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最後的向日葵
金蛤蟆皮膚裂著,瞪著眼,看葉久。
葉久指著手機,上前,放在地上,不忘貼心地打開擴音功能。
金蛤蟆:……
正當他懷疑這是不是葉久的陰謀時,手機另一邊的人,開口了。
“喂喂。”
女孩虛弱的聲音,清脆,有氣無力。
“是守心嗎?”
好似被閃電劈中,金蛤蟆瞪大了眼,盯著手機,一動不動。
女孩接著說。
“我是白晨。”
是那種單單聽上去,就讓人聯想到微笑的語氣。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金蛤蟆,死死瞪大了眼,本來即將熄滅的目光,再次變得明亮。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眼神變得好溫柔好溫柔。
像是在外奔波忙碌一天的人,回到家推開門,入眼的是藍色皮毛的小貓蹲在門口,歪著頭看他,雙眼亮亮的像是沉浸著漫天星辰,喵喵喵的叫,奶聲奶氣。
於是你關上門,同時拒絕了世界的冷漠艱辛和煎熬,把風雨和醜陋擋在門外,張開雙臂,給與溫柔。
每個人心底都有這樣一個柔軟的地方,或許升學競爭殘酷,或許生活太多不如意,或許需要一天天的加班還有麻木,你會在不停的上班下班中磨礪棱角,疲憊心靈,遺忘夢想。
隻是偶爾午夜夢回,淩晨醒來,在陽台抽根煙,或者抱著膝蓋任晚風吹動長發和裙擺,沉默地和睡去的世界相處之時,曾經那個中二到與世界為敵,或者發誓一生隻愛一人的自己,依稀便在眼前。
那些心靈柔軟的角落,支撐了多少人前進行走,但路長且阻,曾經的夢想在報表和煙酒中模糊,當行走成為了慣性,我們隻記得前進,從而遺忘了前進的動力。
金蛤蟆下意識張嘴,他那巨大且猙獰的口部,好似地震後裂開的峽口,醜陋參差,卻好似深淵般深不見底。
猛地,怪物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盛滿了溫柔的雙眼,神色頓變。
兩隻巨大水泡般突出的眼睛,咕嚕嚕的一轉。
驚恐爬上了他的雙眼。
他看到了,金色潰爛且布滿皺褶的皮膚,還有著黏糊糊的液體分布,分化成足蹼的四肢,全身上下,每個器官每寸皮膚,哪裏還有丁點人類的影子。
金蛤蟆張張口,從喉嚨深處,一聲沉悶微弱的“呱”聲傳出。
於是,雙眼的驚恐,被巨大的絕望取而代之。
“守心?”
白晨病弱的聲音,帶著疑惑的情緒。
“你在嗎?”
金蛤蟆死死閉著嘴,尖銳的牙齒咬破嘴唇,黃金的液體滴滴答答流下,那張怪物似的臉上,依稀能辨認出名為哭泣的情緒。
不能說話。
不能讓白晨聽到他現在的聲音。
絕對……不能!
金蛤蟆想移開目光,靜靜迎接死亡的來臨,到時候,名為韓守心的個體便會死去,而屬於偉大之特呱的力量,將隨機轉移到世界上某個角落,等待重現人間。
然而,不知不覺,他還是回過頭,目光落在手機上,死死地看著,溫柔且痛苦。
“守心?”
“守心!”
白晨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從最開始的疑惑,到彷徨,惴惴不安,最後是焦急。
“你到底怎麽了?”
“還在嗎?”
“是不是出事了?”
“說句話啊!”
金蛤蟆身體裏發出嗚嗚的聲音,怪誕難明,如猿啼魈鳴,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好似有千言萬語在喉,隻能沉默。
“守心!”
他聽到白晨在叫自己,雙眼流下金色的淚來。
知道嗎,你認識的那個守心,已經不在了啊。
現在隻剩下一個,不,一頭金色蛤蟆的醜陋怪物而已。
是怪物啊。
他在心中嘶啞吼叫,蛤蟆軀殼不發一言,隻是扭曲如蛆蟲。
“守心!”
“嗯,我在的。”
金蛤蟆驀然一頓,瞬間抬頭,驚詫的目光,看向葉久。
就見這個與他戰鬥並且幾乎殺死自己的少年,此刻對著手機,臉上表情淡淡,平靜開口,發出截然不同的聲音,熟悉且陌生的聲音。
金蛤蟆雙眼圓睜。
是他,是韓守心的聲音!
不是百分百還原,有些出入,比起他的聲線,要更加嘶啞上一些,鼻音有些重。
但不可否認的,此刻的葉久,正在以他的音色說話。
“你的聲音。”
“守心,身體不舒服嗎?”
盡管葉久隻是說了短短幾個字,但名為白晨的女孩,仍然敏銳地抓住了他的異常,她以焦急的語氣,如是道。
“沒關係,就是稍微有些感冒,不打緊。”
葉久以韓守心的音色,隨口回答。
一旁,地上的金蛤蟆忽然神色焦急,衝著葉久不停擠眉弄眼,身體掙紮,試圖引起葉久的注意。
當然,一直留心的葉久,第一時間頭來目光。
隻是疑惑於金蛤蟆的動作,葉久一頭霧水,看著金蛤蟆又是比劃嘴型又是擠眉弄眼,不知這頭怪物究竟想傳達什麽意思。
還好,也不用猜了。
“你說話好奇怪。”
白晨狐疑道。
“我問你啊,以前你都怎麽叫我的。”
葉久:……
他看看金蛤蟆,看看手機。
耳機另一邊,黑客鍵盤敲個不停。
講道理,你們兩個人的私密昵稱,我一個高中生咋知道嘛。
等了等,耳機另一邊也沒有給出提示,也不知是沒查到還是出了別的問題。
思考片刻,葉久遲疑道。
“小白?”
“都說了我不是小狗!”
這姑娘明顯是氣到了,激動說完之後,還咳咳了好幾聲,令這邊的金蛤蟆眼神狂變,擔憂不已。
白晨很快調順了氣。
“算了,反正無論我怎麽說你都不會改。”
女孩無奈歎氣,葉久再次看了看金蛤蟆,眼神一變,就見金蛤蟆吃力地支起身體,咬著牙,深吸一口氣,用兩隻手撕開胸膛傷口,鮮血嘩啦啦地流出來。
如此恐怖的疼痛,隻見金蛤蟆全身過電似的一抖,雙眼有一瞬的失神渙散,然後緊咬牙關,用手指沾染鮮血,趴在地上,一筆一劃開始書寫。
“你現在身體怎麽樣?”
“還好嗎?”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說來也是神奇,明明已是油盡燈枯,身上大大小小傷口不計其數,整個人幾乎都成了灑水壺,每動一下都是劇痛得齜牙咧嘴,但寫字時,金蛤蟆的速度無比之快,葉久隻是看了片刻,幾句話已經寫完。
金蛤蟆鬆了口氣,轉頭,以滿是希冀的目光,看向葉久。
他指著地上的句子,看著沉默的葉久,目光逐漸討好,逐漸卑微,拉扯嘴角,努力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像是街邊滿身爛泥濕漉漉耷拉耳朵,向路人搖擺尾巴乞求骨頭的狗。
金焰纏身沒有擊潰他,葉久的斬擊沒有擊潰他,甚至即將死亡的威脅,也沒有擊潰他。
直到,和白晨說說話,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擊潰了他。
哪怕是通過拜托他人幫忙轉述的方式,哪怕這個他人是殺死自己的少年,也無所謂。
“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了……”
:“雖然條件不好,差是差點,但飯還是得吃的,不要想著給我省錢什麽的,我這邊的情況很好。”
白晨喋喋不休,說到這裏,聲音小下去,像是說悄悄話,擔心被人聽了去,小心翼翼。
“還有啊,守心,醫藥費你都哪裏來的,那麽大一筆錢,我都不敢想,你可千萬別……”
能從這聲音中,聽出女孩緊張兮兮的樣子。
金蛤蟆想著現在的白晨,眉頭肯定皺起來了吧,眼神一定很認真,想著想著他就笑起來,然後就是想哭。
於是他看向葉久的目光,更加討好與卑微。
少年點了點頭。
“聽我說。”
他看著地上的金色文字。
“你現在身體怎麽樣?”
他一句一句,說出金蛤蟆的話語。
金蛤蟆目光柔和下來,露出感激的笑容。
就這樣,金蛤蟆用他的血為墨,在地上書寫,借由葉久代為轉述。
他說:“小白,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說:“好好養傷,不要亂想。”
他說:“不要擔心,都說了,醫藥費沒問題的。”
他說:“好啦好啦,是這樣,有人看中了我的畫,出了大價錢買了好幾幅,給你付了醫藥費還有剩餘,本來還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既然你一直在問,沒辦法,隻好說出來了,怎麽樣,安心了吧。”
他說:“什麽啊,還不能跟梵高比,人家一幅畫好幾千萬呢,我的才百來萬,比不了比不了。”
金蛤蟆像是回到了身體的巔峰,他不停地書寫,動作迅速揮灑自如,同時他仔細聆聽,把白晨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牢牢記住,立刻給與反饋。
葉久仿佛一台無情的轉述機器,換成名偵探柯南就是那隻阿笠博士送給新一的領帶變聲器,準確無誤地傳達韓守心的所有話語,完美模仿對方音色,同時還附送聲優級別的情緒效果,堪稱惟妙惟肖。
對話就如此進行著。
當然,凡事必有代價。
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從而爆種的例子,隻會出現在熱血王道曼裏,就連講究點邏輯的幻想作品都得再三斟酌爆種,免得被人噴戰力崩壞,更何況是現實。
葉久平靜地看著精神亢奮的金蛤蟆,他的體型已不如一個成年男子,並且仍在持續不斷的縮水之中。
在葉久的感應中,早在十分鍾前,金蛤蟆已然踏入死亡的領域,按道理,他早該喪失意識,屬於韓守心的人格湮滅,屬於怪談特呱的力量轉載,按照他的說法,隨機出現在世界上某個角落才是。
但現在的情況是,金蛤蟆仍然在書寫,神采奕奕。
原因不好說,葉久隻是有個猜測,說到底,韓守心隻是個普通人類,能做到延長生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身上的怪談了。
不知道之前他與怪談特呱是什麽關係,被操控也好寄生也好,總之,現在的韓守心,貌似在抽離特呱的力量,以此作為薪柴,提供給他的生命之火,使之繼續燃燒。
假如真是如此,怎樣做到先不談,如果能一直持續下去,韓守心不停地抽離特呱力量的話。
葉久心中一動。
或許,轉載的機製,以及特呱再次出現的擔憂,都能迎刃而解。
金蛤蟆已經變成了侏儒。
身高隻到了葉久膝蓋。
他一次次擠壓傷口,奮筆疾書。
他寫:“小白,有件事我得跟你講。”
他寫:“聽好了,不要說話。”
金蛤蟆身體晃了晃,旁邊伸出一隻手,攙住了他,於是金蛤蟆對葉久微笑,回頭,咬牙擠血,寫個不停。
一次次的疼痛,傷口自愈又撕裂,金蛤蟆身形佝僂,皮膚鬆鬆垮垮,金色也變得黯淡
,老態龍鍾,日薄西山。
事實上,不隻有鮮血,旁邊有一些妙蛙花散落的手機,個別還能使用,金蛤蟆看也不看一眼,隻是一味地堅持,以血書寫。
他寫:“那位大人物看中了我,出了錢,明天就要動身去國外深造。”
他寫:“深造你知道嗎,還有出國啊,我以前跟你說過的,羅浮宮比薩斜塔還有蒙娜麗莎,還有梵高死去的小鎮,我都想去看看。”
金蛤蟆隻有葉久小腿一半高了。
他笑起來。
“隻有看過不同的風景,才有足夠開闊的胸懷,也才能畫出足夠高度的作品。”
他寫:“未來,我一定會變成像梵高一樣的人。”
剛寫完,金蛤蟆手掌瘋狂摩擦地麵,刮去血肉,還有這一句話。
表情悲傷而沉重。
他用白色的手骨再次書寫。
“總之,要出國了,估計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和你聯係。”
“深造嘛,畢竟不能讓別人失望,我要好好努力學習才行。”
他的手,開始顫抖。
“小白。”
“在我深造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拜托了那人,他會帶著一副向日葵的畫給你,他會幫忙照顧,安心養病,一定要好好的。”
沉默了下,金蛤蟆一字一頓,眷戀地寫。
“就這樣,再見了。
“小白。”
他寫下一個句號,轉頭,看著葉久掛掉電話。
金蛤蟆開心地笑。
下一秒,他以手為刀,插入胸膛,握住心髒,用力,擠壓。
五官抽搐,身體痙攣,金蛤蟆緊緊咬著牙關,體型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成了籃球大小。
他緩緩地抽出手,握著心髒,好像金色桃子,勃勃跳動。
葉久眼角一跳,莫名有些眼熟,好似在哪看到過,可具體哪裏又說不上來。
就見金蛤蟆手掌用力,心髒爆開。
不同於之前的黃金液體,更加璀璨,更加耀眼,紛紛落下。
金蛤蟆沉默著,到此刻,他幾乎隻憑著一個念頭支撐,再無其他。
他沾了沾心髒金液,趴在地上,沉默地堅定地,開始作畫。
葉久不發一言,蹲在旁邊,隻是看著。
慢慢的,葉久看清。
韓守心正在作畫。
他在畫金色的向日葵。
用他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