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攻心計
這個夜晚,仿佛格外漫長。
北風呼嘯,吹得宮中那棵已不知經曆過多少代皇朝浮沉的老棕櫚簌簌作響。
凝寂的夜空之下,隨著一道紫電驟然劃過,一聲轟隆巨響也在天邊炸開。
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豆大的雨點,在肅穆的宮群之中炸開,更顯得這片綿延龐大的建築群,冷峻而蕭索。
大殿之內,雖然風疾雨驟,但門窗皆未關閉。
養心殿內,火燭被疾風吹的搖搖欲墜,映照在寢宮內幾個人的臉上,更是明明滅滅,恍若鬼影。
伴隨著一聲長長的歎息,聞人顏卿的思緒被拉到了九天之外。
他枯坐在冰冷的青紋石上,看著養心殿外的瓢潑大雨,突然記起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夜,風也是這樣的疾猛,雨也是這樣的淩厲。
就連那個夜晚,也如同現在一般,透著一股凜冽而詭異的安靜。
他緩緩抬起頭來,略微有些遲滯的目光先是看了看端坐在金絲楠木床上的太後。
她臉容上淡淡的,一絲表情也沒有。
如同三十年前,自己將她親手送給南梁皇帝時一般。
隻是那雙冰冷的眸子裏閃爍的火花卻又顯得玩味莫測。
聞人顏卿心底裏又是一聲歎息,他是皇家貴胄,榮華富貴自然享之不盡。
加之他生性跳脫,喜好遊山玩水,鑽研武學,又無意權勢,北炎先帝對於這個胞弟自然無比放心,因此對於聞人顏卿,自然是十分厚重。
聞人顏卿當年在北炎流連花叢,姬妾成群,在鳳都城內頗有豔名,有好事之人更是私下稱他“風流探花”。皆因他是北炎三王爺,而探花位列狀元、榜眼之後,正應了他的排位。
聞人顏卿自從得了這個雅號之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整日流連勾欄之中,鶯鶯燕燕,好不逍遙。
每嚐歡愉之後,抱膝長歎:“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北炎先皇聽他如此說,對於這個胞弟更是搖頭不語,不過也不再過問他的荒唐事兒,就這樣,聞人顏卿優哉遊哉在青樓畫舫之中過了三年歡喜日子。
那一日,他也如往常那般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來時,頭昏腦脹,畢竟昨夜又是一陣被翻紅浪,紙醉金迷。
無所事事的聞人顏卿坐在榻上發呆。這時,去尋歡作樂顯然為時尚早,便一個人溜出了王府,漫無目的遊走在鳳都城內。
其時,北炎立國不久,一切都是百廢待興。
但這天下,唯有兩種行業不需要看時機,因為這兩種行業太過古老,也根本不會沒落。
一個是殺手,另一個行業,自然就是妓女。
聞人顏卿本來準備找一間茶肆,喝喝茶,聽聽曲兒,偷得浮生半日閑。
但,素來勾欄青樓煙花巷去慣了的,他這一路走去,茶肆沒找到,反而又順路去了鳳都城內的一家青樓。
也正是這次陰差陽錯,才讓十九歲的聞人顏卿遇到了時年十五歲的清倌人——畫眉。
聞人顏卿昏暗的雙眸無神掃過端太後的臉容,端太後見他看來,一雙鳳目毫不畏懼的看了回去。
待見到他那雙往日裏熠熠生輝的眸子早已暗淡無光,端太後心裏不由一顫,像是緊緊地揪了起來。
隻是,一想到自己這三十年來的遭遇都是因他而起,心裏那抹愧疚、難過、悲傷,也就全都順著養心殿外的狂風驟雨,消散了個幹幹淨淨。
端太後冷冷一笑,一雙鳳目之中,跳動的全都是惡毒的火焰。
去而複返的南梁皇帝趙永德,卻依舊負手而立,鐵青著一張麵孔看著身前兩人。
其實,此時此刻,他同樣也是方寸大亂。
雖然身為九天貴胄,南梁天子,但他,一樣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這三個人,都是被亂世推動著,身不由己。
而三人之中,尤以趙永德最為複雜。
身在深宮之中,自幼所聞所見,所思所想皆不離權力二字。是以於他來說,大丈夫可一日無飯,但絕對不可一日無權。
他心亂如麻,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的身份,而是想到,如若自己不是先皇親生之子的消息傳出,名不正則言不順,想必國中覬覦自己位置的人,一定會趁機向自己的皇位發出挑戰。
而無論北炎、東楚還是西秦,素來對於富饒和順的南梁都虎視眈眈。
若是讓這三個國家知道自己並非先皇骨血,想必一定會對自己大肆攻擊,煽動無知百姓造反,進而在南梁內亂之時,趁機攻來!
而到了那時,內憂外患之際,自己這皇帝恐怕就會到了頭。
不僅如此,千百年後,史家也一定會嘲笑自己昏聵無能,是個亡國之君。
想到這裏,趙永德嶽立淵持的身子不由一晃,雙手青筋暴突,捏的一陣陣發響。
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不過,端太後和聞人顏卿,此時哪還會注意這些事情?
但是……
如若自己不是先皇的骨血。那和芊芊豈不就……
豈不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了?!
…………
天邊,一道紫色閃電迅猛劃過,而南梁皇帝趙永德心中,突兀的跳出了這個連他自己都驚奇的想法。
雖然驚奇,但驚奇之中卻又不乏喜樂。
跟著,趙芊芊的音容笑貌不由浮現在心頭。
和自己撒嬌時嬌柔可愛的芊芊;
在大殿之中輕歌曼舞,引來四國帝君側目的芊芊;
與母後爭鋒相對,盡顯剛強堅毅的芊芊……
無數個芊芊,在這一刻匯聚在腦海之中。
直到此時此刻,這位剛毅之極的青年帝君才知道,自己原來對皇妹早就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趙永德握緊了發白的十指,幽幽歎息一聲。
就算兩人不是兄妹,又能如何呢?
芊芊遠嫁千裏之外的北炎,自己雖是南梁國君,但對於北炎也是鞭長莫及。
何況坊間傳聞,北炎帝君聞人非靖的妃子往往不得善終。
再想到芊芊失蹤的消息,趙永德更是身子一顫……
難道,難道芊芊已經被聞人非靖……
不會的,不會的!
他無法接受這個猜測。
芊芊她一向福大命大,絕對不會被人輕易害了。
可聞人非靖畢竟是如狼似虎的北炎國君……
趙永德使勁兒搖了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不過,就算趙芊芊不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又能如何呢?
難道他趙永德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納娶自己的“妹妹”做妃子嗎?
看來不管如何,他南梁皇帝趙永德今生都必然與南梁帝姬趙芊芊無緣了!
端太後看著趙永德一張臉孔時青時白,隻以為兒子是因為眼前的聞人顏卿而天人交戰,殊不知,南梁帝君此時此刻想的,卻是她一直以來除之而後快的和雅公主——趙芊芊!
端太後有心給聞人顏卿施壓,但她知道,聞人顏卿骨子裏是個自傲且固執的男人,自己這時候冷言冷語激他,反倒沒用。
但,這三十年來,她深居後宮,早就練成一副火眼金睛和拈花手段。
知道聞人顏卿這三十年來一直對自己深有愧疚,當下抓過一張薄裘,輕輕蓋在聞人顏卿身上。
聞人顏卿呆呆的看向她,隻見端太後媚眼如絲,巧笑嫣然,柔聲說道:“顏公子,顏卿……”
這聲纏綿之中伴著一絲慵懶的呢喃,正是三十年前“畫眉”獻身給自己那晚說過的情話。
往事曆曆在目,重又浮現在聞人顏卿眼前……
那一日,他陰差陽錯來到煙雨樓外……
見天時尚早,他本來打算轉身離開,誰想這時,一個清麗悅耳的聲音低低唱起:“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爽覓得又連催,特赦街中許燃燭。春嬌滿眼淚紅綃,掠削雲鬢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那清麗至極的聲音,如珠落玉羅,讓站在煙雨樓外的聞人顏卿心醉神迷,忍不住接連大讚了三聲。
樓宇內的女子,顯然未想到樓外有人在“竊聽”。
雖然被賣到煙雨樓已有兩年之久,但她剛剛被調教出閣,是以還是個默默無聞,沒什麽見識的清倌人。
這時想起樓下爽朗的笑聲,忍不住推開窗子,要見一見那“登徒浪子”的樣子。
畫眉推開窗子,探頭向下看去,隻見樓下站著一個白衣白袍的高大男子,生得麵如美玉,劍眉星眸,極為瀟灑。
他唇角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正在一眨一眨的看著自己。
畫眉被他大膽放肆的目光看的俏臉一紅,不過心裏倒並不反感這個青年公子。
但,兩人之間的交際也僅限於此了,畢竟她隻是個剛剛出道的姑娘,在沒有聲名大噪之前,還沒有所謂的“自由”。
她衝著“登徒浪子”微微一笑,便關上了窗子。
卻不知樓外的聞人顏卿,早沉醉在她清麗脫俗的容顏之中。
不過聞人顏卿到底是天潢貴胄,又是鳳都城內有名的情場浪子,短暫的失神之後,便決定既來之則安之,看來兩人之間還有一場注定了的緣分,是以自己今天一定要回回那位姑娘……
而此時……
聞人顏卿又抬頭看了看端太後,隻見她白如玉的麵龐上突然多了一抹暈紅,心裏也是一蕩。
雖然她再不是三十年前那個芳華絕代的畫眉,但三十年來,她在自己心裏的樣子始終沒有半點變化。
而經曆過歲月浮沉,端太後雖然美人遲暮,仍舊風韻猶存。
聞人顏卿看著她的目光,也不由癡癡的,再也離不開了。
端太後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的想法,但麵上仍舊沒流露出半分。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隻有如細雨潤物的讓他想起自己的好,想起這些年來的愧疚。
也才能,讓這位武學的大宗匠,北炎的三皇爺真正重新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從而肝腦塗地,輔佐趙永德掃清宇內,一統六合!
這個,才是她的目的!
為了達到目的,隱忍一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