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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殊途

  又一年熱夏將至,寧靜涼爽的寂林成了蕭君眠最常去的地方,與以往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看起來青澀的少年。


  賀蘭闕並非皇族血脈,公開的墓地隻能葬在宮外,然而在這片寂林內也有他一席之地,雖然隻是個無名墓碑。


  將賀蘭闕屍骨移入寂林,是經過方毓同意才完成的。


  “來,方毓,這是你賀蘭舅舅最喜歡的酒。往年釀的不多,他總說喝不夠,去年我讓人多釀了十桶,可惜……”後半句話蕭君眠沒有說,歉意笑笑,“真是的,我又對你嘮叨了。”


  “沒事,方毓喜歡聽皇上說賀蘭舅舅的事。”


  方毓機靈地倒滿酒雙手遞給蕭君眠,自己也捧了一碗,和蕭君眠一左一右坐在無名墓碑兩側。


  天色有些陰沉,酒有些烈,接連喝了三杯,方毓開始麵紅耳熱。


  “皇上對賀蘭舅舅真好,賀蘭舅舅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懷於皇上的恩情。”


  “恩情?如果真有恩情的話,那也是賀蘭給予我的,沒有他,也許我早死在一次次刺殺之下了。”


  蕭君眠長舒口氣,懶懶躺在地上,微眯眼眸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似是在回憶,又似在講故事。


  “其實賀蘭比我年紀大,那年我在災荒之地遇到他時,他隻剩一口氣在。那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我本來最憎恨穎闌族人,可是看到他渾身是血向我伸出手,用那雙特別澄淨的眼睛看著我時,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無視他,隻好把這個大朋友撿回了皇宮。”


  後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覺可笑,因此百般苛待賀蘭闕,可賀蘭闕卻把他當做救命恩人,任勞任怨,甚至幾次拚死保護他的安全。


  “人心是個很奇怪的東西。慢慢地,我發現我離不開賀蘭了,從小到大,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比那些兄弟還要親近,可信。即便我還對穎闌懷有刻骨仇恨,唯有對他,隻有毫無來由的信任。”


  方毓也學著他模樣躺下,尚且留著一絲稚嫩的臉頰紅如晚霞:“也不是毫無來由吧?賀蘭舅舅死心塌地跟著皇上,就算被族人咒罵也在所不惜,這樣……嗯,這樣彼此付出、彼此信任,真的很……唔,我說不清楚,反正我很羨慕賀蘭舅舅。”


  “不要羨慕他,好人總是活不長久,所以上天才把他帶走了。”蕭君眠苦笑,嗓音有些沙啞,“方毓,是我害死了賀蘭,你……你恨不恨我?”


  方毓許久沒有說話,翻了個身,背對蕭君眠。


  “如果是因為賀蘭舅舅的死,我一點都不恨皇上,因為這是賀蘭舅舅的心願,保護皇上,為皇上的帝業掃除障礙,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方毓還隻是個少年,偏偏這種有些生硬的少年嗓音,在蕭君眠腦海裏與很久之前的賀蘭闕一刹重合。


  遙遠的記憶,呼嘯而來。


  “戰爭隻會帶來死亡和絕望,如果殿下能讓戰火息止,讓穎闌大地上的百姓不再顛沛流離,我願意用盡一生守護殿下平安。”


  “我不怕背負罵名,就算所有族人都罵我是叛徒也沒關係,從今往後,我要效忠的對象就隻有殿下。”


  “殿下怕黑嗎?那……那我就守在門口,有我在,殿下就不要怕了。”


  “在我眼中,隻有殿下能給中州這片大地和平,也隻有殿下能擔得起皇位。我會不惜一切鋪好殿下通往帝位的道路,請殿下踩在上麵,一步步實現自己的抱負吧。”


  彼時,賀蘭闕也是個如方毓一樣的少年,他則更加年輕,心懷抱負。


  以及仇恨。


  “我從沒問過他過得好不好,累不累……”抬起手臂遮住視線,蕭君眠長長歎息,“答應我,方毓,別像賀蘭一樣做傻事。比起那些微不足道東西,我更希望你,你們能活下去。痛苦和罪孽,也讓我來背負一些吧。”


  “皇上。”


  方毓突然叫了蕭君眠一聲,卻是半天都沒有下半句。蕭君眠以為他醉了,索性也不追問,繼續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悔中。


  直至風起,雨點落下,蕭君眠想要離開時,方毓又突然開口。


  “這次圍剿複國軍,皇上不會親征吧?”


  蕭君眠微微愣怔,少頃,起身揉了揉額角:“想過,但覺得沒那個必要。我對調兵遣將並不擅長,本身也沒什麽功夫,連混亂中自保都做不到,貿然跑去親征隻會給眾將士增加負擔。怎麽突然問起這種問題?”


  “啊?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來了。”方毓連忙擺手,吞吞吐吐道,“那個……其實我是想……嗯……”


  蕭君眠啞然失笑:“別吞吞吐吐的,有什麽話直說。”


  “好吧。”方毓縮成一團抱住膝蓋,小聲道,“其實是我想跟大軍一起出征。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在晉安國,從沒去過穎闌地域。我……我很想到那附近看一看,看看所謂的故鄉是個什麽樣子。”


  “穎闌國啊……我倒是有不少印象。穎闌地域是中州風景最美的地方,隻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汙穢不堪,卑鄙又醜陋可憎。”


  那片大地山明水秀,那裏曾是他向往的地方,可偏偏是在那裏,他受盡非人折磨,還親眼看妹妹死去。


  蕭君眠暗暗握緊拳頭,的麵容多了幾分冰冷。


  轉眼,看見神情蕭索的方毓,蕭君眠的心又是一震,拳頭緩緩鬆開。


  再多怨恨,那裏總歸是方毓和賀蘭闕的家鄉。


  深吸口氣調整好情緒,蕭君眠故作輕鬆道:“想回去看看嗎?也好,反正隻要在軍隊後方,就算親征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再說了,不是還有你這個侍衛長在嗎?過去那些年比這危險的狀況不勝枚舉,賀蘭也都護著我平安過來了。”


  蕭君眠的體貼讓方毓十分意外,困惑,又有幾分猶豫不決。


  “怎麽了?”蕭君眠好奇道。


  “啊?啊,沒、沒怎麽。”方毓連連擺手,露出一絲悵然和感慨糅合的奇怪表情,“隻是覺得……皇上真的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蕭君眠嗤笑:“聽起來好像你以前認為我是個壞人一樣。”


  明顯的玩笑話,方毓並沒有笑,莫名變得沉默。


  “我去跟樂瑤說幾句話,你多陪陪賀蘭吧,他一個人在這裏,一定很寂寞。”蕭君眠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塵,大步向不遠處樂瑤的墓地走去。


  方毓一直望著蕭君眠背影,直到他坐到樂瑤墓邊自說自話才收回視線。


  “賀蘭……”額頭輕抵無字墓碑,方毓聲音喑啞,“大人……賀蘭大人,我是不是……做錯了?越來越不想這樣,可是我不能背叛……”


  賀蘭闕的墳墓沉默無聲,一如方毓房中鎮紙下那張未來得及燒毀的字條。


  字條上,是楚陽關蒼勁筆跡。


  引蛇出洞,擒賊擒王。


  晉安國大軍集結迅速而無聲,不到一個月,所有人馬就都在與大天足山所在郡縣毗鄰的甕城集合完畢。然而就在這時,主將和三位副將聽到了令他們猝不及防的驚人消息。


  這次征剿亂賊的大戰役,新帝蕭君眠要親征同行。


  朝臣的反對根本無法阻止蕭君眠的一意孤行,就算來自異域的霍洛河汗國在邊陲上有所異動的消息也沒能讓蕭君眠止步,仍舊帶著一營的近侍跑去甕城,還特地任用和賀蘭闕一樣備受爭議的方毓為侍衛長,授予極高權力。


  大軍正式出征那天,蕭君眠換上行動更加方便的勁裝,一身紅黑戎袍,頭頂金冠,看上去威風凜凜,又不失與生俱來的儒雅之氣。


  臨行前,他依舊不忘交代最要緊的事。


  “如果有皇後的消息,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傳來,不許有半刻耽誤。”


  然而蕭君眠不知道的是,令他牽腸掛肚的那個女人,此時距離他隻有幾百裏遠,僅僅一山之隔。而當他率領大軍趕到大天足山滾馬嶺和雙羊嶺中間,那條看似不起眼的密道時,夏惟音和莫思歸等人,就在密道的另一端。


  “有些奇怪,我們來的路上並沒有看見任何複國軍士兵,也沒發現有軍隊從這裏走過的跡象,這裏真的是密道入口嗎?”


  站在一座險峰上開鑿除的洞口前,夏惟音猶豫不決。


  那洞口幽邃狹窄,往裏也不知道有多長,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清。


  按石頭所說,密道附近應該有複國軍士兵看守才對,但別說是士兵了,他們一路走上來連個百姓流民都沒看到,整個山峰上好像隻有他們三個大活人,想打聽都沒處去問。


  石頭的態度倒是很堅決:“不會有錯的!我娘說,我爹也是複國軍大官,所以那些軍爺才會護送我們逃出家鄉,他們不會對我說謊的!我猜……我猜一定是他們要保持隱蔽,所以都進山洞裏了!”


  “如果是重要通道,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未免說不過去。”莫思歸也有幾分躊躇,看看夏惟音,輕道,“三小姐什麽打算?要進去麽?還是原路返回等待與夏大人匯合?”


  “上山時我看拉車的馬匹都累不行了,大概沒腳力在拉我們回去。”


  夏惟音仰頭看看寂靜無聲的高山,又回頭看看那片沉默遭劫的大地,用力握了下石頭的手。


  “石頭,怕嗎?”


  石頭用力搖頭:“不怕!夏嬸嬸去哪裏,石頭就去哪裏!”


  夏惟音淡淡淺笑,大步走向山洞。


  “走吧,莫老板,遇不到楚陽關更好。反正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與蕭君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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