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片寂靜
中年領導的臉色有那麽一刹那微微一變,窗口的那株植物長勢茂盛,陽光順著那抹綠色,隱約間映入他的瞳孔裏,帶出一種莫測的味道。他似乎沉吟了一會,然後,轉過頭,看向雲溪:“是那位英國的x先生?”
不知道為什麽,冷偳看著他這個表情,渾身有點僵。
“原來,您也知道他?”雲溪微微地點頭,急不可見地點著手邊的沙發:“既然知道,想來您應該也早就調查到,‘古玉軒’之所以能和那個百年珠寶品牌合作,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所以,你的意思是……。”中年領導微微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一本記事本,表情越發深沉,“你承認‘古玉軒’其實真的由境外分子參與?”
“是,這一點,千真萬確。”
有工作人員在外麵敲門,給房間裏的三人送上茶來。
冷偳的表情已經十分難堪。
雲溪的腦子被人踢了?摘都摘不清的罪名,竟然這樣直接趕著往上麵承認!深怕別人不覺得那證據是真的是吧!
眼睛赤紅一片,眼見就要過去擋住雲溪的話,grantham卻突然將他麵前的茶杯送到他嘴邊:“不要衝動。”雲溪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用眼神這樣示意。
冷偳有點惱怒的接過茶杯,腦子裏思緒紛擾,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自己漏掉了。是什麽?到底是什麽!
雲溪瞥了他一眼,見他完全快要丟了理智,目光刹那間有些柔軟。
這個人,不管在外人看來有多麽的玩世不恭,甚至一再強調自己在家裏沒有主權,重女輕男下簡直飽受摧殘,但是對家人,對她是確確實實關心嗬護的。
“既然千真萬確,冷小姐是承認那證據上麵所說的都是真的了?”審了一輩子案子,調查過無數難題,他還沒有見過哪個罪犯會這麽輕而易舉地將自己的底牌揭開。他有種預案,冷雲溪剛剛提到的x的身份才是今天,這場會麵最具有轉折意義的一點。
雲溪摸著手中的茶杯,嫋嫋煙氣將她那如塵的麵容襯托得越發有些飄渺。
“如果說,您指的是境外股份,我自然無話可說。可既然證據裏提到的是‘境外分子’,這點罪名的確有待商榷了。”股份指的是注資方所在企業,分子卻指的是注資人自身國籍,兩相比較,和國外勢力糾纏總會給某些人留下一種不好的印象,但,若是這個注資人,本身就是中國人呢?
她微笑地看著中年領導的下顎微微收緊。心中輕歎,果然,人還是老的辣。
“冷小姐,是想告訴我,這位名聲遐邇的x先生,其實是中國人?”
他這話音一落,剛剛幾乎發飆的冷偳已經完全定在那裏,表情堪稱瘋魔。
那個將整個英國百年珠寶品牌都收購了的x先生竟然是中國人?怎麽可能?這種這要的新聞竟然沒有一家媒體報道出來?而且,那是英國。從來利己自視甚高的大不列顛怎麽可能讓自詡高貴的頭顱向一個中國商人低下來?
要不是雲溪是自家人,他簡直想放聲大笑,開玩笑也不必這麽天馬行空。可,望著雲溪那雙平靜毫無波瀾的眼睛,他忽然一哽,隻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
有什麽,肯定有什麽,她瞞著他!
“他不僅是中國人,您可能還見過他本人。”雲溪輕輕地將茶杯放到桌麵上。
那一刻,那個名字幾乎就在齒間翻轉,即將出口的刹那。
“不好意思!”門外忽然想起一道道歉聲。有位科員滿臉歉意地朝雲溪他們點頭致歉,在那中年領導頗為訝異的眼神中,疾步走來,湊在他耳邊輕輕低語了兩句。
不過是三四秒的功夫,那中年領導的表情卻是變了又變,幾乎最後是皺著眉聽他把話說完。
雲溪隨著那領導的視線往門外望去,大門已經重新被打開,卻隻是留有一條細縫,隱約有人影從那裏晃過。
她忽然轉頭,輕輕一笑,如蓮如霧,印著那表情一動的領導麵色,竟有幾分妖異,越發讓人覺得心慌。
冷偳忍不住捏緊了拳頭。這種單位,除非出了什麽緊要的事情,一般科員絕不會打斷領導的會晤,更別說,冷家的事情幾乎已經迫在眉睫,誰會這麽沒眼色地衝著這個時候來,還是在這麽緊要的關頭!
仿佛就像是故意不讓雲溪把那個x先生的名字說出口一樣!
想到這一點,他忽然一愣,轉頭看向grantham,見他也已有所思地望著雲溪。
那一刻,冷偳忽然有一種很荒唐的預感。
x先生肯定和雲溪,和他,甚至和grantham都認識!
有什麽東西,已經到了咽喉,即將呼之欲出,他卻總覺得,少了一絲線索,腦子裏反複地翻轉著那位傳說中的英國巨富,是誰!到底是誰!
“很對不起,看來,我得有事出去一趟。”已經聽完下屬匯報的中年領導略帶歉意地站了起來,“我一會就回來。”
雲溪笑著點頭,不置與否。
grantham朝他露出一個善意了解的微笑,無懈可擊的完美禮儀。
……。
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三人,冷偳的忍耐已經到了盡頭,他一下子握住雲溪的手:“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雲溪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質問一樣,朝著辦公桌上那位中年領導放在最中間位置的筆記本看了一眼,隨即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堂兄,你覺得,門外那個剛剛閃過的人影會是誰?”
冷偳動作一緩,難道剛剛一直有人在外麵偷聽?
還是說,壓根就是乘著雲溪道破x先生身份的時候故意來打算,這人難道也知道那位x先生到底是誰?
他一下倒回沙發上,麵色漸漸冷靜下來。
所以,不僅僅是雲溪從回國之後就被人跟蹤,就連他們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已經有人在暗地裏盯著。即便,是在這種特殊的單位,即便是在這間領導辦公室?
他忽然覺得身處懸崖峭壁旁,隻再後退一步,所有的盤算皆被摔成碎片。
如果是,如果是真的有人有能力做到這樣無死角的跟蹤的話,還有翻盤的機會嗎?還有為家人洗刷冤屈的可能嗎?
雙手捂住眼睛,他陷入一片沉靜。
“是誰?”這兩個字像是從他嗓子裏割裂出來的一樣,空蕩得不可思議。
雲溪目光一揚,像是在落英紛飛的夜裏,忽然看到一抹冷光,“你覺得,現在最想阻止我們說出真相的會是誰?”
喬家和……詹家。
冷偳冰冷一笑,原來不是雲溪的腦子有問題,而是他自己蠢得可以。怎麽會問這麽傻的問題?
除了那兩家,誰會這個時候找上來?誰又有這個本領找上來?
“所以我們現在就隻能這樣被人懸在半空?”被剝奪了主動權,如今就隻能坐以待斃?
雲溪目光高高而下地落了下來,似是在笑,又似在思:“有時候,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冷偳苦笑,如今除了等,還有別的選擇?
房門已被關上。外麵發生了什麽,裏麵一概不知,三人又一次恢複了沉靜……。
門外,中年領導望著已經倚在牆邊的老人,表情略帶驚訝,就仿佛壓根沒想到他會親自到訪一樣:“你怎麽來了?”
“這麽多年沒見到你,聽說你今天在辦公樓,想來就來了。怎麽,不歡迎?”話音到了最後,微微有種莫測的調侃,分不清是喜是怒。
這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光是看麵相,就覺得不是常人。此刻他渾身帶著一種征伐的氣息,用一種分不出情緒的語調向那位領導說話,竟絲毫沒有一點不妥的感覺。
但凡知覺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到,這位老人是一般人看上一眼都恨不得遠遠地躲開的那種人。負責去請領導出來的員工在心底輕輕地提了口氣,小心地退開走廊,給兩人留下足夠的空間。
中年領導望著麵前的這位老人,眼神若有所思。算起來,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沒見,當初對方移居他國,隻聽同僚提起,近一兩年才又回到國內。當年,他和冷家那位的種種糾紛其實不算什麽秘密,如今,冷家正處於這種尷尬情景,難免讓人懷疑他來此的目的。
心中雖然是這麽想,中年領導卻臉上依舊帶著幾分熟稔:“您是貴人事忙,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半睜著雙眼的喬老,終於雙眼一睜,定定地看向他:“聽說,有故人今天來訪,無論如何,我也想聽聽到底冷家這事是怎麽回事。老弟,你不會連這點機會都不給我吧。”
一雙千錘百煉出來的沉穩和冷漠的眼,鋒利如刀,神色如那最幽深的古井,明明語調很淡,卻讓人忍不住猜測他這話裏暗藏著其他什麽意思。
中年領導在這份冷凝麵前,卻搖了搖頭:“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兩碼事。您知道,我們這項工作向來比較特殊,您和冷家當初又有糾葛,並不是我有意托辭,而是職責所在,還請您諒解。”
作為耳目最靈通的單位之一,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喬老如今對於冷家的落勢保持什麽樣的態度。
喬老怎麽可能聽不出來他話裏的意思,稱呼都從剛剛的“你”改成了“您”,疏離意思分明。
但,在其位謀其政,向來,能做到他這個位子的,若是連這點意境都達不到,怕是也壓根沒機會坐上這把椅子。
與其說,喬老是略有些失望,倒不如說,早有所料,心中反而沒有了其他多餘的情緒:“既然是公務,看來是我唐突打擾了。”
詹家的那位小子,怕是身份也再藏不住了。喬老眼底閃過一道暗光,慢悠悠地拿起身邊的拐杖,平平靜靜地走了。仿佛,專門來這一趟,不過是為了說這幾句話。
中年領導的表情一直又帶著些許恭敬而平順,“我讓下麵人送送您。”
“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喬老擺擺手,對於這位領導的油鹽醬醋不進沒有任何不滿,相反,他唇角竟微微的掀起一角,露出一點堪稱笑容的表情來。
冷雲溪,你自被你那位爺爺捧在手心裏,恨不得含在口裏都化了。被自己心愛的男人反捅一刀的心情如何?竟然怕到消失了三個月。別當有蕭家那小公子護著你就可以安心,若是調查這麽簡單就被你扳過來,當初何須花費那麽多的心力去埋下種種隱患?
中年領導看著喬老一步一步地走出大樓,側身站在走廊的窗戶邊,望著老人那挺直的身板。
多年前,他亦是被無數人奉為偶像的靈魂人物,如今,卻是將人的心思玩弄於股掌間,思慮沉浮,當真讓人畏懼。
和他所經曆的那些過往比起來,冷雲溪這三個年輕人,怕是此刻在房間裏早已焦慮不安。不管他再如何安撫,卻是心底懷疑,他與這意外的來客肯定有什麽協議或者達成了統一的意見。沒有了初步的信任,後麵的問話又如何能進行?
他有些頭疼地看著老人坐上車,司機發動引擎,從他視線中漸漸消失。
若是他慢慢理著思路等了這麽久才收網,卻被喬老這兩分鍾一下子打亂了步調,那……
中年領導無奈地歎息,他真的有點後悔,沒有單獨找冷家那兩個孩子在其他地方單獨私聊了。
如今,風雨滿樓,整個圈內的人怕是都把目光投向這邊,星點風聲就能傳得沸沸揚揚,想要獨善其身絕無可能。
拿出手機,連通訊錄都不用看,那號碼顯然了然於心。很快,對方接起了電話,聲音雖然恭敬,卻透出中骨子裏的毫無情緒:“領導,有事?”
“單位裏的小張似乎有意要到別處發展,你幫我留意一下,哪裏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小張自是剛剛敲門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喬老來了的那位,中年領導抽出支煙,點燃,任那煙霧吸入肺部。
對方連一絲詫異都沒有:“看來,有些人的手腳伸得挺遠。”輕輕掛斷電話,對方很快就安排起如何不動聲色地將這位小張踢出去的相關事宜。
抽完那一根煙,中年領導在窗戶邊吹了會風,直到身上的煙味都散的差不多,這才推開房門,對坐在沙發上的三人輕笑道:“不好意思,剛剛有位熟人來訪,很多年都沒有見過了,一時間倒是影響了和你們的談話。”
雲溪看著那位領導幾乎可以稱為“和藹可親”的笑容,微微側了側身,看著他手指,風從窗戶口吹來,帶來一點似有若無的味道,似乎還夾雜著一點煙味。能讓這位不得不抽煙借以平息情緒的,詹家怕是還沒有那個分量吧?
雲溪看著已經冷掉的茶水,眼中帶著一種水潤,似笑非笑地看著重新坐回辦公桌後的那位領導:“是不是覺得相見如不不見,有時候,時光把人總是定在了當初的印象裏,再見麵時,卻隻得四個字。”
中年領導臉上的表情今天第一次慢了半拍,隨即又若無其事一般,如同長輩在看一個小輩隨意玩笑一般:“哪四個字?”
“物是人非。”就像在煙雨裏舉著一把紙傘,徐徐靜靜,花香鳥語。一字一句分明沒有半分起伏,可她眼中的含義卻讓那位領導渾身一震,神色驚訝地望著她。
那眼神,實在太驚異,頗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竟是讓旁邊的grantham目光都有些晃動起來。
那領導張了張嘴,幾乎有那麽一瞬,想要問她,到底還知道什麽?
那通徹的眼神,明明在告訴他,她分明知道,剛剛在門外的,就是那位喬老。那眼神,也分明在說,她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冷家是否清白,絕不是靠著一個喬老就能安排的。
她甚至都不曾懷疑,他是否會在調查中,摻雜一些個人因素。仿佛,不管對方有多強勢,她都有把握能力挽狂瀾。
他忽然想起剛剛進行到緊要關頭卻被打斷的話題,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對著一個比自己小了將近三十歲的年輕人,有一種幾乎平等的語氣道:“剛剛你說的x先生,到底是誰?”
這是一個關鍵點,也絕對是事情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他有預感,這個答案,會讓整個調查都調轉方向!
“您應該在之前曾經仔細調查過我的過往經曆。數月前,我剛剛從國外留學回來。古玉軒的最大東家是我,對方能投資,絕對和我關係匪淺。手中資金這麽充沛,又有大半時間是在國外……。”她的話語像是冰原下的芳草,青翠逼人,明明是冰凍到毫無溫度,卻讓人感覺到灼眼的味道。“您覺得,”她仿佛帶著一種調笑的戲弄看著目瞪口呆的他,輕輕道:“x先生又會是誰?”
和冷雲溪關係匪淺?大半時間都在國外……。
中年領導不可置信地望著她,“詹溫藍……。”這名字一出,整個房間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