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體會過絕望嗎?
“你要幹嘛?”
葉知新臉上終於有了緊張,但也僅僅是有一點而已。
而這時林立也已經鑽進麵包車,坐在主駕駛位打燃了火,默不作聲一腳油門,車子沿著公路朝山腰上方開去。
透過後照鏡,葉知新可以看到那張俊朗且沒有表情的臉龐。
他並不擔心林立敢對自己做太狠的事,頂多挨打,畢竟片場那麽多人都看著。
所以他並不掙紮反抗吵嚷,反而安安靜靜的原位坐正,雙手環抱著等待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
因為有件很明顯的事情擺在眼前——林立單手就能把自己懸空提起來,論肉身力量,外表看上去身材普通,甚至有些孱弱的對手,完全足以碾壓自己——反抗也是徒勞。
倒不如忍一時吃點虧,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雪恥。
隻是車裏聊勝於無的單調氣氛,卻似乎總透著一股子難以捉摸實在的吊詭味道。
麵包車最後在含戈爾二號嶺的頂部熄火停住,林立又是動手不動口,耿直果斷地將葉知新從車裏‘取’出來,扔在積厚的雪地上。
海拔又高了百餘丈,溫度驟然冷冽了數倍,無風自寒。
相比在山腰的瓊樓玉宇之間,空氣越發稀薄,葉知新呼吸不暢,身體不知從哪竄出許多疲勞感,兩腿發軟。
他有些艱難地從雪地上站起來,喘喘的說道:“老子說什麽也不伺候了,你他嗎愛咋咋地!”
林立邁步,來到懸崖邊投目向下方望去,深不見底,用腳踢塊石頭墜落,到底連聲音都聽不見。
“搞藝術能搞到如今的地位,你應該算個天才了吧?”
他拋出一個毫無瓜葛的問題給身後的大導演。
葉知新隻冷哼一聲,臉上有傲氣,更多的是不屑與之相談的鄙夷。
林立知道他這副暴脾氣的源頭,其實當年的葉導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和所有不帶背景的新人境遇並無差別,一樣是四處碰壁鬱鬱不得誌。
後來的事大概半個娛樂圈都知曉了,也算是因緣際會,觸了京都某位公子哥的眉頭,險些連人都做不成,卻不打不相識的,得了公子哥的一臂相助,逐漸在京都那個行業嶄露頭角。
本身就懷才不遇的人,遇見伯樂,自然一路平步青雲,見山開山遇水過水。
幾年時間便以同時代別具一格的才華,踩著幾位名導演登上山頂,坐穩了國內執導人的頭把交椅。
不過那時候他在國內頂級大導演中,還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奈何人心隔肚皮,曾經扶著自己走上人生巔峰、自己一廂情願奉為貴人至交的京城公子,從一開始打的主意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梅竹馬的戀人被拐跑了,手段也髒也磊落,總之人家當時是心甘情願改弦易轍的。
——某些經曆真的能使人性情大變,而且一次就足矣。
自那以後,葉知新就變了模樣,酗酒沾毒,喜怒無常,人們見到他的時候,百分之八十都是一張鐵青的臉,一半是身體垮掉的原因,一半是精神壞掉的原因。
據說在當時京都的電影界,還攪和出幾場人盡皆知的大風雨,直接導致他被動息影,成了無人敢用人人嫌棄的臭老鼠。
又過了幾年,興許是痛定思痛,葉知新把沾染的惡習改掉了,重新振作,儼然又變回了正常人。
隻不過蓄起了胡子,暴躁的性格也已成型。
當他再出現在世人眼前,是某個電影出品人又想起了當年叱吒風雲的天才導演,小小投了部電影找他試水,不曾想有了傷心往事的名導,功力竟然更勝從前,出手便是影壇的一陣新潮台風,賺得盆滿缽滿。
可惜,麵對鏡頭接受采訪的葉導,早已不是當年的意氣風發的新人導演。而是出走半生的少年又歸來,滿麵風霜與滄桑。
永遠低垂著眼瞼,目光渾濁滿身戾氣,活脫脫就是個炸藥桶,半點招惹不得。
他當然有資格恨別人,恨那些為富不仁的二世祖,恨那些矯情的花瓶女人。
“我聽說天才往往都是瘋子,一直不信,所以想試試,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見?”林立從懸崖邊回來,在麵包車裏取出一條麻繩。
葉知新冷傲得不行,他還是不信林立大庭廣眾的劫持自己,事後敢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
林立用行動回應了這位暴躁導演的懷疑,將他五花大綁吊在了懸崖上,繩子另一端拴著塊石頭。
雪嶺頂上幾千年的寒凍風化,那塊石頭的賣相看上去自然不算牢靠。
林立又從麵包車裏取出一支紅蠟,點燃後放在了繩結下放,底部捧了堆雪固定住,然後又就著紅蠟的火苗點了根煙,全程缺乏表情,像是剛吐掉嘴裏嚼了幾個小時的口香糖那麽乏味。
高原氧氣稀少,紅蠟燃燒並不旺盛,但隻要時間夠長,燒斷一根繩子還是可以的。
“我不曉得自己算不算天才,但我挺瘋的,而你也別指望有誰能來救你,我不開口沒人敢上山。”林立蹲在崖邊說道。
葉知新低頭看著身下空蕩蕩的曠然,聲音微微顫抖:“我打賭你不敢。”
“敢不敢,試試不就知道了麽?”
林立彈飛煙頭,並不強行解釋自己敢不敢,以及為什麽敢的問題。
煙頭質量輕,比剛才踹下去的石頭落得緩慢,但還是掙不脫引力,飄飄往下墜著。
微小的火色紅點漸漸出了視線範圍,葉知新心髒猛然抖了兩抖,嗓子發幹,做著最後的強硬:“公然行凶害命,莫說林家已經苟延殘喘了,就是十年前的林家也保不住你。”
“你若當真篤定我做這種事隻是嚇嚇你,又何必說這些話來給自己壯膽?”
林立一針見血戳破他心裏那點小九九,望了望陰沉的天色,估摸機場那邊陽群芳該醒了,便將裝著丹朱的小瓷瓶扔在雪地上,驅車離開。
……
葉知新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小子就這麽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又看了看頭頂上方的蠟燭,炙烤了幾分鍾之後,繩結處已然被烤出了黑印子,時間再往後的情景可以預見,搓成繩子的細麻會逐根燒斷,隨著斷掉的細麻越來越多,最終繩子會整根斷掉,然後他墜下深淵。
於是他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空間,很高,雖然不到萬丈那麽恐怖,但並不一定非得萬丈深淵,才能摔得粉身碎骨。
“原來這小子真敢弄死我。”
葉知新不曉得林立哪來的魄力,當代社會謀殺都是重罪,當著幾百人的麵害命,又是何等的猖狂?
火苗一點點吞噬著繩索,結繩的石頭也因為不堪重負在搖晃鬆動,誰也說不準是火先燒斷繩子,還是經年風化的石頭先承受不住。
如果隻是嚇唬威脅,這種做法無疑是愚蠢的,實在太冒險,很容易脫離掌控而發生意外。
除非真的想殺人,並且要讓那個人受盡死前惶惶驚恐的滋味,才有可能這麽玩。
葉知新終於明白林立沒在開玩笑,有些悔意,但悔意很快被別的情緒所衝淡、衝散。他不後悔,因為沒有後悔的理由。
從始至終他隻是發了脾氣說了難聽的話,而脾氣再臭話再難聽,也都還沒到逼得誰殺人泄憤的地步,以前也從來沒有人敢動他,迫於他的背景,別人如何憤懣都隻能忍著。
沒料到的是,今天碰上這位主兒,是個血氣方剛容易上頭的愣頭青,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弄死。
葉知新心頭苦悶又懊惱,他沒有出門看黃曆的習慣,運氣屬實是差了些。
“有人嗎?有沒有人!”
聲音回蕩在空穀,響了幾圈消失無形,自然沒人應答他的呼救。葉知新不禁笑得有些自嘲,也是被求生欲逼急了,連隻鳥都瞧不見的鬼地方,四野荒涼,又怎麽可能會有人呢?
強提起最後一線渺茫的希望,他艱難地把手指伸進了褲兜,摸索著,嚐試半晌好難得成功了,把手機通話記錄裏第一個電話號碼撥通,然後便絲毫不敢亂動,生怕碰錯了按鍵把電話掛斷了。
然而等了很久,電話裏都沒有聲音傳出,連嘟嘟嘟都沒有。
於是他隻好做了一個更艱難的操作——兩根手指把手機從褲兜裏夾出來,然後死命低下腦袋去瞅手機屏幕。
“嗎的!”
葉知新氣得直咬牙,他盲打的電話並沒有失誤,號碼確實撥出去了,但手機一格信號都沒有。
“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在半山腰的影視基地分明還是滿格的信號,上了山頂竟然信號這麽差?
倏~
兩根手指以奇怪的姿勢終究撐不了太久,失力的瞬間,手機從指縫間滑落,朝著深穀跌去,葉知新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隨之從指縫間溜走。
他嘴裏呼出濃濃的一陣白煙,又抬頭望了望燒繩子的蠟燭,原本又粗又紮實的麻繩已然折了三分之一。
於是眼神徹底黯淡失去了光芒,遙望遠方的雪和山,覺得現實就如眼前這野嶺殘雪一般,賊他娘的蕭瑟蒼白。
他腦海中浮現出曾經曆過的數十年人生,所有的抑鬱欣喜、苦樂恩仇,都宛如白駒過隙。還有記憶最深刻的那部電影《寒食》,他執導生涯一戰成名的處女作,裏頭有句台詞現在想來格外生辣鮮明。
“你體會過絕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