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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斬斷

  墨妄塵那一甩力量很大,莫思歸著實傷得不輕,額頭上好大一個包不說,還昏昏沉沉迷糊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才清醒過來。


  醒來時,莫思歸人在穎闌國軍營中,身側除了一碗水幾塊幹糧別無他物,更別提大活人。


  強忍頭痛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事,莫思歸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推門跑到外麵。


  連綿數日的雨,停了。


  截至昨天,霍洛河汗國已經兵臨長桂鎮小城,不過是礙著雨大沒有進攻。如今雨一停,兩方戰事就不會再耽擱下去了,穎闌國也到了不得不出兵的關頭。


  莫思歸側耳細聽,果然,遠處隱隱傳來吵鬧人聲。


  有抱著戰甲的小戰士匆匆跑過,莫思歸一把將他抓住,急聲問道:“怎麽了?霍洛河汗國開始進攻了嗎?你們皇上……還有皇後,他們在哪裏?”


  小戰士又急又躁:“馬上就要打過來了,現在正緊急集合啊!你放手,別拉我,我還要趕著去看皇上祭陣呢!”


  祭陣二字落入耳中,莫思歸的腦袋轟地一聲。


  祭陣是穎闌國特有習俗,已經延續數百年之久。每當穎闌國與敵國交戰處於不利狀態時,時任皇帝總會親自到軍中祭陣,以鼓舞軍中士氣,祈求先祖先皇庇佑。


  而祭陣,少不了用敵人血祭這一儀式。


  “祭陣是……是要用誰祭?今天就要血祭?”莫思歸一緊張,竟然連口吃都開始不清楚起來。


  小戰士不耐煩,猛地甩脫莫思歸拉扯,一邊吆喝一邊向遠跑去。


  “當然是那女人啊,我才不想看她當皇後呢!”


  小戰士的回答讓莫思歸從頭寒到腳底,整顆心被高高吊起,每一跳都是心驚膽戰。


  頭還有些暈,莫思歸卻顧不上這些,從旁側武器架上取下一把殘劍,提在手中向列隊出飛快奔去。


  他隻有一個念頭。


  無論如何要拚盡全力保護夏惟音,就算死,那也要死在她前麵。


  長桂鎮很小,平日裏穎闌國將士們操練都在鎮外一大片原野上,有什麽重要的活動也在這裏舉行。


  此時,小鎮南邊叫陣聲清晰傳來,僅憑長桂鎮一堵殘破城牆阻隔。每一個穎闌國戰士都知道,戰事一觸即發,而這場廝殺是為守衛中州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失敗,中州將陷入無法挽回的劫難之中。


  不過他們還不能動,因為還有一萬多將士在等待,等待他們的主君給出能否讓他們滿意的答複。


  江山,摯愛,權取其一。


  墨妄塵會選擇哪一個?

  整齊的隊伍前麵留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墨妄塵站在最前麵,靠後左右兩側是作為護衛的百裏和楚逸,再往旁邊就是楚陽關。


  所有人的視線,幾乎都凝聚在楚陽關身後的夏惟音身上。


  夏惟音筆挺直立,雙手自然下垂,麵無表情望著墨妄塵背影,絲毫沒有麵對危機的恐懼。那樣泰然自若的風度看在將士們眼中,或是如謫仙一般優雅,或是如邪魅一般可惡。


  愛她的人極愛,恨她的人極恨,她從來都是在兩個極端之間行走的孤傲者。


  不向任何人低頭,哪怕是死亡。


  “有什麽要說的嗎?”墨妄塵本意不打算詢問,然而夏惟音的沉默讓他愈發不安,總想找些什麽借口再與她說說話。


  當然,他也料到了,夏惟音是不會回應他的。


  百裏有些不忍,小聲道:“皇上,別鬧了,皇後真的生氣了啊!”


  墨妄塵漠然轉頭,充耳不聞,一張無情淡漠的麵孔對著那些如願以償、得意洋洋的將士們。


  “我說過,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腦海裏,種種回憶如山巒崩塌,碎屑劃過,一道道盡是微末幸福。


  “穎闌百姓背負的血海深仇,我從未忘記,也不敢忘記。”


  數年前那個傍晚,他帶著一顆無所謂的心去往湖邊,不過是想確定那個可有可無的女人是不是死了。


  然後,他看見鑽出草叢一臉孤傲的她。


  那一眼的驚豔,永生難忘。


  “我知道很多人對惟音不滿,因為她來自晉安國,曾是晉安皇帝最愛的女子,是晉安國的皇後,她還曾因為某些原因與我們為敵。”


  她是唯一一個與他有過肉體關係的女人。


  換做旁人,也許他會不予理睬,任其生死自滅,隻因那一眼對視讓他沉迷,所以才會鬼使神差做了那種事。


  他問過她,會後悔嗎?

  其實也是在問自己。


  “我也知道,你們有些人如我一樣喜歡她,不希望她死去。可是取舍之間,我隻能選擇其一。”


  至今為止,他從未有過後悔這種感覺,甚至時常暗暗慶幸。


  慶幸自己能夠遇上她,愛上她。


  也隻有在遇見她之後,他才真正明白,淡化仇恨是什麽感覺,為自己而活是什麽感覺。


  “從率領複國軍戰鬥到光複穎闌國,我和你們一起走過許多曲折坎坷。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有高興的時候,也有沮喪的時候。我曾一度想要放棄看似沒有盡頭的使命,是惟音告訴我,她說如果我不堅持下去,我不承擔起自己的責任,那麽我就沒資格得到她的認可。”


  她從不會像那些普通女人一樣,把相夫教子當做人生最大意義,甚至頗有幾分狠辣。正因如此,她的風華是獨一無二的,什麽叫深明大義,什麽叫快意恩仇,什麽叫成熟穩重……這些,他都是從她身上慢慢學到的。


  她不會嘮嘮叨叨去操心那些家長裏短鎖鎖小事,她隻會深思熟慮想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確保他不會為難。


  所以,在知道自己無法忍受這份委屈時,她毅然選擇離開。


  “我的理智仍在,它總是提醒我,沒有什麽比保護好自己的國家和臣民更加重要。然而我的心又告訴我,倘若傷害惟音,我這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究竟該選擇哪一邊,你們覺得呢?”


  腦海中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百般味道複雜糾纏。


  墨妄塵的麵容,卻平靜得如一潭死水。


  經曆過風雨的人都知道,越是平靜的海麵,其後隱藏的風暴就越是可怕。那些等待不耐煩的將士們有些不安,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一圈,竟沒有一個人敢追問墨妄塵的最終答複。


  楚逸望向南方,輕蹙劍眉:“皇上,時間緊迫。”


  微微揚手止住楚逸提醒,墨妄塵緩緩轉身,平淡目光落在夏惟音身上。


  一刹的眼神交匯,夏惟音馬上轉頭避開,收斂起傷痛和絕望,偏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苦楚。


  墨妄塵垂下眉眼,緩緩抽出長劍,動作慢得像是在品味拔劍時的細微顫動。


  “昨天她突然離開了。我明白,她在這裏過得很不自在,因為總有人用帶著恨意的目光看著她,傷害她。而導致她突然決定離開的原因,正是你們。她從不會做讓我為難的事,隻會無聲告訴我,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泛著寒光的劍刃倒映出劍眉鳳眸,墨妄塵微微轉動手腕,劍身上的倒影便不見了,而是轉移到夏惟音頸間。


  她發絲如瀑,安靜垂下,映在劍刃上的顏色很像他的眼眸,漆黑到底。


  人群開始騷動,一些人在叫好催促,還有些人轉頭不忍看下去,也有人小聲說著,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真的還有其他解決之法嗎?

  夏惟音不信。


  如果有的話,她和他就不會站在這裏,她頸間不會橫著他的劍,她也不會連與他對視的信心都沒有。


  她怕,怕看到的那雙眼裏什麽都沒有,僅剩無情。


  沒有什麽比心如死灰更可悲,而她最後能做的,也不過是保持那份驕傲與無畏,挺起胸膛等待將要到來的結局。


  自己選的路,咬緊牙關也要笑著也要走完。


  “希望你會是個名垂千古的好皇帝。”最後一笑,夏惟音雍容優雅,從容不迫,嘴角噙著的淡淡笑意讓很多人刹那心動,深深銘刻進心底。


  墨妄塵也露出笑容,眼神卻多了幾分黯淡:“我更想做個能保護自己妻子的好夫君。”


  夏惟音沒有再回話,輕輕閉上眼。


  雨後冷風吹過,拂起潔白衣裙獵獵翻飛,那種白色讓人自然而然想起大天足山的雪,還有留在大天足山上終年不化的冰凍之血。


  終於,有人忍不住撲通跪下。


  “皇上手下留情啊!皇後娘娘沒有過錯!”


  “皇後娘娘和我們同袍同戰,為我穎闌複國立下汗馬功勞,就算曾有恩怨,那也足夠彌補了吧?”


  “你們還有沒有良心?非要逼死皇後,要讓皇上傷心一輩子嗎?”


  求情人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強烈要求處置夏惟音的將士也不甘示弱,龐大的隊伍很快陷入一片混亂爭執中。


  夏惟音沒有睜眼,卻能感受到肩頭劍刃傳來的顫抖,薄唇輕啟,語意淡然。


  “做你該做的事。”


  劍刃豎起,銳利鋒刃緊貼白皙皮膚。


  隻要墨妄塵發力,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劍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割斷她的頭顱,滾入泥淖之中鮮血長流。


  這,就是她抗爭一生的最終結局?


  也唯有這一刻,夏惟音才體會到,徹底絕望是個什麽味道。


  劍光映陽,抬起三寸有餘。


  沙啞低沉的嗓音,橫貫半生滄桑。


  “相信我。我愛你。”


  天邊飛鳥悲鳴飛過,遠處莫思歸跌跌撞撞衝來,卻沒有誰能夠阻止,君王手中那把劍毫不猶豫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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