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氣
這場戰鬥波及了整座大殿的禁製,衝上蒼穹,甚至琉璃頂都被震碎了一角,出現微小的裂縫,月光直照透入。
外麵的世界原來已經入夜了。
“唉!”
那名司儀官望著琉璃頂,不禁歎起了氣。
他鼻梁上架著副樣式老舊的墨鏡,來自人間的飾物,放在妖族的臉上,這種搭配顯得有些突兀,但確實有實際的好處——僅僅辟穀境界的司儀官,與賓客席間幾位境界高深的老人同樣從容,並未讓強光灼傷了眼睛。
這就是經驗帶來的便利。
他主持算盤節大宴已有近百年曆史,當他從父親那裏接過官職的第一年開始。
時至今日,雖然因為資質平庸實力幾乎毫無寸進,但見過人界修士過招的次數每年都在穩定增加,其中不乏絕頂高手的死鬥。
於是他第二次踏進統靈殿那時,身上便攜帶了來自人界的墨鏡。
東西不算稀奇,卻也頗費了些周折。
“好多年了,統靈殿的禁製也該修繕了。”司儀官如此想著。
以往百年也有這等駭人規模的大戰,統靈殿猶如風雨中的巨舟,然而遭受衝擊太多,終究還是不比當初的固若金湯。
“天呐!怎麽會這樣?”
“他們居然把統靈殿的房頂打碎了,我在做夢嗎?”
越來越多的修士將手從眼睛上拿開,睜眼還不及去看對戰雙方處境如何,首先便被長廊中間由上而下投映的一束白光吸引了視線。
順著光朝上看,終點自然便是琉璃頂的那道不顯眼卻觸目驚心的縫隙。
……
……
“還好,沒真瞎。”
在黑暗中逗留了約莫半柱香,林立重新感受到了光明,緩緩睜開眼睛,世界還是一片恍惚的,但終歸是能看見東西了。
眼前重影漸漸重疊歸真,他第一眼看到尉遲慶宗,然後才是那道細細的光束。
忽~
右手處抖擻亮起火苗,九極裂炎斬的火焰大刀再生。
林立筆直衝向奄奄一息的老者,飛身躍起,一刀斬下,是奪命的姿態。
大刀斬在烏黑色的軟糯觸手之上,接著又有第二根第三根飛速鞭笞而來,將刀身死死裹纏住。
林立回身看向楚逐流:“什麽意思?”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創造出的絕佳機會,不補刀簡直可惜。
“不要斬盡殺絕,那四名弟子的仇,在這大殿中已經了結了,你難道非要跟白雲觀落一樁不解的死仇嗎?”楚逐流勸道。
林立冷聲道:“仇不是賬目,一筆入賬就能填清一筆虧空,他們隻要活著一日,就一日記得我殺了他們四個同門,與其縱虎歸山,不如少給往後的自己留幾個敵人。”
“統靈殿的仇絕沒有留到出門的,無論他們記不記仇,往後再因此生事,便是他們不占道義。”楚逐流手中法術不散,逮水牢的觸手不住延伸,十幾條圍繞著林立,封死了所有出路。
柳鳴左眼被灼傷,通紅淌著淚珠子,此時正用手帕捂住,沉聲道:“這次我覺得道士的說法更聰明。”
林立低頭,凝視腳旁距離僅有五尺之遙的老者。
尉遲慶宗此時哪還有半點高人風範,那件頂級防禦軟甲已經破爛不堪,渾身衣物更隻剩幾縷,遍體鱗傷,火焰灼燒的痕跡,與利器割出的深淺口子交雜密布。
如果不是體內還有淡微真元流轉的話,他便與徹底死透的死人毫無二致。
這樣一位渡劫期下堪稱無可匹敵的強者,林立即便正麵對戰能贏,怕是付出的代價也會無比慘重,想殺他,再沒有比此刻更好的機會。
趁他病要他命,林立一貫的作風,現在叫他放棄他當然不習慣,但還是散去了掌中的火焰。
“我並非有心放他活口,不過打廢他的成果你們也有份,兩票對我一票,隻能遵從你們的意願。”
他從來的方向回去,腳底無意間踩到尉遲慶宗那柄玄劍,好好的上品玄器,遭受兩道大聖法摧殘後,竟是脆弱得被這毫無威力的一腳踩斷。
“唉,人事無常~”
客席間響起輕歎,誰曾想到,白雲觀數一數二的高手,年輕時也算一代天驕,到老到老卻遭遇了這麽淒慘的一戰。誰又曾想到,一劍之威足可斷水開山的玄級法器,會如枯枝般被不經意踩斷。
“凡世人常說的滑鐵盧,興許便是這般不測吧?”
與尉遲慶宗資曆輩分相近的老人們,莫名都生出類似的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是時代的必然趨勢,總有一天,他們也要被晚輩們掩蓋甚至埋葬,下場說不得要比尉遲慶宗還淒涼幾分。
那種感覺,算不得兔死狐悲,但多少有些唇亡齒寒的後怕,或許,這才是時間真正恐怖的地方,所以才有如此之多的修真人士,拚命接近天地大道,渴求成仙以得長生。
“醫官何在?”
大理石台上司儀官摘去墨鏡呼喚一聲。
婢女們便跟隨著醫官進入長廊,將白雲觀眾門人與兩名長老拾掇至偏殿,尉遲慶宗被抬著經過林立身畔時,真元已經從體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騰流逝,距離身死魂滅很近。
這一場並沒有死人,但那個結果無須宣示。
林立三人回到座位上,各自服用丹藥填補氣海的空虛。他們表麵上是贏家,其實除了真元過度消耗的問題,還隱忍著極重的內傷。
大聖法對轟產生的衝擊波,幾乎被殿內禁製毫無遺漏地封在那一小片空間,尉遲慶宗直接承受,他們與躺地的白雲觀弟子則間接承受,雖不致死,但恢複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功夫。
此時赫連留雷信步走入長廊,舉起那枚鳳頭釵,高聲說道:“青娥夫人懿旨!”
司儀官與殿內妖兵原地下跪,謹聽皇後娘娘的旨意。
赫連留雷念起了半像半不像的文言文:“人界散修林立,既為九公主紫芫之靈契寄托人,或又因緣字,得九公主青睞,白帝城不以此樁姻緣為忤,故唐城人氏林立,他日或可為我青丘駙馬。”
林立勉強聽明白這段似是而非的懿旨,大概就是白帝並不反對白紫芫喜歡人類,這個人類有可能成為青丘的駙馬爺。前頭一個‘或’字用得相當精髓,可以當語氣,也可以推敲出別的意味。
譬如“說不準是不是因為緣分,天曉得用了什麽手段”。
“然而。”
赫連留雷大喘氣後又念道。
林立一猜就知道,準沒這麽簡單,肯定是要拐彎的。
“青丘駙馬人選關乎皇室體統,曆來不可草率,且帝城早前另有駙馬之妥當人選赫連留雷,不妨乘白帝壽辰之興,二者斡旋切磋以證自我資質,優勝劣汰。”
赫連留雷頓聲,收起鳳頭釵,而後看向林立:“九公主應當向你提及過我的名字。”
一通要文不雅的怪話也不難懂,無非是讓林立跟赫連留雷打一場,角逐這個駙馬的名頭,誰贏誰留,誰輸誰滾蛋。
問題在於,人界修士都知道,赫連留雷打小便被青娥夫人當準女婿對待,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青秀營的銅馬將軍,蜃妖一族更是青丘僅次於白家的望族。
如此和和美美的局麵,偏生半路殺出個人類橫插一杠。若是武當龍虎的高徒興許也就罷了,再退而求其次,也該出自須彌山或者藏雲閣,可壞就壞在這個人類是個一窮二白的散修。
林立該有多不招待見,可想而知。
“青娥夫人這懿旨下得也忒用心良苦。”賓客席中有人開始發酸,無論林立先前所做的行徑再怎麽令人不齒,但卑鄙歸卑鄙,畢竟沒做出太喪心病狂的事情。都是從秦川河渡過來的,性情直率些的便不禁站在林立的角度同仇敵愾。
“妖族重視門第,非他族類其心必異這觀念能理解,可你不願意人家娶你女兒,直接不幹就完了,咋還弄出個斡旋切磋來?”
“也不能這麽說,說不定人家隻是不想女兒遠嫁呢,妖族幾千年來,公主跟人族結親的事本來也沒幾回。”
“嘁!人家堂堂青丘皇室,瞧不上個小散修可不正常?一道聖諭一道懿旨咄咄逼人,聖諭沒弄死林立,青娥夫人的懿旨接著上,意思太明顯了。”
“那沒準兒是這蜃妖故意歪曲了白帝和青娥夫人的旨意呢?”
群情似乎有些激憤,席間議論紛紛,並不怎麽收斂,即便腳下踩的是青丘白帝城。在修士們眼中,白帝固然值得萬分尊崇,但這次這事兒做得忒不厚道。
赫連留雷自然字字入耳聽得真切,眉眼中蘊著怒意,揮拳向天陡然喝道:“聖旨懿旨,皆由白帝與夫人親口傳述,我以蜃妖家族對吾皇的赤誠起誓,聖意在我口中絕無絲毫更改!至於吾皇與青娥夫人的意思,望各位人界道友最好不要妄自惡意揣測,切記,這裏是青丘!”
“青丘如何!”
閣皂山一名頗年輕的弟子憤然起身:“還敢一怒殺光我人界上千修士不成?”
赫連留雷眼神輕蔑,甚至根本不睬他,目光越過直接看向閣皂山領隊的長老,後者泰然穩坐,說道:“妖族此舉,的確欠了妥善。”
赫連留雷神情微異,在他看來,人類都是紮堆的時候才勇氣十足,單獨被剔出來的應該很心虛,哪怕龍虎山這種龐然大物,也該顧及與白帝城的關係而說些圓滑措辭,沒料到,對方竟半步都不肯退讓。
“我記得你們此前很嫌棄這個散修,何故現在又要為他打抱不平?”
瀟湘院那名老者正了正袍袖,說了句很接地氣的回答:“牙齒咬舌頭是可以的,然而牙齒咬不到耳朵,咬到了就不大好。”
人族跟人族不分內外,自己人欺負自己人沒問題,妖族來欺負就不行,也輪不到。
牙齒如果能咬到耳朵了,可就要徹底亂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