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獸仆
說起來修真者紮堆的道門,與所謂低俗到塵埃裏的那些凡人紮堆形成的社會,差別真的很不明顯。凡人們或許以為修行長生大道的道人們要麽是江湖騙子,要麽便是真有特殊本領的世外高人,後者大抵超然物外視名利為糞土,但事實如何呢?
就林立所見的,凡人們高山仰止的這群神仙人物,十之八九身上都帶著濃到極致的煙塵氣,市儈極其,甚至往往比受過現代化都市教育的凡人更甚。遠的不提,單純以北海劍宗即將重見天日的張角墓為例子,散修們打的什麽算盤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找再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往自己臉上貼金,麵具撕幹淨了,底下的模樣醜陋齷齪到流膿長瘡。
北海劍宗,說回來又真的很無辜嗎?——林立可以客觀地講,並不。
俗世間有句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算是通透的道理,結果用到勉強算名門正派的北海劍宗頭上,真相赤裸無比也諷刺無比。
分明是堂堂正正以北海精金換來的造化,卻偏要弄出做賊似的動靜,生怕露白,更不惜賠上守護山門數百年的仙獸,仔細想想,那頭被灌輸洪荒氣息的蟒尾猿才是真的最無辜。
而眼下,蓑衣老翁又拿龍虎山幾千年的金字招牌來跟林立耍陽謀,又適逢張懷庸今年道門純陽子的領袖地位到任,口碑這種東西,對於整座天師府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與凡間官場上的門道何其相似?
林立對身處的荒誕現象絲毫不感到詭譎,十年時間早就夠他看透這操淡的仙人世界了,司空見慣當然見怪不怪。笑了笑,他回應道:“龍虎山的口碑我是要顧及的,不過山門外的散修,不說失去了並肩作戰的同伴,反正人情寡淡如水,但好歹鬼門關走了一遭,你們總該給點像樣的好處才能安撫下去。”
對麵的蓑衣老翁沉吟起來,半晌後,扶了扶鬥笠,對著林立背後的幾名長老吩咐道:“從寶庫裏取幾十件像樣的法器,再從天公將軍墓裏得來的物件裏找出十幾樣,分發給山門外的散修。”說完轉頭看向林立,“這樣的懲罰,林道友可還滿意?”
“心滿。”林立笑答。
無論北海劍宗這回的事辦得多不體麵,總歸沒失道理,而山門外的散修則是討嫌的盜匪行徑,單從道義出發,北海沒必要給予那群散修任何安撫,等到喘過氣來整頓力量集結弟子亂棍趕出去也不為過。
但前提還是在那四個字上:喘過氣來。
護宗仙獸幾近陣亡,中流砥柱的長老更折損過半,始終蟄伏暗處那幾位老祖師的力量便顯得可有可無了,兩千多的散修擺在那裏,足以剝奪他們喘息的機會,加上生生將護宗仙獸壽元提前耗盡的一位新生渡劫強者在此,整個劍宗哪裏還能湧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兩敗俱傷的魄力?
何況悠悠之口三人成虎,那幾千張嘴眾說紛紜,北海劍宗不見得能有理到底。
老翁深知,山裏的人已經禁不住折騰了,不管是那位近幾個月心力交瘁的掌門,還是被頑石分金陣消磨得眾心頹靡的滿門弟子。
沒有比息事寧人再好的選擇了。
“道友裏麵請。”
蓑衣老翁心甘情願地讓出穀口狹窄的道路,林立隻說了心滿,要讓他意足,毫無疑問,北海劍宗得再出點血,比散修們隻多不少,那些好處,想必隻有淬靈泉上方那口懸浮的棺材能出得起。
一行人緩緩邁步,進入北海劍宗最隱秘的禁地,八百年來史無前例頭一遭。
……
……
林立以渡劫期的法則之力助北海劍宗打開了棺材,奇異的是,棺材中並無天公將軍神魂殞滅後的法身,亦無曾經存放過屍首的痕跡。
“果然,大乘期的蓋世強者,怎會如史書上的斷言那般,受病痛而死。”
“興許當初見著大勢已去,便隱姓埋名去了別處。”
“說不得,當年末法時代降臨之際,隨著大潮飛升星域了。”
林立對劍宗掌門與長老們的討論猜測毫無興趣,漢末時期的大乘期強者,雖然不如現在的辟穀期修士那麽多得遍地走,鳳毛麟角但也確實有好幾位,張角真死假死概率參半,猜是猜不出結果的,換言之,即便曾經的天公將軍還活著,那又關他鳥事?
“各位難道希望林某白出這份力?”
“……”
瞬間把天聊死的本事不是誰都有的,很巧,林立就能將之運用自如。
猛虎易喂,群羊難飽。
一千八之眾的散修打發好了,唯一的這頭西北猛虎咬咬牙跺跺腳,自然也可以堵上它的胃口。
林立最終得到了他想要的三樣東西,其中沒有波折發生。
第一樣,便是允諾給夷陵六怪的《太平真經》拓本;第二樣,是收了晏無機酬勞,答應幫他從北海帶回去的龍血丹;第三樣,也是丹藥。
越是久遠的年代,地球上的靈力越充沛,孕育出的驚豔強者無數,天生地養的寶物靈藥也遠遠多過後來。修真可以說是與人類科技截然相反的逆向發展文明,繁衍最巔峰的年頭,就是最早期上古時代剛結束的那一兩百年,許多在現下連名稱都已失傳的靈丹仙藥,在那時候可能是爛大街的貨色。
不知是出於巧合還是什麽,他想要的那兩種丹藥,在棺材裏的同葬品當中都有,且不止一瓶。
遙望著看了看山巔隱於密林後的塔尖,林立很清楚自己今天不可能走到那個地方去了,便不屑再做逗留,帶著收獲與夷陵六怪自行離開幽穀,剩下的爛攤子和好處,全都是北海劍宗的。
幸存的一千八百散修在山門外等候,林立並不感到溫暖,隻覺得麻煩。徒步路過那頭蟒尾猿,大家夥竟然還有一息尚存,懨懨的眸光中有它守護了幾百年的宗門,眼中鮮血般的腥紅與暴戾儼然平息。
形同宿醉後酒意消退的醉漢,剩下的隻有安靜和疲勞。
洪荒氣流的勁兒沒了,但損傷已經造成,並且經過那一係列挫敗,蟒尾猿的壽命還會再度縮短,連日落時分也活不到了。
“你最多還有五六刻鍾可活。”
林立對蟒尾猿說道,他知道它能聽懂,狂暴過後理智又回到身體裏,隻不過很虛弱,殘燈爛燭。
然後蟒尾猿並沒有理睬他,萎靡的獸眼半睜著掃過周遭滿是灰燼的山嶺,這是它幼獸時期便待過的地方,數百年來寸步不離,難免有些眷戀和不舍。
“你珍惜的叢木綠草都沒了,這片山上已經不值得你留戀,這些人,為了太平道傳承可以拋棄你,你也為他們犧牲過一次性命。生而有靈屬實不容易,以你的血脈能成長到化神期更不容易,希望你珍惜。”林立又說道,挺聒噪討嫌的。
所以那頭獅不像獅猿不像猿的大家夥又沒理他,給個注目的眼神都欠奉,大概心知自己時間不多,便對世間事都沒了興致吧。
劍宗對不對得住它,它對不對得住劍宗,作為一頭靈智隻如十來歲孩子的獸類,平常它都不會在這種問題上白費腦筋,到了生命的最終時刻,再去思考顯然更浪費這僅有的彌足珍貴的五六刻鍾。
“我能救活你,但你必須跟我走。”
林立不忌於熱臉貼冷屁股,但凡有利可圖,多耗些精力又有何不可?他相信這句話好歹能引來這頭巨獸的注意力,至少對方能看自己一眼。
將死的靈物,沒有誰能無視一個繼續活下去的可能,差異隻是在乎的多少。
蟒尾猿青碧的瞳仁緩緩順著眼眶轉了過來,倒映出林立完整的身形,頎長且堅毅,略帶三分清瘦。
月白長袍清矍如玉,底下有層出不窮的詭異手段,依稀破裂的記憶碎片中,蟒尾猿記得就是這個米粒大小的家夥戰勝了狂暴後的自己,周折並不太多,最後白衣甚至都不染塵。
它明白對方是個極強大的人類,強大到與對方的年齡格外不搭調,也許這座山裏所有的人類加起來,對方的實力也能排進三甲之內。
如此這般的高超人物,講玩笑話逗弄它的理由很少,那麽他提出的條件,自然有必要納入考慮。
考慮是否要跟這個人離開須彌山,是否要舍下自己熟悉的這個宗門,去往海域之外陌生的世界。
有一件事情是擺明的,倘若離去,從今往後它便與北海劍宗再無瓜葛,昔日那位主人的潤澤攜養之恩,已經用方才那場灑血的戰鬥抹平,恩斷義絕。
……
林立不曉得蟒尾猿那顆腦子是如何運轉如何思索的,也不肯定大家夥會答應,隻是等著。其實除了能讓這頭巨獸保住命,他還有更誘惑的條件沒開出來,不過權衡片刻,他決定不說後麵的話。
大約三十幾秒鍾,蟒尾猿喉嚨裏發出綿軟的呼呼聲,費勁地挪動前肢,一隻輕輕握著的五爪沉重落到了林立麵前。
他也舉起手掌攥住五指,輕巧地碰了上去。
那隻獸爪握拳比他整副身軀還要高大寬厚,但兩隻拳頭接觸過後,就意味著那龐然大物的猛獸,這一刻開始便是他這個渺小生物的奴仆,必須言聽計從,但有異心,死活隻在他一念之間。
林立多少有些驚喜,締結魂契,沒想到蟒尾猿的心腸竟這般堅決,看來也是對北海劍宗的人徹底失去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