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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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明白“男寵”二字從何而來, 不由耳根發燙。
這兩個字算是尉遲氏的忌諱, 因為尉遲氏祖上曾出過一位分桃斷袖的郡王, 鬧得滿城風雨、物議紛然，好幾十年後還有人津津樂道, 連沈宜秋都有所耳聞。
權貴有點龍陽之癖算不得什麽稀罕事, 床幃間的消遣不耽誤他們娶妻生子、升官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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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這才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
尉遲越對侍衛揮揮手，侍衛行了個禮便即退下。
牛天王最恨的當屬此人，虯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牛二郎哼一聲就是豬狗！”
尉遲淵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吃痛，不覺跪倒在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吭聲。
他見了太子也不下跪，侍衛在他膝窩裏踹了一腳：“大膽賊囚，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牛天王心裏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德性，不拿窮苦人的命當命。
兩人沒說話，但眉來眼去，一看就是有奸情。
太子兩側各坐著一少年，一個是他那好二弟，另一個身穿白袍，白麵紅唇，生得嬌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簡直像個美嬌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寵之一了。
他往堂中掃了一眼，隻見一穿金戴銀的俊俏年輕人高踞榻上，看麵貌不過十八.九歲，想必便是傳說中的太子。
不一會兒，那牛天王便被帶到太子跟前。
尉遲越安頓下來，與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罷晚膳，吩咐侍衛道：“將那牛姓匪首帶過來。”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驛館歇宿。
沈宜秋正思忖著，便聽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喬裝打扮去城中玩玩？”
太子總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問他罪吧？
可是如何搜集證據呢？太子大張旗鼓地駕臨，曹彬自然有防備，定然已將形跡遮掩好。
因此他們必須找到曹彬為禍一方，隱沒戶口的切實證據，讓他無可狡辯。
到時候曹彬大可將殘殺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無可能。
皇帝受了那麽多賄賂，自然也想息事寧人。
何況曹彬與薛鶴年多年來沆瀣一氣，手中必然握著許多薛鶴年的把柄，此次將他押解回京，薛鶴年定然要力保他。
尉遲越聽她一陣見血點出其中的關竅，不由刮目相看——以殘殺良民的罪名將曹彬押解回京審判不難，但若是根本症結不解，慶州百姓仍舊無一日安寧。
她很快發現其中的問題：“可是清查戶籍，搜括隱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無確鑿證據，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沈宜秋聽得背上發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無田可種，與失去田地的當地農戶一樣，隻能依附於豪家富戶，交著比官稅重十數倍的租稅。
他冷笑了一聲道：“吞沒朝廷租稅他還嫌不夠，又縱容豪富強買、兼並良民田地，從中牟利。”
尉遲越接著道：“曹彬此人罪大惡行還不在欺男霸女。關中連年水旱欠收，朝廷頒令，讓流民就地附籍，授予田地，給複三年，休養生息。這本是利民惠民之策，曹彬之流卻趁機將治下戶口假充附籍戶，吞並田地，借此中飽私囊。”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賞。
尉遲越道：“不愧是我的小丸，聰敏得緊，該賞。”說著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沈宜秋聽出他弦外之音：“殿下另有籌謀？”
尉遲越薄唇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輕觸了一下：“我生怕傳得不夠荒唐。”
這男人為何能在一本正經與輕佻浮浪之間神行萬裏、來去自如，太子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隻能無可奈何道：“那種……流言甚囂塵上，有損殿下清譽，殿下還是……”
沈宜秋一聽他口吻，便知他又沒正經，正待挪遠些，男人已經舒臂攬住了她的肩頭：“既如此，今晚小林待詔與孤將流言坐實了可好？”
尉遲越抬起眼皮凝睇她：“原來在小林待詔眼裏，孤有這麽好？”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坐到他身邊，將手搭在他胳膊上：“殿下已做得很好，不必待自己太苛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有愛民之心，是社稷之福。”
尉遲越搖搖頭：“權衡算計得太多，便如誤入迷障，倒不如五郎赤子之心見事分明。孤總想著等一等，孤在東宮裏錦衣玉食自然等得，可這些求告無門的百姓如何等？”
她目光微微一動，也顧不上後宮不得議政的規矩，開解道：“殿下有自己的難處，不得不權衡利弊，自然如履薄冰。五弟年幼，有些事未必清楚……”
他一向行止端重，便是閑坐時亦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可沈宜秋此刻看著他，卻莫名覺得他肩背上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山。
尉遲越抬眼望她，苦笑了一下：“若非五郎碰巧有此際遇，此等蠹政害民之輩便安然無恙，孤明知他惡行，卻姑息養奸，任由他為害一方。”
沈宜秋斟了杯清茶，默默遞過去。
車中隻剩下兩人，尉遲越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捏了捏眉心，露出疲憊之色。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經解下腰間佩刀，要用刀鞘抽他，尉遲五郎口中嚷著“林待詔救我”，麻溜地下了馬車。
尉遲淵瞟了眼小林待詔，露出了然的神色，作個揖道：“謹遵阿兄教誨，五郎即刻就滾，阿兄與林待詔請自便……”
尉遲越當即拿起手邊一卷周易正義，往弟弟懷裏一塞：“那便滾去念書，洗洗幹淨換身衣裳，多少天沒沐浴了？臭不可聞。”
五皇子道：“那是自然，五郎定不叫阿兄失望。”
尉遲越又道：“可不能用你端王的名號，用寒門士子的身份考上才算真本事。”
尉遲五郎一怔，他生□□玩好動，叫他潛下心來讀書，真不如打斷他的腿，然而他既已答應兄長聽憑他處置，此時便不能翻悔，便道：“遵命。”
太子道：“明年你給孤考個進士回來，便算你功過相抵。”
尉遲淵道：“五郎聽憑阿兄處置。”
太子沒好氣道：“你偷偷離京這筆帳孤還沒與你算完。”
五皇子難得露出慚色，鄭重其事地下拜：“五郎慚愧。”
尉遲越乜了兩人一眼：“孤在你們眼中這般不堪？”
沈宜秋也有些難以置信，尉遲淵未必明白他阿兄此舉便如行在刀鋒之上，她卻是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尉遲淵睜大了眼睛，隨即露出欣喜：“阿兄此言當真？”
正思忖著，太子卻道：“這些百姓攔車請命，手段雖不足取，然情有可原，其情可憫，孤自當查明是非曲直，若曹彬真的貪贓枉法、戕害百姓，自要依律押解回京，著有司嚴查，依律懲處。”
他說罷，自己也有些泄氣，兄長隻需派一隊侍衛將他押回京城，時時盯著他，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飛來慶州當山匪。何況他如何不知兄長有自己的難處？那番話不過是賭氣罷了。
尉遲淵的目光在兄長臉上逡巡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無所謂地一笑：“牛兄傷了人，其餘兄弟卻不曾犯法，我是自願與之為伍的，財帛也是我自願奉上的，如今牛兄要下獄，幫中群雄無首，我自當義不容辭代管幫中事務，不見得看著他們餓死。”
尉遲越沉著臉道：“若是孤不處置曹刺史，你該當如何？”
然而聽聞此人的暴行，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免義憤填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沈宜秋設身處地想了想，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抉擇。
如今外患平定在望，可皇帝還在位，太子動曹彬，非但打了皇帝的臉，而且難免打草驚蛇。
上輩子朝中內憂外患，尉遲越至死未能動薛鶴年一黨，便是因為這些人輕易動不得。
說來好笑，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設了兩座私庫，用來貯藏臣子進獻的財物。
背靠著皇帝這棵大樹，雖屍位素餐、大肆聚斂，卻無人可以撼動他的相位——因為通過其黨羽爪牙聚斂來的錢財一部分中飽私囊，另有一大部分入了當今皇帝的私庫。
可她明白，曹彬在朝中牽連甚廣。乃是中書侍郎薛鶴年黨羽，而薛鶴年是天子信臣。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尉遲淵再怎機敏，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又生長在兄長的羽翼下，乍見如此不平事，衝動是自然的。
尉遲淵道：“五郎甘願受罰，不過五郎不才，不通刑典，敢問阿兄，那戕害百姓、欺男霸女、惡貫滿盈的曹刺史依律該當如何處置？”
尉遲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以為孤不敢罰你？”
五皇子不曾料到兄長聽了曹彬如此暴行，竟然無動於衷，一挑眉道：“五郎亦與他們同流合汙，殿下要罰，便連我一起罰吧。”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尚書大傳曰：‘丕天之大律’，此人傷人犯法，劫掠財貨，自是依罪量刑，有何可議？叫你熟讀刑典，你讀到哪裏去了？還來問孤？”
尉遲淵半晌沒等到下文，忍不住問道：“阿兄打算如何處置牛兄他們？”
尉遲越眉頭微蹙，用指尖輕敲膝蓋，這是他沉思時的小習慣, 沈宜秋和尉遲淵一見便知他在躊躇。
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處置慶州刺史曹彬。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此事的時候——待沈宜秋調理好身子, 生他幾個孩兒自證清白便是, 屆時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他一路上忍著孤衾獨枕、輾轉反側之苦，竟還是傳出這樣的流言, 早知要擔此虛名，何苦受這些委屈！
尉遲越確實憤慨, 還十分酸楚。
沈宜秋瞅了眼太子的臉色, 果然見他一張臉黑成了鍋底。
想也知道他必定火冒三丈了。
沈宜秋自是清楚他無此癖好, 有何表妹在，他的兩條袖子便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何況是尉遲越這樣板正的一個人。
自那以後，尉遲家的子孫便對“南風”視若洪水猛獸，今上再怎麽胡天胡地，宮闈間男寵卻是一個也無。
這位郡王之所以木秀於林，乃是因為他一生未娶，要與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偏偏那男子還是罪官之子, 自小充作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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