。”
陳簡鬆了口氣:“多謝……”他在玉石象甲的攙扶下坐直身體,看到搬屍人也在。他明白搬屍人肯定是來幫他看診,於是向他投以感激目光。但搬屍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輕輕頷首後就站起身子。
“我聽不出你染上了什麽病。”他有些失落,“可顯然有什麽東西纏上你了。”
陳簡點頭。一場噩夢找到了自己,不過他不會告訴別人。
“我沒事了,可能這幾天沒休息好。”他想用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但麵對煉蟲師,謊言並不奏效。煉蟲師的感知能力超出平常人,他們早就發現陳簡在睡夢時的氣息非比尋常。
聽陳簡這麽說,眾人明白這個少年是有秘密在身,而且不願透露。他們沒什麽辦法,隻能勸說陳簡保重身體,隨後一個接一個地退出房間。
最後離開的是赤背蜘蛛,她坐到床邊,親昵道:“有什麽事,盡管跟我說。”
陳簡抽搐了一下眼角,他不知道赤背蜘蛛在打什麽主意。
他說道:“你能幫我找到穀主嗎?現在。”
赤背蜘蛛愣神片刻,沒想到陳簡這麽理直氣壯地讓她幫忙,心想這小子不懂得客氣。
她微笑說道:“穀主多半是在蛛網橋西麵徘徊,也有可能上了次穀,反正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西邊。”
陳簡點頭,不由分說挺直身板,扇著翅膀向西麵飛去。
赤背蜘蛛注視陳簡的背影離開房間,不安地歎了口氣。她不知陳簡為什麽和穀主走得這麽近,這樣下去,他會不會妨礙計劃?她覺得必須盡快給陳簡定性,不能再增加戰鬥的不確定因素。
她也站起身,搖曳著優美的身體曲線,幽幽消失在南方。
那個女孩是誰?
陳簡企圖直視她,但記憶中關於她的部分被空白替代,深邃的走廊暗得發黑,中間唐突地出現一塊刺眼的白。
他放棄了感性的回憶,開始用理性思維分析剛才所見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是解謎的一環,即便夢的世界岌岌可危,他還是相信,在夢中頻繁出現的意象歸根結底源自他的意識,他的潛意識。
女孩必然是他認識的某人,在軟件地把戲下被放入實驗室。
有一點值得注意,他打開了那扇門,門本來連接著房間,房間本該有自己的妻子趙望翷。
結果場景卻變化到了走廊,趙望翷被小女孩替代——這必然隱喻了某種邏輯,陳簡覺得田業光有可能答疑解惑。
他匆忙地穿梭在森林裏,螞蟻大軍鋪天蓋地地前行,它們伸出長長的觸角,挪開阻擋道路的枯枝爛葉,器宇軒昂地踏出一條康莊大道。森林瞬間與陳簡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係,他的觸感伸遍了蟲穀——隻為找到穀主。
“在那。”他自言自語,堅定不移地朝著前方走去。
很快,一個熟悉的氣息摻混在空氣中被他感知,穀主像是在無所事事地轉悠,他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顯得通透,一雙長著細微絨毛的手自然垂落在大腿兩側,纖細的手指尖是吸血鬼般的乳白色指甲,同樣垂落,指向地麵。
“穀主。”陳簡用恰到好處的高聲叫他。
穀主轉過身,頭頂的蝴蝶很快拒聚集成團,像烏雲似地縈繞在天空中。
“隱翅蟲,這麽晚有何事?”他的聲線帶著一點神經質感,金屬摩擦的銳耳聲。
光憑此,陳簡就明白,現在的穀主是遊戲中的穀主,田業光的靈魂隱藏在深處。
他有點尷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
有什麽辦法能喚醒經理的意識嗎?陳簡想到了幾種,但不敢嚐試。穀主本人非常危險,貿然行事說不定會命喪於此。
“莫非是想到起死回生的秘密了?”穀主直勾勾地看著他。
“……還沒。”說到這,陳簡忽然想起一件事,“穀主,明天她就要抵達蟲穀了,您會讓她進來吧。”
他差點就忘了此事。當時跟穀主談到時,田業光的靈魂就出來了。倒騰了半天,陳簡還是不知道穀主是否同意外人進入蟲穀。
按理來說,排外而有強烈控製欲的穀主應該會否決,但溫卿筠說不定知道“死而複生”秘密,穀主可能會同意。
“溫卿筠當然能進來。”
果然,穀主的回答跟陳簡料想的一模一樣,他甚至能猜到穀主的下一句話——但她不能離開。
“可是……她永遠無法離開蟲穀。”
陳簡心中不禁發笑。
知道這是遊戲世界後,他忽然覺得裏頭的人都非常好對付。
穀主固然變化莫測,但他的行為基於人為編寫的性格,也就是說,軟件已經預設了一套完整的行為邏輯,隻要抓住這點,陳簡就能遊刃有餘地與穀主相處。
陳簡點頭道:“我明天會去次穀接她,問出乾山那天發生的事。”
“很好、很好。”穀主習慣性地重複一遍,“還有其他事?我看你醒來後就匆匆忙忙想來見我,”他眯起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難道就為此事?”
陳簡暗叫不好。
他還是大意了。穀主可是能用蝴蝶監視一切的人,而他醒來時,模模糊糊地把田業光和穀主當成同一人了!他們實際上是一軀兩魂。
“而且,”穀主忽然展現磅礴的殺意,山風呼嘯,月隱星落,他一步步靠近陳簡,伸出細而尖銳的食指,指著陳簡的腦門,“你的鬼蟲,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