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人間今日是春節
清影不見。
林立在山上這下徹底沒事了,拾起那枚紐扣,關好門窗便向山門外去。
途中遇到大病未愈的宏遠一行小道士。
“小師爺,對不起,我們想請午首座從輕處罰的,反而害得你要添兩年……”
林立眼神裏多了溫柔,單純雖然有利有弊,可跟單純的人相處,卻是令人身心愉悅,尤其是他這種見慣了人心醜惡的老油條,投入一分善意得到了十成的善良,便覺得彌足珍貴。
他說道:“我昨天生氣,是氣你們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刑罰無所謂,對於你們三年五年很長,對我來說彈指一瞬罷了。”
宏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身旁話多的小夥伴問道:“小師爺,崖墓在側門方向,您怎麽往前門去啊?”
林立回道:“不去崖墓,太吵,掌教在對麵琵琶山有座洞府,那邊清靜些。”
“那我們送您出去吧?”
“走。”
身後跟著幾個稚氣小夥子,一襲月白錦雲炮,於秋風中翩然行至天師府大門口,毆打武威院首座的事跡已然傳開了,途中相識的小道士們,有的畏畏縮縮想打招呼卻不敢,膽子稍大些的悄悄道別,總的來說,林立發現自己在這些外門弟子眼裏,還是挺受歡迎的。
黃昏蕭瑟,無盡秋意。
宏遠等人送到門口便是作別時候,隨後的路,林立獨自披著長袍,拾玄數階步步走下,沒有偷懶使用身法快速走完,等下階梯進入山林裏,天色已然黑透。
出密布長林,便是一條羊腸小道,九曲十八彎蔓延到天師府對麵的琵琶山,舉首回往,才發現身畔的景致與來時路上的景致截然迥異,雖是深秋,龍虎山卻還存餘不少蒼翠,即將登上這座山,則如大多數被秋意籠罩的山景一樣,枯敗寒冷了無生趣。
草是黃的,樹也是黃的,更沒有在山野間頑強生長的花朵,走獸飛鳥紛紛蟄伏,比掌教天師口中說的安靜百倍。
林立想,用幽寂形容應當更為妥帖。
取出那塊玉牌,林立循著小綠點的方向上山,爬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到山腰,與洞府離得近了,應是在山脊背麵。
好在秋風抹殺了滿山植物的生機,窄窄斜斜的山路並無障礙,比春夏兩季好走多了,披星戴月快走百來步,林立來到一塊山石之前。
很大。
這塊山石形狀不規則,最高能有四米左右,最寬達到三米半的樣子,微弱的法陣氣息縈繞。
“是這兒了。”
林立輸入絲絲真元進入玉牌,法陣與之呼應,運轉間巨石逐漸變得透明,星月慘白的光芒下,後方顯出一口黑漆漆的山洞,似乎很深,一眼望不到底。
收起玉牌,林立準備邁步走入,此時卻吹起了大風,涼得透骨,比以往更多了幾分凜冽味道,不蕭瑟,很凶悍。他於是仰頭望著月亮,心裏推著日子琢磨片刻,隨即笑了笑,抬腳朝那處黑得深邃的山洞而去。
立冬了,時間過得真快,眼看著沒多少過頭就要到春節,回地球後的第一個春節,看來是沒法與家人和和美美歡聲笑語了。
比月亮白的背影沒入了比瞳仁黑的洞中,法陣再動,那塊巨大的山石逐漸凝實,遮掩住洞口,一切就又恢複了本來麵貌。
……
……
山洞確實極深,比林立想象中還要經得起走,蜿蜒曲折,怕是掏空了小半座山才開辟出來,掌教天師年輕那會兒,看來也挺閑得蛋疼的。
兩側洞壁上都嵌著燭台,與崖墓那邊一樣,裝著可以長明的海魚油,林立雙手舒展平撐,左手持著天九,右手食指尖與刀尖上都綴著一點火苗,走過之處,兩旁燭台盡數點燃,山洞內便逐漸的亮堂起來。
隧洞終點,是一處挺寬闊的洞室,六丈見圓。
洞內有靈植幾株,泛出的靈氣倒是保護著溫暖,與洞外的季節似乎不掛鉤,洞頂還爬著碧綠的藤蔓植物,底下有一汪小水池,水麵浮著青萍。
林立捧起來喝了一口,甘甜清冽,是天然積蓄起來的山泉水,靈氣淡淡。繼而四下望了望,走到洞室左側,在岩石上舉刀刻了個小小的“一”,便轉身走到那方石頭鋪就的簡陋高台上坐下,盤膝閉眼,開始夯實始祖氣猛然帶來的好處。
修士的時間最不金貴,眨眼而過,他便已經在那方岩石上刻完了兩個“正”字,十天。
覆海印日複一日地摧殘著丹田,林立沒有適應那種痛楚,隻知道隨著修煉進度,覆海印帶來的痛楚也在日漸加劇,這條路永遠都不會舒坦。
一連在岩石上刻下五個‘正’字,這天,他終於停下了修煉的步伐,打直雙腿,雙手枕在腦後靠著洞壁,思考一些必須要思考的問題。
輪回因果。
思索起來相當的費腦筋,那分明是大乘期以後才該麵臨的關隘,他卻提前了一重大境界,有如是讓個初中還沒畢業的學生,去參加大學校園的學業答辯,視角言辭都難免過於幼稚。
即便再怎麽天才,也無法越過當下的眼界,去理性客觀地看待更高維度的道理,此為必然。
如果比作學生,他已經學得很快,二十載光陰,便把旁人耗費數百年可能都學不完的東西給學了兩遍,滾瓜爛熟——修真界中,天才本就是跳級生,他在本應上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上中學,大學,仍然太遠。
於是不動真元不悟法術,僅僅是癱在那兒屁事不幹動動腦子,損耗的精力便多過當年渡劫時的疲倦。
慧極必傷這種話,想來也是經驗之談。
當又在岩石上刻下足足十二個小楷正字,林立拋卻了那些念頭,心神沉入丹田氣海,又開始承受覆海印無比沉重的折磨。
第十九個正字刻完,第二十個正字刻了兩筆,他暫停了修煉和冥想,解掉障目陣法,踱步到洞外。
世界已然入冬,位於偏南方的江陰,今天難得的下起了小雪,飄飄蕩蕩,雖然沒把兩座山鋪蓋成北方常見的那種銀裝素裹的景象,倒也別有一番風情萬種。
九十七天,人間今日是春節。
大團年,晚上有朝廷組織的電視聯歡晚會,外麵寒風刺骨雪花紛揚,家裏卻是十足溫暖溫馨,一大桌子人坐在一起吃餃子……
林立是趕不上了,回來第一年就缺席團年飯,心裏畢竟對家人是愧疚的。龍虎山上那座幾千平的大院子,氛圍冷清了許多,俗世有家的弟子都下山回鄉過年去了,這些人在天師府占大多數,外門內門殿前親傳之中都有不少,即使名聲赫赫的周寒衣,在凡界也有健在的雙親與從小玩到大的死黨,隻是死黨如今大抵成家立業帶孩子了,相同年歲的他卻上山做了道士。
但他現在大概也回家與父母團聚了吧?
修士們總愛拿林立與周寒衣作比較,誰的修煉天賦更高,兩個人登玄階時都留了步伐意味著什麽,猜測諸多眾口不一。但在這個有些特別的日子,林立是羨慕周寒衣的,或者說他終是輸了點東西,譬如今天兩個人的幸福指數。
印象裏因為母親生前愛吃餃子,不會做飯的林震天跟著大師傅學了挺久,全國各地的餃子都會調餡兒會捏會包,一手餃子做得那可稱得上唐城一絕,以往年年都吃反而不覺著珍貴,念了十年本以為今年能吃著,結果又他娘的打水漂了。
林立不禁咽了兩口犯饞的唾沫。
對麵龍虎山巔,天師府門前緩緩走出一道人影,粗布寒衫,單薄的道袍披在外麵,顯得很不禁風。
林立眉頭一挑,神識傳音問道:“你不回去過年麽?”
“沒買到火車票,等春運高峰過了,再請假回去看看便是。”
周寒衣同樣以神識回道,隔著幾千米,正常說話的聲音顯然傳不了這麽遠。
他坐在門檻上,手裏拎著一隻酒壺和兩個酒杯,還有個塑料袋,裏麵裝的涼拌豬頭肉自然是山下買來的。
“喝點兒?”
“喝點。”
林立點點頭,並非見了酒肉腹中饑渴,想要的是那種氣氛,吃上兩口豬臉飲上兩口白酒,好歹等於是把這個年過了,總比孤零零蹲在山洞裏對著頭頂的爬山虎要強上一百倍。
龍虎山上周寒衣斟滿兩隻酒杯,左右手拿著自己碰了碰,便將其中一隻遠遠地向林立送來,真元橫渡幾千米,酒杯平平穩穩,杯中滴酒未灑。
林立接住,朝著對麵府門的影子舉了舉杯,仰頭飲盡,竟是九年齡的大腳墨婆。
“師父給的,曆年向朝廷饋贈的最多不過兩年齡,那些肱股大臣想喝年份久些的還得自己埋,但他們埋的哪有龍虎山上的香?好東西我們當然得自己留著,不過年份再久,酒終歸還是酒,不會變成百年老參也不會變成恐龍蛋。”周寒衣說道。
林立眸光閃爍片刻,將杯子遞還回去,說了句甚好。
周寒衣又斟滿一杯大腳墨婆,帶著幾片紅油亮亮的豬頭肉和一雙一次性木筷,再朝琵琶山拋來。
林立放出幾縷真元將肉片承接,漂浮在前方空氣中,左右手則接住酒杯跟筷子,用牙將筷子咬開成兩根,夾了片肉放進嘴裏,真他嗎香!就著嘴裏肉味,再灌進一杯酒,兩者在舌尖和味蕾交融,滑入咽喉,那滋味,給個皇帝也不換!
大腳墨婆對於修士,益處乏善可陳,但滋味到底是比凡間的酒要爽口,配得上過年兩個字。
酒杯與肉片在兩座山之間來來回回飄蕩,一來二去,酒壺便空了,塑料袋裏的豬頭肉也殆盡,隻剩淅瀝瀝的油湯水。
周寒衣收拾收拾起身,正午了,要去跟留在山上的人們吃飯,便點頭告辭,林立道了聲謝,也轉了進了山洞。
這個年就如此便算過了。
洞中,林立坐回簡陋石台,盤著腿,嘴裏喃喃念了遍周寒衣方才說的一句話。
“年份再久,酒終歸還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