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心
與墨妄塵匆匆見上一麵,最後又是不歡而散收場,夏惟音準時與夏博淵碰頭,一同往南去追蕭君眠,對那一個時辰裏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
夏博淵卻看得出,她的心情十分低落。
“惟音,又不開心了?大哥給你講故事好不好?”放慢馬速,夏博淵靠近幾分。
“我又不是小孩子,聽什麽故事?”夏惟音哭笑不得,看夏博淵眼神認真,隻好點點頭,“講吧講吧,就當打發時間了。”
“那我就開講了,你聽仔細些。”
通往南部的驛路上,夏博淵略顯低沉慈和的聲音,遍灑春風十裏。
“很多年前有位小皇子,他的生母死得很早,隻留下一個年幼妹妹相依為命。好在那位小皇子很聰明,又善良,皇上十分喜歡他,很早很早就把他立為太子,卻因為小妹妹沒有母妃,始終沒有得到名號。”
不得不說,夏博淵是個很不會講故事的人,以至於夏惟音立刻猜到,故事裏的小皇子和小妹妹就是蕭君眠和樂瑤。
關於那段往事,夏惟音倒是有很多好奇,所以並沒有打斷,而是靜下心細細聆聽。
“皇子的小妹妹天真可愛,很討人喜歡,小皇子更是對她疼愛得很。有一年秋天,漸漸長大的小皇子要去剛剛被征服的鄰國視察,他很高興地對朋友說,他想要看看故鄉之外的藍天碧水,想要看看那裏的人們,是不是過得和帝都百姓一樣幸福。”
夏博淵的聲音一直很平和,講到這裏,忽然沉了半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歎息。
“小妹妹從沒離開過皇子身邊,哭著求皇子帶她一起去。小皇子心疼妹妹,於是便帶著她一起上路,兩個人裝了滿車的糕點幹果,還有小妹妹最喜歡的糖果子,滿懷期望,迫切想要見到那些異族臣民。”
“滅國之恨啊,那些失去家園的穎闌族人,怎會接受來自敵國的恩賞?就算樂瑤不懂,殿下還不懂嗎?”夏惟音實在忍不住開口。
聽到樂瑤的名字,夏博淵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回答,仍自然自語講著他的故事。
“那年,小妹妹隻有六歲,小皇子也僅僅是個少年,當他們踏上異國土地,為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傷心時,卻不知道早被一群惡人盯上。惟音,你一定想象不到,數百個窮凶極惡的大人虐待兩個孩子是什麽場景,但我知道,在小皇子被人救出回到故鄉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夏惟音緊張得勒馬停下:“殿下……殿下和樂瑤在穎闌國發生了什麽?”
夏博淵望著遠方,眼中沉澱下一片痛楚。
“那些頂著複國名號的暴徒,他們連六歲的孩子都不放過,三天三夜,生生將她折磨致死,最後……”憤怒斥責哽咽一下,過了半晌,夏博淵才緩緩舒口氣繼續道,“你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麽嗎?是人吃人。小皇子眼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妹妹慘遭分屍,成為那些可怕暴徒果腹之物。”
強烈的惡心感衝撞著夏惟音胸口,她感到喘不過氣,想要把胸腔裏堵塞的痛都嘔吐出來,更想回到那天,回到蕭君眠抱著酒壇倚在樂瑤墓碑旁那天,真真正正去安慰他一場。
她早就知道故事的結局,卻沒想到,那過程竟是如此殘忍可怖。
忍不住,心裏一陣陣揪痛。
“殿下呢?他也遭到複國軍虐待了嗎?難怪他如此憎恨穎闌族人……”重新啟程,夏惟音忽然感覺,馬蹄每邁出一步都是那般沉重。
夏博淵沉默很久,直到心情稍稍平複才黯然回答:“殿下也被折磨了許多天。幸運的是,那些複國軍把他和樂瑤當成了普通貴族,以為殿下能在奴隸市場賣個好價錢,所以沒有下狠手。殿下很聰明也很堅強,假裝膽小害怕,趁那些人放鬆警惕時逃了出來,總算保住一命。”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眼睜睜看著妹妹被人虐殺後,要以怎樣的堅韌心性才能頑強求生?
而在僥幸活下去後,又該以怎樣的仇恨去麵對那些無情凶手?
她曾穿梭於槍林彈雨間,看慣了生死,彼時與墨妄塵合謀在雲光寺設下埋伏的複國軍被蕭君眠下令處決,她也僅僅是暗暗抱怨他不在乎人命,可現在……
心裏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不知道該說是恨,還是對蕭君眠痛苦的同情憐憫,又或者,該說是對他無情殺伐的重新理解。
“惟音,我的故事講得很糟糕是吧?”夏博淵一聲苦笑打斷夏惟音沉思,歎口氣,目光又歸於平和,“其實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殿下對穎闌國的恨並非無緣無故,倘若換做是我……如果有誰敢傷害你,我一定會比殿下更加衝動,更加憎恨那些人。”
夏惟音生硬笑笑,無言以對。
她心裏的秤從來沒有平衡過,一直在墨妄塵和蕭君眠之間搖擺,而現在,因為夏博淵的“故事”,這杆秤正在偏向蕭君眠一邊。
有些……不情願。
然而她無法說服自己,把擾亂晉安國太平盛世的墨妄塵放在正義一方。
這份矛盾心情伴隨她一路,整三天。
第四日,一陣喊殺聲遠遠傳來,前方隱約能看見有兩方人馬廝殺時,夏惟音最終還是決定了天秤傾斜方向。
“我去盡量抵擋敵人,殿下就交給你了,大哥。”
將頭盔扣在腦袋上,早就換好赤袍戰甲的夏惟音看上去與普通晉安國士兵沒什麽不同,抓把灰土在臉上一抹,躬身騎馬衝進混戰人群中。
蕭君眠去往南部,同行帶的士兵不多,所以複國軍才敢在此處埋伏;加之蕭君眠擅長的是謀劃大局、運籌帷幄,在指揮方麵的才能並不出眾,是而兩千對兩千的戰鬥,反倒是甲兵鋒利的晉安國占據劣勢。
與蕭君眠正相反,夏博淵承襲了父親安平侯的驍勇與指揮能力,當他揮舞長槍衝到蕭君眠身邊,威如天神般向士兵們下達命令後片刻,複國軍與晉安國士兵很快進入勢均力敵狀態。
如果僅是如此,複國軍多少還有些勝算,至多是拚剩最後一個人與蕭君眠同歸於盡。
可不幸的是,晉安國方麵還有另一號援兵。
正是這一人的出現,很快讓局麵扭轉,晉安國一改先前頹勢,迅速占領上風轉敗為勝。
那一抹身影靈越穿行於複國軍刀光之間,不用刀兵,而是使著一柄纖細長劍,行雲流水般華麗劍招充分彌補了劍在力量上的薄弱,每每有大刀長槍襲來,總能四兩撥千斤完美化解,而後給與敵人重重反擊。
奇怪的是,那人對任何一個滿含殺意而來的敵人都不會下殺手,僅僅削去對方戰鬥力便立即收手,轉身再去與其他敵人交鋒。
負責貼身保護蕭君眠的侍衛已經死傷過半,僅剩下的六個眼看局勢逆轉,各各欣喜若狂:“王爺!有救了!咱們有援兵來了!”
“是安平府侯府夏小將軍!王爺,沒事了,夏小將軍一來,這場仗咱們就不會輸!”
“王爺,夏小將軍帶來的屬下好生勇猛!您看,他一個人都獨挑十幾人了,還在打呢,照這樣下去,咱們許是要反敗為勝了!”
一早就料到複國軍可能半路埋伏的蕭君眠,遠不如其他人那般激動,平淡目光追隨縱橫戰局之間的那道身影,始終波瀾不驚。
“息戰之後,問清那人姓名職務,記賞絹十匹,錢百貫,粟米五百石,另授勳一轉,職升三級。這些事交待夏將軍去辦就好,所有獎賞,夏將軍翻倍賜予。”
兩個人的加入就能讓戰局瞬息萬變,那獨戰敵方的鐵甲少年更是力挽狂瀾,讓一眾晉安國士兵佩服得緊,沒人會覺得這些賞賜過分。
在蕭君眠利落吩咐間,夏博淵已經穿過人群走進,橫起長槍將蕭君眠護在身側。
“就知道你會來。”蕭君眠笑笑,沒什麽熱度,卻是真摯而安心,“博淵,除了賀蘭之外,你是唯一不會讓我失望的朋友。”
夏博淵臉色一紅:“殿……王爺說哪裏話?保護王爺是博淵職責所在,別說這區區千人,就算千軍萬馬於前,博淵也絕對不會退縮,誓死保護王爺周全!”
“好了,還不是你表決心的時候。”蕭君眠難得露出一抹笑意,卻轉瞬即逝,拍了拍夏博淵肩頭,朝前方揚揚下頜,“先了結這一場再說。”
夏博淵用力點頭,單手舉起紅纓長槍,響亮呼聲傳遍曠野,指揮士氣大振的隊伍洪水般向殘餘複國軍衝去。
與兩軍交鋒之地相距一裏地外,一座小亭安然寧靜,亭中三個男子騁目遠眺,其中二人臉色漸漸凝重。
“楚大人,情況不妙啊!也不知是不是蕭君眠事先安排的局,這兩人來得實在太巧,也太過強悍,再這樣下去咱們可要吃大虧了!”
“方大哥說的沒錯。楚大人,趕緊下命令吧!上次少主留下的火藥還有一些,找幾個不怕死的兄弟衝過去,我就不信炸不死蕭君眠!”
站在中間的楚逸淡淡嗯了一聲,低頭看看手中信件,再抬頭看看戰局中最為現言那道身影,似是有些猶豫不決。
年長男子沉不住氣,又催了一聲:“楚大人!快做決定吧!越拖咱們傷亡越重!”
“傳令下去,敵人我來阻擋。”楚逸揮下手,取下腰間麵具掛在臉上,“你們抓緊時間把炸藥收好,全軍撤離。”
“什、什麽?不趁勢攻擊嗎?難得的機會啊!”兩個人對視一眼,齊齊驚道。
楚逸沒有回答,撕了信紙走出亭外,長劍鏗然出鞘。
“我與你們不同。我的使命是保護少主,不是複國。不想失去少主、不想讓少主如蕭君眠一樣頹廢,那就聽我命令,無論如何,不可傷到執劍那人,那是,少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