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玨兒
\t玨妃的寢宮在宮殿的深處，被一片蒼翠的鬆林包裹著，踏著雪，一路上有些泥濘難行，贇兒提著白色的貂絨袍子，一深一淺地往前走著。
\t一會兒後，她開始有些不甘就這樣徒步走了。
\t“小棋，你先回去罷。”有些不忍心看著自己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後，贇兒頓了頓。
\t“不，小棋要護著公主。”護主心切的小棋當然不會丟下主子一人回宮。
\t“我去看看玨妃很快便回，你回宮裏等我便是了。”
\t“不。”
\t“聽話。”這麽大的人難道還要哄嗎？
\t“公主——”
\t贇兒對這個從小伺候自己的小丫頭的個性也頗為了解，這樣怕是拗不過她的，但要拖著她實在是個累贅，對了！那不如就——贇兒眼骨碌一轉——\t“這樣吧，你去太醫署幫我取一味藥。”
\t“公主……非要現在取嗎？”小棋實在不想離開公主身邊，如今這皇宮裏步步為營人人自危的，甚是可怕。
\t“快去！我看母妃今日氣血不順，你去取些黃芪來，我調味藥茶替她調養下身子。”
\t“公主——”
\t“快去！”贇兒的眼神裏絲毫沒有可以商量的餘地，她是鐵了心了。
\t“是。”小棋作了個揖，有些不悅地嘟了嘟小嘴，還是聽命地匆匆沿著另一條小徑跑遠了。
\t贇兒苦笑一下。轉身收起了手中的油傘，踮起右腳一作勢，瞬間那輕盈的白色身影便悄然地沒入了這茫茫的風雪裏。
\t但是——如果時光倒流，相信此刻的她一定不會尋這個借口支開小棋——去太醫署取狗屁黃芪。
\t\t生病的人總讓人憐由心生。看著躺在床上病懨懨的玨妃，周邊也沒幾個人照顧，贇兒再多的話也被咽到了肚子裏。將傘交到門口一個忙不迭向她作揖的婢女手中，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隨著身後門扉的合上，她走向了床邊。
\t“姐姐……你怎麽來了？”縱然已經是她大哥的愛妃，還是改不了這姐姐的口。玨妃從床上掙紮地坐了起來，勉強扯出一個笑意。
\t贇兒這回沒有心情去糾正她，隻是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關切地問道：“吃藥了嗎？”
\t病怏怏的玨妃未語先咳。贇兒忙替她輕輕地捶打後背。玨妃微微一笑，緩過了氣，點了點頭。病態盡顯。
\t贇兒探了探她的額頭，有點燙，“你如果覺得實在難受，就躺下吧。”
\t玨妃輕輕地搖了搖頭，執拗著，“我沒事的。”
\t贇兒將不遠處的椅子拉近，坐在床邊，抿著唇看著半坐在床上的玨妃，長久地沉默著。
\t“姐姐，你怎麽這樣看著我？”玨妃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看起來特別虛弱，毫無血色。那雙原本就不怎麽透亮的眼，更是黯淡如陰天的夜空。
\t“怎麽會是你呢？怎麽偏偏是你呢？”贇兒目光呆滯地頓了好久，才出聲呢喃了句，但卻更似在自言自語。
\t“姐姐……你在說什麽？”玨妃對於這個公主姐姐還是挺畏懼的，原本兩人僅差了兩歲有一起長大甚是要好的，但自從當初她聽從了姑媽的話嫁給了大皇子之後，贇兒就不怎麽搭理自己，每次見麵還未等自己開口喚她，就被一個冷冽的眼神給封死了所有的聲音。
\t“沒什麽。”贇兒看著她蒼白的小臉，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t她今日來看她，雖是一時起意卻也在計劃之中，當初自己不讚成她嫁給大哥，一直擺著臉色給她看，自己隨父皇和大哥遠征前便聽聞她有了喜，不想理這亂麻也就遂願逃離了皇宮，隻是沒想到，回來會是這個結果。
\t是歉疚，是懊悔，是擔憂，還是責怪？統統都不是，隻是有些同情和可惜罷了。
\t玨兒——陳玨，陳雲開將軍的小女兒，陳雲惠——皇後的小侄女，也就是大哥的表妹，如果，如果她不踏入這皇宮裏，她會是世間少有的自由的無憂的一個北國的小公主。可是，她偏偏要聽話地踏進來，連一絲反抗都沒有做就踏了進來。
\t原本這也不關她什麽事，自古親上加親的婚事實在太多，哪個外戚哪個家族不希望自己的親眷多多沾光皇室？犧牲掉一兩個千金小姐早是在尋常不過的事，實在不值得自己這樣耿耿於懷快一年的時間。但——\t“姐姐，你是在怪我嗎？”
\t被一個怯懦的聲音拉了回神，贇兒抬眼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重重地嚴肅地，點了下頭。
\t“姐姐——”聲音瞬間蒙上了哭腔。
\t“玨兒，現在我隻當你是玨兒，不是玨妃，”贇兒正色說道，“我當初和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t“話？”玨兒含著淚水的眸子清亮了些，但還似蒙著層薄翳，臉上也寫滿了迷茫。
\t這個丫頭定是忘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思去記過這些。對於她來說，這樣的話定是無關痛癢的。
\t“記得我同你說過的，不論是榮華富貴還是萬千寵愛，都及不上自由和真愛來得重要。”
\t垂眸一看，那玨兒還是睜著迷茫的雙眼看著她。
\t贇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她從一出生開始，過得便是掌上明珠的生活，陳雲開將軍隻有這麽一個千金，既是嫡出又是老來女，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也是——\t她沒有體會過被忽視被冷落被欺騙被拋棄的鑽心痛，也沒有拚命爭取拚命努力拚命表現卻還是得不到靠不近抓不住的不堪經曆，更沒有真正去愛過去恨過被愛過被恨過，又怎麽可能明白自己的那層含義呢？
\t“那你現在明白了嗎？”盡管這樣想著，贇兒還是不甘心地問了句，想是她此番經曆，總該讓她明白些什麽了罷。
\t“明白……什麽？”玨兒的眼神中還是純粹的無知和茫然，她不懂，為什麽從小照顧自己的姐姐會變得這麽凶這麽冷淡，難道自己聽爹和姑姑的話嫁給了大皇子惹她生氣了？還是自己沒有保住孩子惹她生氣了？
\t“你一直的依靠沒有了不是嗎？”贇兒耐下性子同她解釋著，“榮華富貴萬千寵愛都是過眼雲煙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t“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昱兒哥哥對我很好啊，我懷了寶寶後姑媽和爹爹就對我更好了，這些都是真的啊，我覺得很幸福，不是過眼雲……”玨兒似乎還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邏輯裏難以自拔。
\t“玨兒！”贇兒厲聲打斷她，“難道你還沒有為你自己的未來考慮過嗎？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在這床上躺一輩子？在這宮殿裏守一輩子？大哥死了！皇後瘋了！你的孩子也沒了！玨兒，你該怎麽辦？”
\t贇兒的話是一種歇斯底裏的直白，也許玨兒無法接受，但她實在顧不了那麽多了——\t可那回答卻更讓她覺得歇斯底裏。
\t“為什麽要我打算呢……爹可以幫我，姐姐可以幫我，還有……父皇也可以幫我啊……為什麽要我自己去想呢？”那語氣中透著的病懨懨的無辜和天真一定可以惹得男人們的保護欲噴薄而出吧！
\t“你——”贇兒一口氣卡在喉嚨裏，意識到她還是個病人，隻好不甘心地牢牢握了拳，咽下滿腔的怒氣，長出了口氣，“罷了。”
\t話音一落，贇兒便利落地從椅子上謔得站起了身，轉身要走。
\t“姐姐——”玨兒見她要走立馬出聲喊她，見她停步卻又馬上變回了小聲詢問，“你要走了嗎？”
\t“我留在這裏做什麽？玨妃娘娘？”贇兒的語氣裏毫不掩飾地譏笑，近日來積壓已久的那股不痛快實在無處宣泄，她突然間覺得內心快要被絕望感淹沒了，為什麽僅僅和自己差了兩歲，心智卻差了這麽多？
\t身後瞬間凝固了，但停頓片刻後還是傳來了意料之中的低低的啜泣聲。
\t贇兒沒有心軟，她不要再停留下去了，或許今日來看她本身就是個錯誤的念頭。
\t她實在對她感到無力了，長大之後要去接受彼此的思想為什麽這麽難？兒時明明那麽要好，彼此間的話題明明那麽多，為什麽才分開三年，曾經那份默契就完全消失無蹤了？
\t她不能理解她的天真她的無知她的毫無心機，她也不會理解她的憂慮她的負擔她的步步為營——三年的時光帶來的不但是身份的改變，更多的，是讓她們彼此變得這麽遙遠。
\t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才明白？
\t贇兒苦笑著，不顧身後玨妃“姐姐，姐姐”的呼喊聲，推開緋色的房門，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門關上後，擋住了外麵淒厲的風雪，也擋住了玨妃帶著哭腔的喊聲。
\t哭聲。隻有哭聲。
\t贇兒在門口等了一會，心裏暗暗告訴自己，若是她此刻不顧一切地追過來，自己就原諒她並且幫她，但過去了好一會兒，屋子裏除了委屈的啜泣聲，再沒有別的動靜。
\t罷了。她還是不懂。不懂爭取，不懂付出。
\t這樣一個人，對於贇兒來說，就好像手指上的一道淺淺的小傷口，不疼不癢，但那道口子一直在指尖咧著，讓你做什麽事都會碰著它，然後慢慢地，就結了一個疙瘩在心上。
\t這個疙瘩，的的確確已經在贇兒心頭結了好久了。
\t那麽。是時候剪掉了罷。
\t拿著傘，贇兒站在門廊裏，紛飛的雪花在風中不聽話地四處飛散，飄落在她的發上、臉上、衣服上，而她就這樣靜靜地站著不動，看著這蒼茫的天地——\t寵愛，或許真的是會毀掉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