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逆轉(三)
“冷雲溪,你認為這一切都是我瞞著你,甚至不惜以此和張先生做交易,你認為我從頭到尾都在算計你!”詹溫藍臉上的震怒已經一絲一絲被他擦去,他站在離她僅一步的距離,神色僵硬地看著她,如同在看一個破碎的夢。
她忽然一動不動,就這麽迎著他的目光,靜靜地看著他,唇邊的弧度早已消失殆盡。四周那麽靜,此刻,除了彼此的呼吸,似乎連心髒的跳動都聽得分明。她分明從心底湧出一分酸楚的無奈。
重生以來,那麽多的日夜,除了複仇,她再無別的支撐。因為自己的一廂情願,家破人亡,因為自己的自欺欺人,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一步步地重新開始,一步步地安排複仇,對感情不放任餘地。他追到法國去的時候,站在cris的t台上,不僅是所有的媒體為他驚豔,那漫天的煙花散落,渲染了每一處,如華燈初上,流光溢彩,卻比不上他眼底那一瞬的柔情傾心。
那一刻,她的心忽而一軟,裂開一道細縫。
她的眼神這一刻忽然沒有了剛剛的冷漠和疏離,如一江春水,但字字句句,卻讓詹溫藍臉上的最後一抹溫度也消失殆盡。
“溫藍,你查了那麽多天都沒有查出來到底在超市外跟蹤我們的人是誰?結果,你一回南京,張先生那邊就有風聲了。你認為,我會天真的以為這是個巧合?”
“一年前,南京軍區被封鎖所有消息的時候,那位和你青梅竹馬的小公主和你一起回去,之後再沒有音訊,你認為我也應該視為理所應當?”
“還是說,我父親和爺爺被‘請’去調查這麽大的事,你父親到現在都沒有收到風聲,以至於連個電話都來不及打來?”
她每一句話,都柔到骨子裏,每說一句眉目間便越是十裏春風,那柔嫩的唇,那清澈空靈的眼,分明比第一次站在舞台上那嫵媚妖嬈的樣子來的還要純粹,詹溫藍卻隻覺得她嘴裏的每一個字都如淬毒的匕首,鋒芒讓人窒息。
“你明知道,這些都不是……。”他一下子將她的下顎勾住,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像是要將她每一字那割人的傷害都一一吻去,那麽濃烈,那麽激動,唇齒間,不知是誰的血液流出,不知是誰輕吟出聲,沉默,宛若一潭死水。
一隻手指,輕輕地擱在他的胸前,就在他跳動的心髒前,一分,一分,一分地將他推開。
那力度分明不大,他卻覺得,這一刻,他與她之間咫尺天涯。
“我知道,這一切不是你有意的。你父親,詹司令,才是真正的幫凶。三次暗殺,我敢說,他從頭到尾比誰都清楚。但他一直袖手旁觀。”
他忽然有些咬牙切齒,血紅的眼睛裏多出數不盡的滄桑,聲音已經完全平淡如水:“我爸是跟著你爺爺一路升上來的,你就這樣看待他?”
她爺爺壽辰那天,他爸甚至不管自己的身體和局勢影響,一路北上,隻為了在老人家的壽宴上親自為他敬上一杯酒。冷雲溪,你就這樣看到別人的一切心意?所有的東西都當成陰謀?
她望著他那已經完全死水微瀾的表情,仿佛無論她說什麽,他也不願意再去辯解,她說什麽都罷,她想扭曲所有人的心意,隨她!
他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和她爭辯。
她卻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咬上他的耳垂,那刺痛一下子讓他渾身一抖,卻抵不過耳邊傳來那帶著濕氣卻森冷透骨的聲音:“就因為他是跟著我爺爺升上來的,所以我爺爺現在退下來了,他才選擇一直觀望不是?”
商場上,商人不見利益不撒鷹,政治又何嚐不是如此?
對於當初是靠著什麽升上來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要怎麽辦?以後又該站在那條邊上?
冷家的核心是她爺爺,如今已經退居,剩下她兩位伯父和她父親,雖然手中都有實權,但從等級來說,與軍區司令之間早已沒有多少優勢。而喬老不同,他雖然斷了香火,死了幺子,但喬家的嫡係仍有人身居要職,詹司令若沒有冒進的想法,自然可以無視,可若想繼續高升,喬家這隻攔路虎不得不考慮。
從她外公壽宴那一天開始,詹家恐怕就已經暗中派人一直盯著。直到校園那場虐殺事件揭露出來,卻被人硬生生地壓下去開始,這一係列的事情就已經正式拉開序幕。
“你還記得那次回南京的時候,有人交通管製,連你也不能隨意進出的時候嗎?”她輕輕地吐出他的耳垂,仍冷風在兩人之間盤旋:“連我爺爺都收到了風聲,最後卻是風聲大雨點小,那麽簡單就解決了。我猜,從頭到尾並沒有什麽事,隻是你父親想要借此把你叫回南京。”
他原本那臉上的所有表情,此刻變成一片空白。
她看著他,卻是越笑越輕盈:“讓我再來猜猜,是不是,和當初那位青梅竹馬的小公主有關?”當時,那個對詹溫藍又敬又怕的小公主正好在北京芭蕾舞巡演,詹家所有人都有意撮合他們倆。同一個大院出生,雙方門當戶對,陣營相同,若能結成姻親,無論對誰都是雙贏。
“那時,你家裏人應該都還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吧?”如果喬老動手前,怕是詹司令全家上下都會欣喜她和詹溫藍之間的關係,可一旦喬老動手,以冷家如今的聲勢、背景,詹家如果還想再往上升一升,她和詹溫藍之間的感情無異於最大的絆腳石。
不能幫助詹家也就罷了,萬一因為她的緣故,而招惹了喬老的記恨心,這一部棋對於詹家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
一片沉默,隻剩冰冷。
良久,他靜靜地抬頭,望進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徐徐緩緩:“你是怎麽知道的?”
天上的月亮被烏雲遮得嚴嚴實實,什麽也沒有剩下,此刻,天空連星光都不見一絲。四周空無一人,淒冷的夜,被那冷冽的風吹得團團呼嘯,像是要撕裂一切,像是要爆發所有。
她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眉峰刹那間褪去一切溫和與柔情,變得冰漪,變得無動於衷。
似乎,一切,到此為止。
冰涼的笑意忽然響徹天空,她眉眼裏沒有一絲淒涼,全是驚人的婉轉嫵媚。
那一雙手,白到如同透明,仿佛指尖帶著光芒一般,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半分。
她一點一點地從身邊的包裏抽出一張紙。
疊得四四方方,連拐角處都被人熨帖得整整齊齊,看那樣子,分明是被人極為小心妥帖的保藏著。
打開那信紙,不過寥寥幾筆,卻是字字珠璣!
“這是李嫂的遺書。”她將那薄薄的一張紙抵在他的麵前,臉上似乎還帶著未消去的笑意,隻是,眼底的冰雪狂暴席卷。
他接過,看著那平日裏滿臉質樸笑容的李嫂的一筆一劃:“小姐,你當時問我‘家裏怎麽會搜出那些證據?那些東西到底是誰動的手腳’,我說不知道。但我其實,心底一直知道,隻是不敢說,也不願意相信。
家裏一直有人四處把守,別說各個房間,就連客廳,一般人也絕不可能隨意進出。可我當初以為,詹少爺是向您求婚,你在浴室洗澡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在你的臥室。事發的那天,我一直覺得這是意外,可,最後發現證據的地方,就在您的梳妝台邊。”
是啊,若是冷家是那麽好進的地方,喬老何必舍近求遠,早早地搬到她父親,何必拿她這個第三代子孫開刀。
他向她求婚的那晚,所有人都知道他出現在了冷宅,但所有人都不會懷疑他對她存了任何壞心,所以,四周巡邏的人被李嫂、李叔要求解散,監控也暫時停止,一切就像是最完美的一出戲,停得驚心動魄,演得恰到好處,落幕完美無瑕。
“讓我最後再猜一次,詹司令最後這一出‘釜底抽薪’,讓你在我房間放下‘證據’,是向喬老的致意,並且表明立場,對不對?”
這麽荒唐的話,說出來幾乎讓個有腦子的人都懷疑雲溪得是鬼扯。求婚變成了別有動機,即將成為夫家的詹家,竟然會背叛自己的老上司,她的爺爺去向喬老賣乖。
這種彌天瞎話,怕是隻有受刺激過度的人才能想得出來。
可詹溫藍,看著她,眼底是極深極深的憂鬱,麵對她這種指責,許久,竟是一個字也沒有答。
她歪著頭,靜靜地看著他,葳蕤一笑。
那笑如清晨的朝露,轉眼即逝,卻美到芳華都要嫉妒。
“原來……。”
“嘭!”一聲巨響。
詹溫藍眨眼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隻見一個身影突然朝他衝來。
那速度竟然連他都反應不及,隻見那秀麗的長發在空中劃出一道驚人魅力的弧度,然後,如潮起潮湧的浪花,漸漸冷下來,靜下來。
他渾身僵硬地低頭,骨頭轉動間,幾乎聽到了自己牙齒顫抖的聲音,那冰冷的風似乎一刹那刺進了骨髓,冰冷徹骨。
他渾身抖得無法自己,像是被人突然打了針,連臉上的肌肉都開始顫栗。
指尖發抖地碰到一處溫暖的體溫。
那是衝上來擋在他身前的女人的身體。
這是他日日夜夜在國外朝夕相處的女人,這是他無時無刻不想刻進身體的女人。
上一刻,她撕開他們之間一切冠冕堂皇的美麗幻影,將一切虛幻的愛情剝離,任真相鮮血淋淋,任陰謀真相大白,可下一刻,就在別人開槍的一瞬間,她竟然第一時間衝到了他的麵前,擋住了那顆子彈。
她剛剛到了嘴邊的話,就因為這一聲槍響,定在那裏,再也沒有了聲音。
他摟住她的身體,似乎有那麽一刻,整個人都被人抽走了脊髓,連站立都成了奢望。
雲溪的身體壓在他身上的那一刹那,他摟住她,倒在地上,眼前一片空白。
黏膩的觸覺一絲絲地滿眼他的掌心,他僵硬地將手定在雲溪的身上,鼻尖漸漸被那恐怖的血腥占據。
那黑白分明的瞳孔,一分一分地睜大。
一滴血濺了進去,恰落在他的瞳孔處,他卻絲毫沒有反應一般,僵直地摟著那一汪血水般的人,整個神智都被人抽離。
“哈哈哈哈,”陰森恐怖的笑聲忽然從他們身後傳來。
一身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老人,慢慢地從河邊的樹林裏走了出來。
那高高在上卻煞氣滿布的臉上,帶著驚人的鬼魅和滿足,就這樣滿足地俯視著他們倆,渾身激動得都在狂喜:“我就知道,你們冷家的人統統都是口是心非!你爺爺當年也是這麽口是心非。說我那兒子才智極佳,若有可能,一定會幫他到底。結果呢?一出了事,深怕被牽連,不過就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把他轉送到北京!他明明知道,知道我兒子到了北京,就絕沒有活路!為什麽!為什麽還裝出一副同情的嘴臉,恨不得替我兒子求情,轉身就大義淩然把他推向火坑!你也是!賤種一個!你既然都知道這個詹家一路隔岸觀火,甚至連證據都幫我給打理得妥妥當當的,你還傻得為他擋槍!”
喬老一步一步地從陰影處走出來,狂笑地看著她身上的鮮血流滿一地,那血似乎怎麽也流不盡一樣,綻開一道血色的紅花,將詹溫藍全身都染得如同血綢一般。
“不是都說你是冷家第三代當中最出色的一個嗎?我看,你是最蠢的一個才是真!你的兩個堂姐好歹還知道瘋了樣的去撈人,你卻還和害你的人在這你來我往!要是讓現在被‘請’走的你爸爸和你爺爺知道,死也不得瞑目!”喬老笑意盈盈地看著渾身顫栗的詹溫藍瘋一般地被他的話磁性,朝他奔來。
“彭彭”——
又是兩聲巨響。
在詹溫藍的腳底炸開。
“我可不是張先生,帶著的人都當擺設用。你可以再試試,下一槍,開的就是你的腦袋!”譏諷冷冽的聲音在風中徐徐散開。
躲在暗處的狙擊手似乎是隻鬼影,一點行蹤都不露,卻槍槍精致到點。
雲溪跌坐在那沙土裏,忽然抬頭看向天空,臉上莫無表情。
那血,流的更快,像是永無止境一般,不過片刻,就已經在地上堆積了深深的一灘,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粘稠的血。
會不會,下一刻,她就已經離他遠去?
他忽然抱住她,像是要搶回自己最真的夢:“醒醒!別睡!冷雲溪,你不是想來睚眥必報嗎!你要報複我,要殺我,盡管來,我在這,我一直就在這!求你!別閉上眼!”
他的眼眶裏,有什麽東西在洶湧奔騰,可他感覺不到任何知覺,隻覺得自己被人撥開了皮,掏空了胸口,那裏,什麽也不剩,什麽也沒有了。
這麽多的血,這麽紅的沙土,就像是一片紅色的沼澤,他已經跌下去,再也爬不上來,眼看就要蔓延到他的鼻腔,他的眼,他的頭頂……。
忽然,懷中的人輕輕一動。
他的眼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一道活泉,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雲溪,雲溪,你還活著!老天!你還活著!”他驚喜著,狂呼著,幾乎恨不得立即抱著她直上雲霄!
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般,張了張嘴,重複了幾次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詹溫藍小心地伸出手去摳她的喉嚨,隻感覺到那黏膩的觸感又一次沾濕了指尖,下一刻,一口鮮血從她嘴裏噴出,流到她的頸側。
他怔怔地看著這滿張臉被鮮血侵蝕的空靈麵容,忽然,沒有了任何動作。
恐懼,已經將他心底最後一絲防線都打破,這一刻,他如同布偶一樣,呆滯地看著這個掙紮地從他懷裏爬起來的人。
那個在祁湛的生日當晚,走到“不夜天”一曲驚豔全場的妖精。
那個站在金貿國際的大廳裏,望著商界帝王冷笑譏諷的強勢女人。
那個在國際交流大會上,整個學術界大佬都震驚叫絕的女子。
如今,躺在他的懷裏,一點一點地撐起自己的脊梁,慢慢地退開他的懷抱。
明明,已經脆弱到了極致,明明,已經悲涼到可憐,那雙清亮的眼睛裏卻始終沒有一絲柔弱和自憐。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渾身上下都被她開了血槽口,冰冷的血液汩汩地流出身體,和她身下的那一灘交匯到了一起。
“原來……”她看著他,竟然眼中分明帶著一股沁著冰雪的笑:“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一見鍾情?詹溫藍,原來,你才是真正的天生涼薄!”
最後一個字堪堪落下,一聲槍響,打破了最後的平靜。
“啊!”詹溫藍眼睜睜地看著她向後倒去,跌落在那岸邊,順著中心,一個後仰,跌進那河水裏,瞬間沒頂。
撕心裂肺的嚎叫幾乎將整個夜空都掀開。
他發狂地朝著那河水就要跳下去,卻被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身後的喬老一記猛擊,頓時,眼前一黑。
明明全身都已經慣性地跌倒在地,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睜著,視線所及,一片漆黑,卻始終不肯閉上眼睛。仿佛,就在那片刻之遙,他的手就能觸到那夢中的那個身影。
有人在他身邊冷笑,“放心!既然你父親選擇站在我這邊,我不會殺你。”
頸邊忽然傳來一陣刺痛,有什麽冰冷尖銳的東西被插進他的血液裏,然後……。意識模糊,他死死睜著的眼睛,慢慢的闔上。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從他眼角流出,滴在地上,瞬間消失……。
水波蕩漾,波浪起起伏伏,冰冷刺骨,像是被什麽掏空,一下子被舉到空中一樣。
冷雲溪抬頭看著夜空,依舊一片漆黑,連一顆星都看不到。
忽然,背後一個人將她從水裏抬起,緊緊地摟住她的背,像是要給予她所有的溫暖。
“雲溪,不要憋著,哭出來!你給我哭出來!”從來吊兒郎當的聲音,此刻嘶啞破裂得像是斷了弦的二胡,蒼白淒厲得刺耳。冷偳將一套大衣披上她的身上,死死地將她撈出水麵:“有沒有真的傷到哪?”他摸著她身上的那血,雙眼發紅地開始順著她那隔著衣服的防彈衣開始搜索,終於,發現了那滿滿的血袋,一下子,像是從冰川裏被人挖了出來一樣,狠狠地喘了一口氣。
他按照事先的計劃,一直隔岸跟著,當那地上被血紅染成一片的時候,幾乎呼吸都停止,深怕有任何一個環節出錯。
“哧哧”一聲,他將她身上事先就綁著的血袋和防彈衣拆掉,扔進一個袋子,綁著石頭,沉進河底,這才吐出一口氣。
卻發現雲溪眼神絲毫沒變,依舊再望著天空。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聽著剛剛詹溫藍那聲決裂的嘶吼,他知道,雲溪想要的都得到了。
不管這個男人當初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思來接近雲溪,他以後的日日夜夜,都再也沒有完整。
絕望,將是他唯一能體會的東西。
她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和他詹家任喬老所作所為一般,她亦冷眼旁觀,將計就計,讓詹溫藍嚐到什麽叫“絕望”。
他看著自己的堂妹,卻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就在這時,一個詫異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咦?金陵,你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