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下)清波上若湖起鴻舞 菩提下
第三十九回(下)清波上若湖起鴻舞 菩提下念遠奏悠笛
返程途經洗鶴峰,走在白玉石走道上,石念遠看向沼澤,來時還未見的鶴羽單足而立,沐浴月華。
龐大仙鶴扭轉過頭,振翅飛上白玉石走道,靈光流轉,鶴羽化作白發白眉,身披黑白雙色長袍,頭戴朱紅玉冠的紅麵老者。
“聖女。”鶴羽朝石念遠作了一揖。
趴在石念遠頭頂的雪白狐狸昂起腦袋,鼓蕩妖元:“瞳狐妖族與烈陽山麓向來交好,鶴羽道友客氣了。”
“鶴羽前輩。”石念遠朝鶴羽揖了一禮。
鶴羽感知到石念遠與若湖的魂印牽連,擺手道:“友,以烈陽山麓門人弟子身份,老夫確實當得起你一聲前輩,不過妖族自有規矩,既然你與瞳狐妖族聖女互為魂契伴侶,與老夫平輩論交即可。”
石念遠搖了遙頭:“老牛鼻子予我有仙道啟蒙之恩,各論各的。”頓了頓,石念遠問道:“鶴羽前輩,老牛鼻子有什麽消息嗎?”
鶴羽知道石念遠所謂老牛鼻子是指趙前子,搖了搖頭道:“石塔碑林內部自成地,與外界隔絕。”
石念遠眼神黯了幾分,點了點頭,抱拳向鶴羽告辭後繼續朝躍龍峰返程。
……
甲子洞府,石念遠寢房。
慕容姍在送來兩件睡衣後離開了。
流風霜看著兩件可愛睡衣,淺笑自語道:“畢竟是女孩子呀……”
甲子洞府遍布靈禁,“自來水”並不稀罕,流風霜為酒醉迷糊的流風雪洗臉洗腳換上睡衣,擺到床上睡好,再蓋上被褥。
“渴……”流風雪半睜開惺忪睡眼,呢喃出聲。
流風霜端來清水扶起流風雪喂其飲下,而後,流風雪一下猛躺倒在床,嘴巴砸巴兩聲後,傳出微弱呼嚕聲。
流風霜搖了搖頭,掖了掖被褥,無奈道:“不知道傻開心什麽……喝那麽多……”
聽到房間外傳來響動,流風霜輕手輕腳離開。
木子濤抬眼朝流風霜看來,指了指房間聲道:“睡啦?”
流風霜點了點頭,走近幫忙一起收拾狼藉杯盤。
“二姐,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來就行。”木子濤壓低聲音道。
流風霜笑了笑,將藍披肩長發挽起發髻,從手腕勾出皮筋綁上,再擼起袖子笑道:“沒事,向來都是我們倆一起收拾不是?”
節奏分明,音調怪異的呼嚕聲從門外依稀傳來,二人相視一眼,皆忍俊不禁。
木子濤扼腕道:“徐師兄果然是深諳音律之雅士……”
“噗……”流風霜杏眼笑得眯起。
木子濤看得發愣,連忙垂下頭撂起髒碗。
客廂。
董慧出身貧寒,從沒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在董慧都還不懂得什麽是死亡的孩提時代就已經去逝,外婆重病臥塌在床多年。母親在鄉下老家務農,父親在城鎮出賣力氣,為了吊住毫無生活自理能力的外婆一口氣,父親所掙銀錢都投進了醫館,而且這還不夠,一家子不得不省吃儉用、賣米賣菜,填補缺口,近幾年,外婆的身體每況日下,而弟弟卻又正好到了上學的年紀,上學塾的花銷可不。一輩子雖然窮苦,卻活得坦蕩尊嚴的父母不得不向親戚鄰裏伸手,欠下一筆筆或多或少的賬目。
董慧這些年聽過的父母爭吵,看過的人情冷暖,流過的傷心眼淚暫且不提,總之,董慧很會照顧人。
仙道修士如果願意,很容易做到以靈力逼出酒水,不過,單純率直的武煉少年在徐月半與石念遠的慫恿下,生拚硬扛,如今酒精已然融解在血液裏,頭暈眼花,惡心想吐。
董慧見楊七淩掙紮扶到床邊將腦袋伸出,趕緊從角落端來瓷盆。
“嘔——”
一陣酒味腥味混雜的味道彌漫開來,惡心汙穢從少年嘴裏吐出。
少女凝眉幽怨的看向右袖,少年所吐穢(和諧)物滴淌,無奈褪下外衫,左右看了看,覺得放到何處都不合適,隻好扔到一旁地上,而後坐到床邊,不斷為少年捶背。
楊七淩扭了扭頭,以那視角根本是看不到董慧的,不過,楊七淩仍然出聲道:“慧……不能離……田……”話到一半,楊七淩胃中翻湧,再次將頭扭回:“嘔——太近……他不是什麽好人!”楊七淩口鼻皆有穢(和諧)物,氣息堵塞,話語斷續咕噥。
董慧心疼軟聲道:“放心吧……七淩哥哥……我已經不和他聯係了……”
聽到楊七淩擤鼻涕的惡心聲音,董慧看了一眼床頭櫃上方掛勾上幹淨絲巾,不好意思取下,撿回自己外衫,為楊七淩擦拭口鼻。
迷糊中的少年又怎注意到這是夾帶少女體香的外衫而不是絲巾?伸出手攬起少女外衫就捂在鼻上奮力一擤。
幹嘔數下沒有再吐出穢(和諧)物,楊七淩翻身回床仰躺,口中不停呢喃著“慧”入睡。
未關房門敲響,流風霜與木子濤先後走近房間,聞到難聞氣味,不由捂住口鼻。
“酒可真不是什麽好東西……”木子濤看了一眼床邊瓷盆,搖了搖頭,就要走過去端起拿去倒掉。
董慧連忙攔住木子濤,端起瓷盆道:“木子道友,我來就好。”罷,往門外走去。
流風霜看了一眼扔在一旁地上的少女烈陽山麓製服外衫,再扭頭看向床頭櫃上方掛勾上幹淨絲巾出聲道:“酒是不是好東西尚且兩,不過,這確實是一個好姑娘,希望楊公子懂得珍惜。”
木子濤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木子濤、流風霜二人走出房門時,董慧正好走進,提起手中瓷盆尷尬道:“隻是簡單清洗了一下,明我會好好洗幹淨的……”
木子濤笑道:“沒關係的,石公子不會在意這些的。”罷指了指床頭櫃上方掛勾上的幹淨絲巾續道:“盡管用就好了,石公子是特別好的人。”
董慧猶豫片許,點了點頭。
流風霜笑道:“董姑娘,今晚我與姐姐一起睡,木子濤一會兒到甲戌洞府去睡,隔壁屋是給你留的,既然楊公子已經睡下,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董慧垂下頭,兩手在衣角不斷卷揉,繼而抬起頭來,目露神色道:“石道友……醉酒的人要好好照顧……我……我今就在這裏……不……不是要跟七淩哥哥睡……就是……照顧他……還有……流風道友……叫我慧就好了……”
流風霜笑道:“楊公子可真有福氣,能遇到慧你這樣的好姑娘,那他就交給你咯。既然已經認識,你也叫我流風霜就行。”
“嗯!我能感覺得到,你們大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認識你們真的很高興……”頓了頓,董慧看了一眼木子濤,續道:“我與木子道友一樣叫你二姐好不好?”
流風霜微笑點了點頭,與木子濤一起出了房門。
“哎?你們還沒睡呀?”石念遠踏進甲子洞府朱門,正好看到客廂裏走出的木子濤與流風霜,看向堂屋,早已收拾幹淨整潔,真誠道:“麻煩你們倆了,每次大家一起聚,都是你們倆收拾……咦?”
董慧端著瓷盆,盆裏裝著烈陽山麓外衫走出,看到主人歸來,欠身招呼道:“石道友……”
石念遠六識經過翼蝶妖族血脈強化,遠比人族敏銳,捂起口鼻嫌棄道:“楊七淩那子吐了?還他娘吐到你衣服上了?”
聽到石念遠口吐俚語,董慧以為石念遠生氣,焦急道:“石道友,我一會兒洗好衣服,一定會好好把你的盆刷洗幹淨的……”
石念遠不在意的擺了擺手道:“那無所謂,我就是嫌棄楊七淩那子……臥槽?徐師兄鼾聲那麽有韻味?噗哈哈……”左右看了看,客廂盡皆明亮,石念遠從頭頂拎下雪白狐狸開心道:“熱熱鬧鬧的感覺,真不錯。”
“你喜靜,卻不厭惡熱鬧,喜出塵,卻不厭惡市井。”若湖鼓蕩妖元以妖族統一語傳達訊息。
“是嗎?嘿嘿……”石念遠傻笑幾聲,看向流風霜與木子濤,再瞥了一眼到水池洗衣的董慧,靈識驟然沿伸向周邊廂房,感知是否存在修士靈壓:“你們也早點休息,正好我今精神格外好,不想睡覺……”石念遠一指楊七淩隔壁一間客廂道:“木子濤,你就睡那間好了。”
“那間是為董姑娘留的,雖然她她要在楊公子屋裏照顧楊公子,可是到了後半夜,一定會格外困倦,留著到時若是董姑娘想睡,也有個地方休息。”木子濤看了一眼在水池旁搓洗衣服的董慧道。
“嗨——”石念遠擺擺手:“你要是把楊七淩當朋友,你就睡到那間去。”頓了頓,猥瑣聳聳眉續道:“懂?”
石念遠罷,腿肌肉繃緊一蹬,瞬轉身法施展出來,朝屋頂躍去。
木子濤目露疑惑神色看向流風霜問道:“二姐……石公子的話是什麽意思……”
都是此間少年,女孩總是比男孩要成熟得早與快,流風霜臉上一紅道:“總之……公子的……沒錯……”
正在搓洗衣服的董慧同樣臉龐一熱,下意識加大搓洗力度,假裝沒有聽到幾人談話。
木子濤迷糊的撓了撓頭,問起一事:“二姐,你喚人與在下相似,都是某公子某姑娘,唯獨喚石公子時不加姓氏呢。”
“嗯?”流風霜杏眼眨了眨:“還真是……”
……
夜半。
春漸深,已聞蟬鳴。
石念遠以手作枕躺在傾斜琉璃瓦片上,雪白狐狸蜷臥胸前心口。
聽到腳步聲響,石念遠歪頭看去:“是你啊,年前那一聚時,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景。”
流風霜走到石念遠身旁曲腿坐下,朝雪白狐狸伸出手,若湖起身躍進了流風霜懷中:“姐姐夢話了,一直在喚你的名字。”
石念遠一愣,點了點頭。
流風霜舉起雪白狐狸,親昵的用瓊鼻蹭了蹭雪白狐狸額頭:“真不知道你在心底到底是什麽位置,又喜歡你,又擔心你獨占公子,讓姐姐傷心。”
雪白狐狸哼哼嗚咽兩聲,伸出舌頭舔了舔流風霜嬌俏臉蛋。
夜風吹拂,皎潔月光下,樹影婆娑。
石念遠仰頭凝望空雙月,沉默不語。流風霜與雪白狐狸不時逗樂。
良久,流風霜出聲道:“公子,你想過這個問題麽?”
石念遠丹鳳眸子如水,扶起身來盤坐,點了點頭道:“嗯。”
流風霜沒有問石念遠到底是怎麽想的,長身站起,摘下束發皮筋,藍長發雲漫開來:“公子,若湖,你們也早點兒休息。”
流風霜罷,縱身躍下房頂。
雪白狐狸在琉璃瓦片邊緣揮動爪子道別,蹦跳躍回石念遠懷裏,石念遠抓撓雪白狐狸脖頸,仰望玄度、玄燭愣然出神。
靈光流轉,若湖化作人形,如瀑銀發向來比月光皎潔:“在想什麽?”
“路。”石念遠回過神來,笑了笑道:“來路,前路,都想。”
若湖倚上石念遠肩頭,石念流拈起一縷如瀑銀發:“我會來烈陽山麓,會選擇踏上仙道,是為了追溯來路,不過現在……心底生出一些十分可怕的想法……我不敢去多想,怕心魔滋生,怕道心失守……”
石念遠五指上縈繞起熒弱靈光,如同繞指柔紅,身周點點靈光亮起,虛實相生,陰陽爻顯化而出:“我曾與人談論起求道之樂,求道之樂其樂。唔……應該不算是道貌岸然吧?畢竟,體內靈力回路運轉的每一輪新的周,掌握每一種新的靈力運用法門,靈識不斷強化,更能細致入微的感知探索這個世界,我的確是感到快樂的……”
石念遠攤開手掌,掌心上,一點靈芒極度凝實,朝上、下、左、右、前、後六方射出六條靈力遊絲,形成空間直角坐標係:“之前呀,我自負的以為,我的道即使不是絕對正確,也必然是足夠科學的。若湖,你知道什麽叫科學嗎?唔……就是,我認為我認識與探索這個世界的方法,是建立在針對世界本質規律,可總結出足以經受檢驗的解釋,並且能對客觀事物的形式、組織等進行預測,是有理、有據、有序理論係統,是可以將這個世界的本質規律係統化和公式化的正確道路。”
石念遠揮手散去空間直角坐標係,身周陰陽爻同樣消失,石念遠笑了笑續道:“這本身是沒錯的,錯在於,我認為我這種認識與探索這個世界的方式,我的道,是最正確的,並且因此而看不起其它的道……明明在破境塵微時體會到卑微若塵,我這一粒塵埃卻膽大包的藐視覆雨大陸萬載仙道……”
若湖沒有話,隻是倚在石念遠的肩頭安靜的傾聽。
“明,我們去一趟水月洞吧,我想去看看阿瑛……而你……”石念遠捏了捏若湖瓊鼻:“既然是瞳狐妖族聖女,不可能真的沒有一點職責……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想必等你去處理的事情都堆成山了。”
“嗯……”若湖輕聲回應。
“我想帶上雪兒。”石念遠道。
“好。”若湖點頭應答。
石念遠伸手虛握向雙月:“以前是真的想安安心心在蒼雲留鄴享福……可是現在,心裏有了越來越多的欲望……人可真是不知足……前路……至少不能讓那局棋滿盤皆輸……我現在需要很多東西……就本身而言,提升仙道境界,是最實際,最迫在眉睫的事情。烈陽院三年期滿,正好輪鳴雷帝國大朝,到時,我必然會去一趟帝國玄陽……”
石念遠丹鳳眸子眯起,閃過嗜血冷光:“不管在什麽地方,眾生都會生出階級,有的人就是能夠幹涉甚至決定其他人的命運,不過,‘士’與‘將’想要‘車’死……既然都在棋盤之上,同在規則之下,‘卒’並非不能幹涉棋局最終的走向……”
“我會陪你。”若湖的話語簡單,語氣一如往常。
石念遠猶豫良久,問出了在西疆時就想問出的問題:“若湖,在西疆大營瞭望塔頂,我講的那個大高手的故事……你是不是曾經就聽過……”
良久良久的沉默,夜風徐徐,蟬鳴聲聲。
“嗯……”若湖以鼻音輕聲應答。
石念遠的聲音忍不住的幹澀顫抖起來:“也就是,在望月台時,方一接觸六孔笛你就會吹奏……那首曲子,你隻聽我吹過一遍就能完整補全複奏出來……並不是因為什麽音樂賦卓絕……而是……你也曾經聽過……”
“嗯……”若湖的聲音依舊很輕,石念遠心底卻掀起滔巨浪。
石念遠愣然,回想起在留鄴城西郊遊溪河與雪白狐狸初遇時,那一陣莫名生出的感同身受;回想起在水月洞初次見到化作人形,銀發如瀑的若湖時那股不可思議的熟悉感,原以為是因為若湖就是雪白狐狸而生出的感受,如今回想,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回想起在仙荷居時,銀發如瀑的若湖依偎到心口上時,那種如同流浪的靈魂找到了同伴的安心與依賴感……
“我們……”石念遠以幹啞的噪音,以由於經久不而十分生澀的語調,起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語言。
若湖摟上石念遠,用力到讓石念遠感覺到疼痛,二人眉間,血契魂印顯化,透發出鮮紅如血的刺眼靈芒,身體與靈魂都在緊緊相擁。
若湖以相同的語言,輕聲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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