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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複合

  亮了一整夜的燭燈,終於悄然熄滅。


  從房中退出來時,賀蘭闕的屍骨已經涼透,而那雙眼始終沒有閉上,仿佛仍在期待著什麽。


  很多人在哭,宮女,侍衛,任何得過賀蘭闕幫助與恩惠的下人,誰都沒有想到,那樣一個熱情忠誠的年輕侍衛就這麽走了。


  夏惟音也一樣。


  上次匆匆離開,她從沒想過那會是與賀蘭闕最後一次見麵,更沒想到帶著焦急心情隨蕭君眠回到東宮,最先得到的竟是賀蘭闕死去的消息。盡管二人之間還有解不開的恩恩怨怨,此時卻隻感覺一切成空,心底最柔軟處少了些什麽。


  蕭君眠並沒有在賀蘭闕屍骨旁守太久,與夏惟音重逢並說服她回到東宮一起想辦法,這本來讓他沉黯的心情稍微好了些。然而在他踏入寢殿的一刹,十幾個侍衛轟然跪倒,哭泣著告訴他賀蘭闕已經咽氣時,那種痛苦瞬間將他吞沒。


  痛到,哪怕在賀蘭闕身邊多看一眼的膽量都沒有。


  他怕自己會徹底崩潰。


  帝都的混亂讓夏惟音始料未及,她很想盡快找到安平侯等人,或者找到肅親王也好,但她還是忍住那份急切,給了蕭君眠一段時間的寧靜。


  彼時她以為墨妄塵死於戰亂時心底那種痛,記憶猶新,所以她知道,這種時候除了安慰與冷靜外,蕭君眠承受不起任何其他東西。


  五輪沙漏又走完一輪,外麵陽光燦爛,東宮寢殿卻陰冷寂靜。


  夏惟音慢步走近,看見昏暗光線下橫七豎八的雜物,還有被摔碎的酒壺玉杯,唯獨不見蕭君眠身影。


  又往裏麵走了幾步,她終於看見,蕭君眠蜷著身子縮在臥榻後的角落裏,整個頭都埋進膝蓋之中,像個失落無助的孩子。


  無可否認,那一刹她有些心軟了。


  “賀蘭大人習武多年,本不會因這麽一刀就過世,大概還是之前的傷病作祟吧。上次見時,他的身子就因酷刑大不如前了。”夏惟音彎下腰,一樣樣拾起地上散亂雜物,到蕭君眠身邊時微微頓了下,“有些事說不上怪誰,也不是每件事都要有人負責。”


  蕭君眠一動不動,像是沒聽見一樣。


  無聲搖搖頭,夏惟音放下雜物,緊挨著蕭君眠坐下,沒有什麽安慰的話,就那樣沉默地陪著他。


  有大片雲彩飄過,遮擋住陽光,寢殿內光線略有變化。


  幾明幾暗之後,蕭君眠突然開口,聲音沙啞異常。


  “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努力救回安平侯和博淵,讓你不要恨我。”


  “我說過,我並不恨你,就算有也僅僅是失望而已。”沉沉歎口氣,夏惟音望著滿地狼藉,疲倦道,“我很感謝最初那段時間你給我的庇護,那段時間雖然也有很多讓人心煩的事,卻是我至今為止最懷戀的時光。其實如果你不這麽固執,我們之間沒必要用恨意來聯係。”


  沙啞苦笑從蕭君眠口中發出,緩緩抬起頭,憔悴神情裏滿是自嘲:“我對你的喜歡,你卻要把它化做恨意,我又能如何?說我固執,你不是也一樣?若是你肯放棄墨妄塵,我們之間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為什麽非逼著我放手,而你卻不能?我說得很明確,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我和妄塵兩情相悅,所以才會在一起;而對你,我隻有敬重,至多是朋友之情,從不曾往不該有的方麵考慮過。”


  眼看又要演變成爭執,蕭君眠放棄爭辯,重重向後靠在牆上,又是許久無聲。


  夏惟音有些猶豫,不知道何時開口詢問安平侯等人下落何時,好不容易醞釀一番打算委婉提起,卻感覺肩頭一沉,竟是蕭君眠倚著她肩膀沉沉睡去。


  這種動作看上去十分親昵,顯然不是他們之間應該有的,夏惟音卻在幾番猶豫後安靜下來……她喜歡靠著墨妄塵肩頭,把全身力量都卸去,隻讓他作為自己的支撐,與此時蕭君眠的動作沒什麽不同。


  並非是在刻意索取親昵,僅僅因為這動作會給她安全感,讓她明白,自己是有依靠的。


  在失去賀蘭闕這個心腹摯友後,蕭君眠最缺乏的,正是這種安全感與依靠。


  帝都的混亂掩藏在平和表象之下,有些地方的混亂則清晰可見。


  景纓給複國軍士兵下藥又私自放走夏惟音,種種行為令楚陽關異常惱怒,第一次沒有理會眾人求情,在景纓白嫩臉蛋兒上留下一個大而紅的掌印。


  “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糊塗事?有夏惟音在,我們可以少死成千上萬的將士!你卻把她給放走了!”


  景纓委屈得不行,捂著臉哭個不停,豆大淚珠看得楚逸百裏等人直心疼。


  墨妄塵關注的卻不是景纓如何委屈,而是楚陽關那句話:“義父所說是什麽意思?當初義父不願讓惟音跟隨我們,她父兄出了事,義父又不肯讓她走,這裏到底有什麽玄機?”


  “玄機?我就說你鬼迷心竅了吧?這麽簡單的利害關係都看不出來?”楚陽關冷笑,胡子一縷縷顫抖,“當初我不讓你帶她入軍中,主要擔心她會不會是晉安國的習作。不過現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蕭君眠十分迷戀她,隻要能把握住夏惟音,我們還用得著擔心蕭君眠這個障礙嗎?”


  墨妄塵臉色登時鐵青:“義父囚禁惟音的目的,就是想拿她去威脅蕭君眠嗎?我一直敬重義父為人忠正,卻想不到義父竟有如此卑鄙企圖!”


  “我不卑鄙,你拿什麽去跟蕭君眠鬥?憑複國軍這幾萬人嗎?憑你和楚逸百裏學過武功嗎?上次若不是有玉廷閣幫忙,你連小命都要搭在蕭君眠手裏了,還有臉跟我提卑鄙!”


  眼看父子二人吵得不可開交,百裏又悶又煩,小聲嘟囔道:“現在吵也沒用啊,反正夏姑娘都走了。”


  楚陽關斜睨百裏一眼:“隻要她還沒有和蕭君眠重歸於好,我們就還有機會。楚逸,你從軍中挑選三十個機靈又聽話的隨我一起走,剩下的人待命;百裏,你去吧妄塵和景纓鎖起來,他們倆要是跑了,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百裏一咧嘴,滿臉苦色,還不等他向楚陽關求情,墨妄塵先怒了起來:“義父又想做什麽?跑到掖城去把惟音抓回來?她的父親和兄長還有朋友都被蕭君眠抓走了,換做是誰不心急?義父的心就這麽硬如鐵石嗎?”


  “抓她?我沒那麽多精力和一個丫頭鬧騰。”楚陽關板起臉,向百裏使了個狠厲眼神後,負手往帳外走,“我不過是在挽回你和景纓造成的損失而已。楚逸,走了,我不想再跟這冥頑不靈的混小子廢話!”


  楚逸深深望了墨妄塵一眼,回身壓低聲音對百裏道:“照義父說的做,別讓他們兩個再惹麻煩。”


  楚陽關和楚逸一前一後離開主帳,帳內便傳出一陣打鬥之聲,很快又歸於安靜;沒多會兒,隻見百裏一手拖著景纓,一手拖著墨妄塵,表情無奈地往另一見營帳走去。


  半個時辰後,楚逸結集好人馬,楚陽關審視一番,對他挑選的人頗為滿意。


  “牽出最好的馬,明天日落之前無論如何要趕到掖城。楚逸,你留下……百裏在功夫上能壓住妄塵和景纓,但他敦厚愚笨,很可能被他們兩個哄騙,有你在我才放心。”


  楚逸點點頭,動作稍有遲疑:“義父不打算去追回夏惟音,那又為何要去掖城?”


  “我說了,為了挽救敗局。”


  楚陽關罕見地發出一聲沉沉歎息,奔波多年的滄桑此時盡顯無遺,眼眸裏卻還是滿懷憧憬。


  “時局不同了,楚逸。當初我讓妄塵潛進掖城對付蕭君眠,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讓他鍛煉統領能力,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墜入情網。昨天消息傳回來時你不是也聽見了嗎?狗皇帝命不久矣,蕭君眠隨時可能成為晉安國皇帝一掌大權,到時候他必定會全力剿殺穎闌族人。我們沒有更多機會,必須抓緊時間除掉蕭君眠!”


  “所以,義父這趟去往掖城,真正目的是想刺殺蕭君眠?”


  楚陽關不置可否,卻把生滿老繭的手重重搭在楚逸肩頭:“我不知道夏惟音對景纓說了什麽,總之那丫頭似乎開了竅,已經由不得我管束。以後她是選擇你還是妄塵,我不再管,但複國軍是我一手拉起來的,唯有複國這件事說什麽也不能放棄,哪怕要背負千古罵名。楚逸,義父希望你也能做好這個準備。”


  楚逸沒有回答,低頭把水袋交給楚陽關,有意無意望了眼掖城方向。


  “又要下雨了。”楚陽關自言自語一聲。


  袞城隻是陰雲密布,帝都掖城卻是大雨瓢潑,一聲聲驚雷炸響,震得夜色滿是驚慌味道。


  精神與體力雙雙透支的蕭君眠倚著夏惟音肩頭睡了足有三個時辰,醒來時臉色好了許多,卻讓夏惟音的手臂酥麻許久,整個人都近乎僵直。


  “其實你可以撇下我不管,沒人會怪你。”向夏惟音伸出手時,蕭君眠滿臉歉意。


  夏惟音隻是搖頭:“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你之間沒有那麽多恨與怨,也不願冷眼旁觀看你折磨自己,隻是厭煩你之前所作所為罷了。”


  “有你這句話,我就不用整夜整夜做惡夢了。”


  當夏惟音的手落在掌心後,蕭君眠忽然笑了,用力將她拉起,目光純粹幹淨,一如最初相見之時。


  “我會不惜一切救出安平侯和博淵,在那之後……我能求得你原諒,重新做回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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