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贖
“心裏不踏實?這麽為人著想,你一定很愛她?”
林立問道,幽暗無光的巷道裏,昔日的一對義兄弟聊著閑話家常,似乎暫時放下了冤仇。
殷傲站在陰影裏仍然看不到表情,但能看到腦袋緩慢搖了搖。
“那是不愛?”林立又問道,直觀來講,被問及愛的時候搖頭,便應當是否定。
殷傲開口回答道:“愛,非常的愛,整個殷家上下就她是真心對我盼著我好,老頭讓我來找你的時候,一向順從得像隻貓的她居然說話反對了,生怕我和殷子建一起死在你手裏,這樣的女人我能不愛麽?”
站在微光裏的林立笑了,牙齒很白。十幾分鍾後倆人走進那家在西北六城都頗有名氣但不開分店的私房菜館子,如傳言中一樣,這間館子裏沒有服務員,全都是自家人在裏頭忙活,所以人手方麵有些忙不過來。
提前預定的倆人在堂屋裏坐了會兒,才有人過來領著他們到包廂,菜倒是上得很利索,進門不到兩分鍾全部上齊,熱氣騰騰品相上佳。
兩個人六道菜,三個葷的一個素的加一道大菜一道湯。
林傲十幾歲便跟著義父林震天在生意場上晃悠,練就了一副好酒量,如今的殷傲也還有著喝白酒的習慣,預先打好招呼,要了壺館子裏自釀的高粱酒,用爐子溫過端上桌,正好暖而不燙,酒精也隨著蒸汽揮發了一些,度數雖然沒降低多少,但入口柔和了許多。
湯菜未動酒水先行,滿口熱酒下肚,十幾分鍾路程走來的風霜寒氣頓時驅散,心脾都透著股熱熱的舒坦愜意。
元城最出名的是驢肉,林立從湯湯水水裏撈了塊大的,咬著確實勁道,嚼起來亦是濃湯吊過之後愈發鮮香爽嫩的口感,沒別的,就是個好吃。
即使差不多吃慣了天師府靈植靈獸烹製的夥食,這位龍虎山小師叔也不得不誇讚,佟家私房菜確實有享譽六城的資格。
“李世傑是你殺的吧?”
筷子碗碟哐啷作響之間,殷傲忽然問道。
林立並不直麵回應,道:“美食當前,說死人倒胃口。”
殷傲笑道:“我也這麽覺得,朝廷對修真者的管轄雖然極盡寬鬆,可道門畢竟看著,殺人報仇不是什麽好辦法。”
林立咬著脆生的冬筍,嘎吱幾下下肚,又喝了口滿杯的溫高粱酒,不回以言語。家裏從來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刻板規矩,隻是這頓飯局上,他的確不太想講話。
殷傲自然識趣,沉默起來,坐在大圓桌的另一端,自斟自飲享受著隻有元城能吃到的佳肴。
林立胃口著實不小,熱酒飲盡還添了兩碗白米飯,將桌上的肉跟菜都吃幹淨,才抹了抹嘴巴看向對麵早已酒足飯飽的中年人:“現在可以聊事情了。”
“殷家現在不敢跟林家開戰。”殷傲說道。
林立將兩張椅子拚到一起,以一種很舒服的姿勢蜷腿坐在上邊,意興闌珊道:“我看得出來,否則何必還要派人來赴這九死一生的局。沒猜錯的話,你來元城是自己爭取的,殷家老頭恐怕不想你跟我接觸。”
“誰能對叛徒真的放心呢?”殷傲似問似答的說道。
“你不是叛徒,頂多算顆牆頭草,當年的細節我還是了解一些的,四大家族加上某些神秘勢力,共同造成了林家一夜間分崩離析的境況,而這個過程你並沒有出力,你隻是在林家成為過往後,帶著南方的礦產加入殷家,順勢娶了對你仰慕多時的殷家大小姐,明哲保身應該是這麽個意思。”林立安慰道。
殷傲眼神凝滯了兩秒,大概對義弟如今講道理明事理的模樣,多少有些驚訝。他繼而苦笑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對。”
……
“我是代表殷家來找你贖人的,以你的性子,殷子建現在可能死了可能沒死,但老頭總歸還是心疼這個金貴兒子的,快五十歲才有了個男丁接後,不容易。”殷傲說道。
林立接住對方拋過來的香煙,打了個響指借火花點燃,淺淺吸上一口,說道:“我比較想知道的是,既然孤木不成林,為什麽當年的戰友現在不曉得聯起手來沆瀣一氣?明知林家爬起來後肯定要一個一個找過來算賬的。”
殷傲麵龐隱現在充滿香氣的煙霧當中,笑道:“那個詞用同仇敵愾比較好,不過站在你的立場上,沆瀣一氣也沒什麽問題。你高估我在殷家的地位了,很多事情姓殷的人都未必夠格參與,我想了解等於做夢。從局勢上估計,我覺著多半是人性的問題,共患難真的很簡單,當年四大家族都被林家壓得喘不過氣,危機感加上有心人的煽動,聯合作祟有的是勁頭。安穩了這十多年,各家都發展到了全新的高度,其中人情味也變了,各自為政,再想毫無間隙地朝著一個目標使力,誰能舍得?當然事實應該不止如此,連我自己都覺得這頓解釋有點牽強。”
林大少更加缺乏興致,回到原來的話題上:“殷家贖人的價碼是什麽?”
“沒有明碼標價,我可以掌握分寸。”
殷傲說著,從手機相冊裏翻出一張照片,然後將手機放上圓桌的玻璃轉盤,手指輕輕刨了兩下,轉盤打著旋兒,手機到了林立麵前。
屏幕上的照片裏有個女生,眉目清秀青春動人,笑貌間透著開朗單純。
林立撥動轉盤,把手機轉回殷傲那邊,平靜道:“成交。”
殷家人頗有爭議的談判就這麽無風無浪地談妥了,結賬離開佟家私房菜,林立叫來那名年輕的麒麟幫管事,載著自己在前帶路,殷家的低調黑色賓利在後尾隨,不多時,抵達那片鬧鬼之名盛傳的曠野,爛尾樓孤獨聳立。
城裏華燈初上,城外冬夜漸寒,風裏還沒有雪花,但已經吹得人臉疼。
慘嚎聲從那棟被燒黑的破樓裏傳出,高低起伏不絕於耳,聲音都嚎到嘶啞了,襯托著此地的氛圍和名氣,自然更加恐怖。
“這地方就是季平川?”殷傲問道,商城比唐城跟元城離得近,他似乎也聽說過這個鬧鬼鬧到官府都不得不服的蹊蹺地名。
麒麟幫年輕管事回道:“對的,就是季平川。”
殷傲眼露思索,興許是聽著小舅子的驚叫,在推敲鬧鬼傳聞的真偽。
“走。”
片刻後,他對身後表情僵硬堅冷的司機招呼道,後者不猶豫便邁步跟上,臉上並沒有懼意。
林立和管事站在原地,管接管送的服務態度不在他們的綁架業務之內,饒有興趣地談論著那名西方麵孔的司機。管事說道:“老大,您猜那鬼佬是真不怕還是裝的?”
林立當然也不清楚人家的情況,信口說道:“大概是真不怕吧,他耳朵旁邊的紋身,不是誰都能有的,在死亡邊緣來回倒騰的角色,想必不怎麽怕鬼。”
年輕管事隻聽明白一半,抱著膀子嘖嘖道:“我覺著吧,那鬼佬可能都不咋聽得懂華夏語,壓根兒不知道這地方鬧鬼呢!還是那個華夏人牛比,我看他那樣子,季平川真有鬼的事兒八成是琢磨出來了,還敢往裏邊走,腳都不帶打閃的,賊特麽有膽子啊!我昨天進去的時候,還都是仗著老大您學過道士,也不咋相信鬧鬼那回事,現在再讓我進那爛尾樓,就是老大您帶著我心裏都犯怵。”
林立笑笑:“可能吧。”
夜色裏殷傲已經帶著外國司機走過荒瘠地,進入闌尾樓爬上了第六層,殷子建聲嘶力竭的嚎叫仍然回蕩在耳邊,動靜足以穿透曠野傳到數百米外,若有人從此過路,約莫能被嚇得魂不守舍。
殷傲的腳步卻一直堅定,轉過樓梯角,看到捆著根繩子瘋跑的小舅子狀若瘋狂。
兩指粗的麻繩分別套在殷家太子爺的腰間和雙腳雙腕,五根繩差不多都快被扯斷了,當然這位小太子爺的情況也不好,上衣磨穿了孔滲著血,手腕腳腕則直接破了皮,肉也有些被磨爛。
殷傲眉頭顫抖,因為殷子建看到的東西,他也都看到了,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匪夷所思的畫麵,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
百鬼夜行,不恰當,應該是萬鬼出籠!
從羅馬鬥獸場生還的外國鬥士,此時也是臉色煞白,緊握的拳頭止不住顫抖。
“先生,這些應該都是幻覺!”
鬥士以蹩腳華夏語提醒道,盡管眼睛所見、耳朵所聞、呼吸所嗅、肌膚所感都是無異於真實的恐怖。
殷傲咬牙點了點頭,意誌力超凡的強大,至此還能勉強使頭腦清晰,分析出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殷傲以及他跟司機,現在應該都已經是死人。
“我好可憐啊,家裏有老婆有孩子,就想讓生活好一點,每天累死累活在工地上幹活賺錢,就這麽被摔死了。”站在殷傲麵前的是一名穿得很糙的民工,他述說著自己的遭遇,像是撲了幾十層粉的雪白臉龐卻是笑容滿滿,眼睛翻得隻剩眼白,駭人得很。
殷傲閉上眼睛,在司機的陪同下直接穿過民工的身體,大步流星走到嚎啕的殷子建身旁,眼神示意司機,後者以強有力的雙手按住了張牙舞爪的小少爺,殷子建頓時哭得更慘了。
“子建!是我!我是姐夫!我來接你回家了!”
“你快點清醒過來!這些都是幻覺!”
殷傲嗓門兒扯到最大,從鬼物迷障裏試圖呼喚小舅子,最後他成功了,所幸今晚是辟靈陣力量減弱的第一晚,他還沒在驚恐中沉浸太久,精神尚未崩潰,但如果殷子建此時不來,這位小太子爺離瘋掉想必也不遠了。
“姐夫?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做夢,別怕,這些東西隻能嚇你,傷不到你。”殷傲安慰道,然後讓司機割斷小舅子身上的繩子,殷子建終於相信有人來救自己了。
神情恍惚的小太子爺沒剩半點往日驕揚凶橫的模樣,膽戰心驚的在姐夫與司機攙扶中一步步下樓,緊閉雙眼不敢看眼前的任何事物。走到二樓的時候,殷傲鬆開了殷子建,腳下踩空順著樓梯打著翻滾摔到了一樓,磕磕絆絆頭破血流,左手骨折左腿小腿骨折。
殷子建看來跟自己的姐夫感情真的不錯,竟敢睜開眼睛,在揮之不去的幻覺中慌忙追下樓,滿臉關切。
被攙扶的人換成了殷傲,回到停車的地方,主仆三人的模樣都盡顯狼狽,一個臉上涕淚縱橫,一個吊著膀子瘸著條腿,最好的司機也是滿身冷汗濕透了裏衣。
告別後,他們回到車子裏,大概需要平靜剛才的驚魂心情,過了幾分鍾才開車上公路離開。
年輕管事好奇道:“那家夥見鬼的時候都那麽鎮定,結果快出鬼樓了,被嚇到失足,可惜咯裝比沒裝完整。”
林立凝視著公路上跑遠的黑色賓利,道:“他是故意的。”
年輕管事驚訝:“故意的?咋的,還想敲咱麒麟幫的竹杠不成?”
林立神情淡漠,說道:“沒有,認錯而已,這麽多年過去,我這個幹哥哥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會做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