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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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畔的語聲很低,幾乎可算呢喃, 卻直往人心裏鑽, 沈宜秋的呼吸莫名急促起來,有些不自在。


  尉遲越感覺到懷中人的反應,頭腦一熱, 便道:“今夜別走了。”


  沈宜秋一怔, 輕輕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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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失去的,我替你找回來。


  沈宜秋轉過頭,透過淚光看向尉遲越。男人倚在門邊,眼中含笑,靜靜地望著她。


  她的乳母比記憶中蒼老了些,但仍是那慈藹的模樣,一見她便泣不成聲:“小娘子……”說著便上前抱住她。


  沈宜秋一怔,隨即認出來,失聲道:“嬤嬤?”


  就在這時,東廂門簾一動,一個老仆婦走出來。


  至於誰會大費周章做這些事,她轉念之間便明白了。


  她很快便發現這些房舍是新建的,堂屋的階石上沒有她記憶中的豁口,自東數第三根廊柱上也沒有她用小刀挖出的刻痕——這院子是有人按當年的模樣重建的。


  沈宜秋忘了時間,仿佛穿梭在回憶中,以為早已經忘卻的往事翻湧上來。


  她走到榆樹前,輕輕撫摸粗糙的樹幹,仿佛在與一位老友打招呼。


  夕陽的餘暉灑在小小的院落中,庭中一棵兩人環抱的大榆樹上榆錢累累,院中的八角井、低矮的房舍,都與她模糊的記憶漸漸重合。


  她跨進院中,不覺捂住嘴,睜大的雙眼中沁出淚來。


  沈宜秋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將門輕輕一推,門軸發出輕輕的吱嘎聲。


  太子向她點點頭。


  沈宜秋站在半掩的木門外,有些近鄉情怯,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尉遲越。


  阿娘西嫌刺史府的正院太大,房舍太幽暗,阿耶便順她的意,住在後園中一個小偏院裏。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院落前,沈宜秋感到眼眶一陣陣發酸——這正是他們一家三口所住的地方。


  沈宜秋跟著尉遲越穿過回廊,心中越來越訝然,太子從不曾來過這裏,卻似乎對刺史府的地形了然於胸。


  太子向伴駕的靈州官員道了聲失陪,低聲對沈宜秋道:“孤帶你去個地方。”


  沈宜秋不明就裏,跟著那黃門徑直往前,走到尉遲越身邊。


  正出神,忽然有黃門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林待詔請隨奴來,殿下有請。”


  沈宜秋一步步走著,腳步漸漸發沉,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還記得那時候阿娘病重,阿耶生怕她在後院鬧她,便將她帶到前院,讓她在自己書齋中玩,她閑著無聊,在他的書卷上畫貓兒狗兒,他見了也不生氣,待辦完正事便抱起她放在肩上,一路扛著她回後院。


  她隨眾人一起穿過前院,這是阿耶曾經處理政務的地方。屋舍經過後來兩任刺史的修葺,已與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沈宜秋之父曾任靈州刺史,刺史府便是她曾經的家,不過回到家園固然欣喜,但物是人非,心中又別有一種愴然。


  靈州官員照例出城迎接,將太子一行迎入刺史府。


  太子一行抵達時正值陽春,城中桃李爭妍,煙柳拂堤,“塞北江南”之稱名副其實。


  靈州城是西北的交通要塞,瀕臨黃河,地平壤沃,胡夏赫連氏曾置果園於此,舊城在河渚上,隨水上下,從未陷沒。


  一行人穿過鳴沙,又行數日,終於在三月初二黃昏抵達靈州城。


  過了積石嶺,便是靈州南界了。


  尉遲越很快明白過來,對她來說,靈州比長安更像故鄉。


  連男子都受不了風沙與毒日,她卻似渾然不覺,反而越發神采奕奕,仿佛那黃沙底下藏著靈泉似的。


  沈宜秋平日習個武都怕苦嫌累,尉遲越本來擔心她受不了這個苦,但進入沙磧後,她卻從未抱怨過一句。


  一行人晝間行路,夜裏便在沙海中安營紮寨,如牧人一般住在帷帳中。


  所謂旱海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沙磧,放眼望去盡是黃沙,沒有水泉和溪澗川穀,也沒有郵傳和驛館。


  尉遲越不敢再耽擱,一路快馬加鞭,晝行夜宿,六七日後便進入了旱海。


  議和的日期本就迫在眉睫,在慶州耽擱五六日,他們的行程越發緊迫。


  慶州的事告一段路,太子一行重新啟程。


  尉遲越心道你的功勞大得很,隻是這話不好說出口,他隻是清了清嗓子道:“相逢一場,也是難得。”


  玉璜大喜,謝恩不迭:“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奴家何德何能……”


  頓了頓道:“此事不難,孤吩咐下去,你即日便啟程去長安吧。”


  尉遲越微微一笑,乜他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誌向。”


  玉璜大著膽子道:“奴家久聞長安平康坊盛名,心向往之,隻盼有一日能在平康坊中立足,便不枉此生了。”


  尉遲越道:“你說。”


  他眼珠子一轉,試探著道:“奴家想向殿下求個恩典,還請殿下莫要見怪。”


  不過便是借他十個膽子,玉璜也不敢胡編亂造誆騙太子,想了想,據實道:“回稟殿下,奴家祖孫三代都操此業,並無什麽不足,奴家既不會耕種,又不會做買賣,也隻能做這一行。”


  不想太子殿下亦不能免俗。


  他們做這一行,時常遇到一類悲天憫人的客人,總喜歡勸人從良,他與同伴將這些人視為冤大頭,隻要編造一些悲慘身世,便能叫這些人大把掏錢,不必費什麽腰力便可賺得盆滿缽滿。


  玉璜一愣,忍不住勾起嘴角。


  太子又道:“如今你已拿回身契,不必重操舊業,孤與你些錢帛,你可回鄉置些田產,娶妻生子,或者盤間鋪子,做點小買賣。”


  玉璜被邱四買了去,如今邱四伏法,他的身契回到了自己的手裏,莫名成了自由身。


  尉遲越點點頭:“你有何打算?”


  玉璜會意,連忙賭咒發誓:“殿下放心,奴家絕不敢胡言亂語,若是漏出一個字,便叫奴家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這幾日的事……”


  玉璜以為自己聽錯了,旋即如蒙大赦,連連叩首:“謝殿下饒奴家一命,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家再生父母。”


  尉遲越卻道:“不知者不罪,請起吧。”


  那日在夜宴上得知與他朝夕相處好幾日的啞巴便是太子,著實唬了一跳,想起自己連日來大放厥詞,不由心驚膽戰,忐忑了兩日,聽說太子要召見自己,以為大難臨頭,性命不保,此時匍匐在地上渾身戰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玉璜一見尉遲越便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道:“奴家罪該萬死……”


  啟程當日早晨,尉遲越叫人將玉璜帶過來。


  尉遲越又遣人將那幾個被掠買來的少年送回原籍,似玉璜這等風塵中人,便還了身契,聽其所往。


  曹府一幹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下人以及掠買良民的人牙子邱四、邱六兄弟各論罪收押,隻等有司審判發落。


  太子一行在慶州府逗留了兩日,尉遲越命人將曹彬及其同黨押解回京,將與此案無涉的官員放了回去。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鑽入被窩,將她摟在懷中,嗅著她頸間的幽香,萬籟俱寂,春潮褪去,唯餘一種靜謐的歡喜在帷帳間流淌。


  太子在淨室一邊沐浴一邊靜思冥想,不覺呆了大半個時辰,回到帳幄前一看,沈宜秋已經抱著被子睡著了。


  一時又想起方才太子妃貝齒輕咬紅唇的模樣,那聲**蝕骨的低吟仿佛縈繞在他耳畔,令他喉頭發緊,心鼓脹起來,簡直要撐破胸腔。


  而且隻是施展了三兩招,他自己已搭進去半條命,再繼續下去,他怕是要招架不住。


  尉遲越初出茅廬,自忖沒這般手藝,不敢貿貿然去攬活——萬一發揮得不好將人惹惱了,下一回恐怕不好啟齒。


  不過再往下他便沒什麽把握了,玉璜小倌說過,女子構造遠比男子精巧,若說男子是棒槌,女子便是魯班鎖、九連環,且機括所在因人而異,須得察言觀色、望聞問切。


  尉遲越方才抱著將信將疑的心將玉璜傳授的法門用上一二,不想牛刀小試便初戰告捷,心中十分震撼。


  太子這幾日在曹府到底經曆了什麽?簡直不敢細想。


  待男人走後,沈宜秋翻了個身抱住被子,長出了一口氣。


  說著拉過衾被將她罩住,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尉遲越幾乎把持不住自己,用盡渾身的力氣將雙臂撐起,啞聲道:“孤去沐浴,你先睡。”


  熄滅的刹那,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婉轉低回的輕歎。


  微風卷起紗帳,搖曳紅紗外,燭焰漸低,漸低。


  男人的手仿佛帶了魔,所過之處似火燒灼,又如春風吹化寒冰。


  但今夜卻很不一樣,他仿佛有無窮的耐心,一邊廝磨,一邊推移,漸漸轉到她小腹。


  她不由微啟雙唇,呼吸漸漸急促——不知道為什麽,今夜的太子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以前兩人雖有親密舉止,但尉遲越的搓揉直截了當,沒什麽章法,與摸日將軍也沒差什麽。


  他掌心的溫度隔著織物抵達沈宜秋的肌膚,那般灼人,沈宜秋感覺有個鉤子將她的心提了起來。


  與此同時,他的手穿過狐裘落到她的腰際,微微用力,隔著薄薄一層細絹緩緩地遊走。


  太子將她放在床上,欺身上去,薄唇若即若離地在她唇角磨蹭,卻不落到實處。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將她打橫抱起,向帳幄走去,低聲道:“小丸學壞了。”


  沈宜秋眨了眨眼,忽地莞爾一笑,促狹道:“妾今日一睹殿下舞姿,不由心馳神蕩,以至於夜不能寐……”


  尉遲越哪裏會信,挑挑眉道:“騙人,平日那麽能睡,這幾日累成這樣,怎會沒睡意?”


  沈宜秋的目光閃了閃:“沒什麽睡意,閑著也是無事。”


  她本來不必多此一舉,不過白看他一支劍器舞,就當投桃報李了。


  沈宜秋知道,他口中的“旁人”便是他自己,這事隻有懂天竺文或吐蕃文的人能做,可這些證據事關重大,他決計不放心假手於譯官,若是她不幫他,他定會等她睡著悄悄爬起來,通宵達旦地埋頭書案。


  又看了一眼書案,眉頭微蹙道:“此事太費神,留著讓旁人做。”


  那模樣又好笑,又無端有些惑人,尉遲越的喉結動了動,偏過頭咳嗽了一聲:“怎的還未就寢?”


  沈宜秋聽見動靜起身行禮,揉了揉眼睛道:“殿下。”卻不知自己手上有墨,眼尾拖出長長一條墨痕。


  狐裘長長的出鋒拂著沈宜秋瓷白的臉頰,太子的心尖上也是一癢。


  門簾一動,一陣風卷進屋裏,燭火動了動,她的影子也跟著搖曳了一下,太子的心神也跟著輕顫了一下。


  尉遲越的心悸動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撩開門帷一看,卻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拓書、經卷與紙墨攤了一地。她手中拈著筆管,低垂著眼簾,秀眉微蹙,目光專注,似在經卷上找尋什麽。


  他以為沈宜秋早已就寢,步入庭中卻見窗紙中透出暈黃的燈光。


  尉遲越審完曹彬與他幾名下屬,回到院中已近三更天。


  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過去,案邊的蠟燭幾乎燃盡,她也隻破解出短短幾段。


  這活計很是不易,從未接觸過此類文字的人看著便如一串串蟲跡,每一串都大同小異,實在難以分辨。好在吐蕃文源出天竺文字,沈宜秋做起來得心應手許多,隻是兩相對照仍舊十分費時費力,尤其是剛開始時,有時要翻遍整部經文才能找到一個字。


  沐浴畢,換上寢衣,時辰尚早,尉遲越要審曹彬,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沈宜秋便吩咐宮人研墨展紙,拿出他們前日拓下的天竺文字, 對照從曹府中搜出的經文,開始破譯密文。


  不過都已經點了頭, 此時也不好再翻悔,她苦笑了一下,便即叫宮人進來伺候沐浴更衣。


  太子走後,沈宜秋急促的心跳慢慢平複, 回過頭來一想,方覺有些不妥——太子斷袖的傳言甚囂塵上, 這下子是真的坐實了。


  尉遲越隻覺歡喜湧泉般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 手臂一緊, 將她牢牢箍住,隨即鬆開, 聲音微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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