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孩子長大了
走在大街上，厚實的風衣還是顯得很單薄。在獵獵的寒風中，崔瑉宇不斷地想回韓國。最後見她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可是那夜的寒冷，似乎更刺骨一些，所有的憤怒，不甘，無助好像都留在那裏了。可現在有什麽辦法，媽媽剛動完大手術，他無法離開。
記得他剛來的那天，媽媽沒有像以前那樣來機場接他。那一瞬間，他失落得難以言喻。他打車到了醫院，看到了正在熟睡的媽媽，往日風姿綽約的她，現在瘦得隻剩皮包骨頭了。他不吃不喝一直坐在媽媽身邊，握住媽媽的手，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得長大了。
雖然過去幾年裏，他一直靠自己的能力賺學費、生活費，可是對家庭，他還遠沒有盡到一個長子的責任。RAY已經給媽媽買房了，還給妹妹開了一家美甲店。就連最小的李正，都用演出的錢給媽媽買了一輛車，雖然車並不貴，但足夠李媽媽炫耀好久了。還有其他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回報家人。每每想到這些，崔瑉宇心裏總是一陣發緊。他總以為父母依然健壯，依然有足夠的時間留給他，讓他來慢慢實現自己的理想。可是在媽媽床邊的那幾個小時，他突然對未來的要求變得迫切起來。
或許是他到來的緣故，媽媽恢複得很快。在舊曆新年前夕，母子二人一起回到了媽媽在芝加哥的家。在那個豪華卻清冷的家裏，崔瑉宇越發覺得媽媽的孤獨跟自己有關，於是更加內疚。
跟老黃喝酒的那天晚上，崔瑉宇很晚才回到家。他躡手躡腳地推開媽媽的房門，媽媽正坐在床上看一些美術作品，明明很困倦，卻一直等兒子回家。崔瑉宇微微一笑，爬上了媽媽的床，抱住了媽媽。麵對兒子突如其來的親昵，媽媽顯然有點受寵若驚。
崔瑉宇湊近了看，才發現媽媽正在端詳她自己的一部作品。很簡單的構圖，隻是一株木槿花，淡紫色透出一股高傲清雅，而根部則用了很深的土黃色，根須向四處蔓延，就像一隻粗壯的大手，牢牢抓住土地一般。
崔瑉宇一下子就看懂了這幅畫，他微笑著說：“媽媽，想家了是嗎？”
黃秀美放下作品，欣慰地摸了摸兒子的臉頰。她曾是年少成名的舞蹈家，婚後突然轉攻美術，上天賦予她太多的才能。而她的美麗和憂傷仿佛也是與生俱來的，她的畫裏也流露出一種美麗的哀傷。或許是因為久居海外，她的畫裏又多了一些縹緲的空虛感。
“你看，還有人批評我畫風不實，太過頹廢呢。”黃秀美無奈地笑笑，不過崔瑉宇知道，媽媽不過是在轉移話題。
“別看那些東西，在我眼裏，媽媽的畫是最棒的！”崔瑉宇淺淺一笑，在媽媽身邊躺了下來，繼續說道：“媽媽，等你病好了，跟我回韓國吧。”
“嗯？”黃秀美有點意外地看著兒子。
“記得小時候您說過，您很想開一家咖啡店。媽媽，我給您開一家咖啡店，以後我來養你。所以，你不要這麽辛苦，跟我回家好不好？”崔瑉宇看著媽媽，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好看。
“瑉宇，回國不是那麽容易的……”
“我知道，媽媽。我現在想回國發展了，可我沒有辦法把你一個人丟在美國，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念韓國……可能在韓國，你的事業會受影響，可是媽媽，您該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也該讓自己休息休息了……”
“媽媽，雖然韓國的大環境沒有美國這麽好，可是回到故鄉，媽媽還是會很高興的吧？韓國有我，有瑉珠，還有爸爸。雖然他從來都不表達，可他常常站在院子裏，看您種的那些木槿花，一看就是好長時間……”
“媽媽，瑉珠也長大了，感覺這些年都是我把瑉珠養大的。知道瑉珠多想媽媽嗎？所以，您也幫我減輕一下負擔吧！”
“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賺錢，給你開一家咖啡店，然後再蓋一座大房子……可能會有點慢，可是媽媽，你要相信我，以後我們一家，我來養。”
不知不覺，黃秀美的眼睛已經完全模糊了。可即使這樣，兒子堅毅的模樣依然那麽清晰。她輕輕撫摸兒子的臉頰，說道：“我兒子，現在真的長大了呢。”
“媽媽，跟我回家吧！”崔瑉宇的眼睛裏也有了霧氣。
“可是，我舍不得你那麽累啊。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媽媽，我是男子漢！”崔瑉宇堅定地說：“小時候，每次我想哭，想放棄的時候，您不都這麽說嗎？你一定要相信我。媽媽，我們已經錯過太多了……以後的時間，我不想錯過。”
聽到這裏，黃秀美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她哽咽地說：“好，好，等過了這一陣，我們一起回韓國。”
“黃教授，一言為定啊！”崔瑉宇輕輕拍著媽媽，溫柔地說：“黃教授要保持心情愉快哦！心情好才能恢複得好！”
“嗯……我有個這麽好的兒子，怎麽會不開心？”
媽媽睡著了，崔瑉宇才轉過身，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到底能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他心裏真的沒底。單靠寫歌，這個還真是有點困難。不過無論如何，媽媽已經答應跟他回韓國了，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了。
父母分開的時候，他不過是個13歲的孩子。雖然父母盡量避免在他麵前吵架，可他還是從他們躲閃的眼神裏猜出了什麽。父母離婚之前，媽媽看到他就會流淚，可流著流著就強迫自己走開。
媽媽走那天，爸爸在書房裏不肯出來，他抱著哇哇大哭的瑉珠，不顧月桂阿姨的阻攔，拚命地喊媽媽。可媽媽即使腳步踉蹌，也沒有回頭看他。所以，在13歲的瑉宇眼裏，媽媽不過是丟給她一個背影的冷血女人。
送走了媽媽，他耗盡了所有力氣，隻想找爸爸，可他剛走到書房，就被一股嗆人的酒味給熏了出來。沒想到一向舉止端方的爸爸，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哭得痛心疾首。他嚇壞了，隻好默默退出房間，繼續抱著瑉珠，呆呆地在房間裏坐了一天。
很長時間，崔瑉宇都無法原諒拋棄自己的媽媽。可爸爸告訴他，不可以恨媽媽，媽媽隻是生病了，病得很重。而且就像你夢想成為歌手一樣，媽媽也有自己的夢想。所以，讓媽媽走也是對媽媽好。
再後來，少年崔瑉宇在爸爸書房裏發現了媽媽的診斷書，抑鬱症。他難以相信，那麽美麗優雅的媽媽，竟然會得精神病？他拿著病曆去質問爸爸，看著兒子震怒的眼神，崔炳植沉默了半晌，緩緩問道：“瑉宇，如果有一天——那時你還很年輕，可是你突然不能跳舞了，你會怎麽辦？”
“……？”臉上的淚痕還未幹，他就被爸爸的問題給問住了。自己怎麽會在年輕的時候突然間不能跳舞了呢？如果真變成那樣，那還真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吧？你媽媽以前是一位很有名的舞蹈演員，我也被你媽媽的舞姿給迷住了呢。可是你媽媽為了跟我結婚，不惜跟你外婆家決裂，放棄了家產的繼承權。後來，為了你跟瑉珠，她又放棄了舞蹈……你媽媽，不到20歲就拿遍了全國的大獎啊！一個屬於舞台和掌聲的人，在最好的年紀放棄了一切，想找回的時候，卻發現位置早已被別人取代，而自己的身體狀況又一直不好，你覺得你媽媽甘心嗎？”
崔瑉宇看過媽媽跳舞的照片，媽媽穿著傳統韓服，衣袂翩躚，清麗優雅，就連手裏的鼓槌也充滿了靈氣。照片是靜止的，可照片裏的媽媽，卻讓人感覺到一股靈動的氣息。崔瑉宇仰起頭，仔細想了想，回憶一點點湧上來。媽媽有時脾氣不太好，睡前一定要喝紅酒，動不動就默默流淚，隔三差五就要去醫院……愧疚和後悔慢慢湧上心頭——原來媽媽早就生病了，可自己現在才知道。
“可即使這樣，我也沒為她做什麽。她生病的時候，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各地出差，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後來我知道要補償她了，她卻已經死心了，決定要走了。”
“你媽媽當時的精神狀態已經很讓人擔心了。可她知道，如果她總是無緣無故地發火、流淚、疑神疑鬼，可能會給你和瑉珠帶來更多的傷害。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也無法保證自己不傷害你們……所以，她當時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可為了你們，她還是決定離開你們……我用盡了辦法，也沒能留住她……所以，你要怪就怪爸爸，不可以怪媽媽……”
“她不想讓你知道她得精神病的事，她一直想當個好媽媽……瑉宇，如果說你媽媽真的有什麽地方做錯了，那就是她太愛你們了，為了你們，她可以放棄一切……”
崔瑉宇很少流淚，因為父母不允許一個男孩子哭哭啼啼的，可他那天坐在舍廊上哭了一下午。後來，他每逢假期都會主動要求去美國住一段時間。盡管媽媽很不希望他做藝人，可是最後還是妥協了——媽媽明白，對少年來說，夢想是個美好而又執著的詞。可惜崔瑉宇當時太過執著，差點又跟媽媽鬧翻。在車禍之後，他徹底理解了媽媽，而媽媽，又成為自己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樹。如果不是因為媽媽生病，他或許還是一個可以在父母庇護下做自己喜歡事情的小孩子吧？
夜很深了，崔瑉宇還是睡不著。不知是因為在媽媽身邊，還是因為遠離韓國，他的睡眠已經踏實很多了。但今晚輾轉反側，依然毫無睡意。他翻開手機，看到那個麵朝大海的女孩，他忍不住淺淺笑了起來。可是想起離別那晚，他又心有不甘。到美國後，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卻一直沒有打通。後來看同學的Facebook，才知道她回中國了。來美國這段時間，他一直過得很忙碌，他以為忙著忙著就把她忘了，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有空閑，他就想知道她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在想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