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鳶尾依舊(1)
藍鷹山莊。
建立在青山綠水中的壯麗城堡。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風景優美的隱居聖地。
昕悅穿著樸素的長裙,手持洗衣板,蹲在一條清澈的溪水前,遠遠地望著那四個金碧輝煌的大字,情緒複雜。
輕雷不知從哪給她弄來一套下等侍女的服飾,說是方便她混入山莊之中。說來也怪,山莊似乎真的在招侍女,她幾乎沒受到任何懷疑,便混水摸魚住了進來。
她曾經極為緊張,見到墨曦後該如何是好。進來後才發現,事情的進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她,並未見到墨曦。因為,墨曦根本不在藍鷹山莊。
據說,墨曦早在半年前就已離開,去了冰鷹山修煉水絢,帶著碧血石與絳龍珠。與他隨行的有魅,還有,穆茹雲。
轉眼間,已過去一月有餘。昕悅已經適應侍女的生活,可是心卻越來越焦急。她不知道去哪找墨曦,水絢瓔亦極為反常,從未聯係過她。
在這裏,她竟然沒有碰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麵孔。
據說,早在八、九個月之前,也就是墨曦失憶的那幾天,藍鷹山莊經曆了一次大換血。大批的侍從被無理由遣散,大量的新鮮麵孔出現在山莊之內。幾乎一夜之間,藍鷹山莊的下人全部撤換。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穆小姐的親自監督下完成。
現在藍鷹山莊內,沒有人認識藍昕悅,更沒有人聽說過墨曦與她的故事。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莊主與穆小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來到此地的一個多月,昕悅常常會覺得恍惚,仿佛墨曦於她,真的是完全陌生的人。曾經發生的種種,不過是春夢一場。
在穆茹雲的操縱下,她在墨曦生命中留下的所有痕跡,被徹底抹殺。
藍鷹山莊上上下下,沒有人知道,墨曦曾經失憶。更無人了解,在墨曦的記憶中,曾經存在著一個,她。
原來,不光是墨曦忘記了她;而是整個世界都忘記了,曾經的她與他。
一個人,守著一份孤獨的回憶,於是,越來越孤獨。
水絢瓔派人把她送到這樣一個空城,自己卻莫名消失了。好幾次,她對著手中的暗戒呼喚瓔,可是,他從不肯出現。
自從得知赤雪腹中孩子的真相之後,水絢瓔仿佛變了一個人,整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神遊。他望著她時,眼神常常會閃躲,甚至有些逃避。他交給她一個任務,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她送離了暗夜宮。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他。
這樣的瓔,讓她很不安。她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瓔對她的刻意逃避,是源於某種……愧疚。而這份愧疚,與她正在做的事情,似乎有著密切關聯。
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似乎任務完成之後,她會被瓔……犧牲掉?
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會覺得好笑。瓔如果想要她死,該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又何必大費周章的屢次救她?
若說沒有任何陰謀,瓔望著她的眼神裏,為何常常寫著愧疚與茫然,他又為何,要刻意逃避她?難道說,瓔真的打算吞食她的七彩玲瓏心,用以修煉藍鷹神掌?
昕悅覺得很累,這個世界讓她累。有的時候,死亡,又何嚐不是另一種解脫?
如果,瓔召喚她來到這個世界,真的是為了她的七彩玲瓏心,她倒也是甘願奉上。因為,她欠瓔。
“小月,衣服還沒洗好嗎?我來幫你!”一個幹淨的嗓音將昕悅從神遊中拉了回來。昕悅轉眸望向身後,對著麵容清麗的芳兒微微一笑,“好啊,你幫我吧!”
在這裏,昕悅化名為“小月”,雖然沒人認識她,她還是擔心出現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用了假名。
芳兒,是她在這裏唯一的朋友。認識雖然短暫,友情卻是極為可貴。侍女的生活,因為有了芳兒,才顯得不那麽乏味。
芳兒蹲在昕悅旁邊,順手拿起洗衣棒,一邊用力拍打水中的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聽說了嗎,穆老爺快不行了,也就這兩天的光景了。唉,父親都病成這樣了,若我是穆小姐,肯定會時時守在他旁邊,不會離開。她倒好,跟著莊主一走就是半年多。”
昕悅的心被莫名地刺了一下,苦笑:“她跟莊主,倒是……情投意合。”
“才不是呢!”芳兒悄悄湊近她的耳畔,“其實莊主離開時,根本不想帶她走。可是當日,穆小姐哭得可傷心了,最後是穆老爺出麵,請求莊主帶她同行的。唉,可憐的穆老爺,即將辭世,卻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昕悅低下頭,專注地拍打手中的衣物,沉默不語。
這段時間以來,她是見過副莊主穆嘯天的,印象中的他,是一個慈祥而仁厚的老人。他身上的傷,是為舊疾。
二十幾年前,藍月大陸發生了一場令所有人聞之喪膽的巨變。被稱為第一魔教的水盈宮宮主水絢離,因練功走火入魔而導致心誌失常。那一年,藍月大陸生靈塗炭。水絢離及其領導下的水盈宮,見人就殺,見血就喝。其殘忍及嗜血的程度,讓後人談之色變…
身為武林盟主,藍鷹山莊莊主墨劍蕭理所當然地擔當了驅魔大任。於是,眾武林人士以藍鷹山莊為核心,組建了驅魔聯盟。正魔雙方決戰當日,藍鷹山莊及江湖各大門派的精銳全部出動。那一日,藍月大陸風起雲湧,天空染上了一片鮮紅,血腥而刺眼……
水絢離與墨劍蕭兩人,在苦戰三百回合後,最終,同歸於盡。而墨劍蕭的結發妻子林若兒,因無法接受丈夫的死訊,竟當場自刎而亡!
當日,水絢宮的主要力量被剿滅,再無複天之力;而武林眾門派,亦損失了不少精兵良將。穆嘯天身負重傷,在無牽神醫的細心治療下,終是保住了性命,卻從此烙下了病根。這一次,終究是要辭世了。
說到無牽神醫,自一年前離莊雲遊四海之後,至今未歸。藍鷹山莊的管家曾派人搜尋,未果。
耳畔,忽然傳來了芳兒驚喜的嗓音:“咦,好像是莊主回來了!”
昕悅疑惑地望著她:“你剛才說什麽?”
芳兒手指前方,興奮地大喊:“真的是莊主!莊主、右使、穆姑娘,他們全回來了!你快看啊!”
昕悅順著芳兒的視線,遙遙望去,一顆心,頓時跳慢了半拍。
原本空蕩的藍鷹山莊大門前,突然多了一黑一白兩匹駿馬。黑色的馬上,坐著表情漠然的魅;那匹純白色名為‘風’的神駒上,坐著那個讓她心跳猛然加速的男子,漆黑的長袍下那個修長挺拔的背影,顯得孤獨而滄桑。一個傾國傾城的嬌美女子,倚靠在他的懷中,虛弱而嫵媚……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依偎在他的身上,駕著那匹駿馬,雲遊四方。
那時候的他們,宛然一對神仙眷侶,相親相愛,人見人羨。
歲月無情流逝。
究竟是從何時起,那個令人迷戀的冰山雪草懷抱,已不再,專屬於她?
日暮時分。寂靜幽深的彼岸穀。
漫山遍野的藍色鳶尾,在斜陽的照射下,散發出一團團柔和的霞光,絢麗耀眼。
昕悅漫步在鳶尾叢中,如瀑的青絲泄在肩頭,素潔的侍女長裙包裹著柔美均稱的身段,
剛剛沐浴完畢的她,渾身上下散發出淡雅的清香。
她靜靜地徘徊在那一片深藍的花海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自從墨曦失去記憶之後,彼岸穀,已成為藍鷹山莊的禁忌之地。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隻知道莊主親自下令,任何人不得闖入,甚至連右使及穆小姐,也不例外。
這條規矩,讓昕悅的內心滋生了一團小小的喜悅。
“我要你記住這片花叢,記住我。從今日起,彼岸穀就是我們的天地。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麽一天,你忘記了我。那麽,你就要回到這片花叢,努力想起我。你可願答應?”
那一日,墨曦答應了她。
所以,即使已失去記憶,他還是將這片屬於她和他的天地,封存了起來。
所以,她愛的那個墨曦,不曾負她。
彼岸穀,四季恒溫,美麗的鳶尾花永不凋謝。
無論何時來到此地,那一片湛藍的花海,總能讓昕悅無比舒適。
墨曦的禁令,可以阻擋任何一個人的腳步,除了她。
彼岸穀於她,太熟悉,太迷戀,太無法割舍。
每一天的日暮時分,她總是會抄小道,出現在這裏。
安靜徘徊在這片花海,遙想曾經發生的點點滴滴,孤獨地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之中。
待到深夜時分,又悄然離去,回歸到侍女的生活之中。
曾幾何時,留戀於花海中不離不棄的兩個身影,到如今,隻剩她一人?
此去經年。
鳶尾依舊,伊人不再。
不知不覺間,昕悅已再次走到了那棵高聳入雲的大榕樹前。
伸出手,輕輕撫摸榕樹蒼桑的枝幹,夕陽透過濃密的樹葉,斜斜灑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若有若無的陰影。昕悅抬頭,仰望著直插雲霄的樹幹,安靜地發呆。
當日,她曾請求魅蒙著眼睛,帶她飛到了這棵樹的頂端。然後,她將自己親手折疊的紙鶴,塞入了那個名為“曦悅”的暗閣內。
昕悅常常會抱著僥幸心理去幻想,也許哪一天,墨曦突然就飛了上去,發現了那個暗閣,看見了她留給他的禮物。然後突然就,恢複了記憶。
當然,所有的一切,僅限於幻想。
也許,墨曦早就發現了暗閣的秘密,卻終究未能想起她,然後將她用心血折出來的紙鶴,無情的扔棄。
也許,墨曦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再想起她。
“你為何在這裏!”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動聽的、卻冰涼無比的聲音。
昕悅驚喜地回頭,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曦!”我終於,等到你了嗎?
夕陽的餘暉安靜地灑在墨曦的黑色錦袍上,散發出點點金光。濕漉漉的長發搭在肩頭,線條感十足的俊臉上寫著冷漠,深邃的雙眸尤如望不見底的深湖,平靜得詭異。
他探究地望著她,語氣波瀾不驚,卻也冰涼無比:“為何你也……在這裏?”
莫名其妙地,在他看見她的那一瞬間,心中湧起的情緒不是禁地被闖入的憤怒,而是毫無理由的,驚喜與快樂。
自從九個多月前,他大病初愈之後,仿佛生命中某個非常重要的東西,突然就被割舍了。他不知道是什麽,隻是永無止境的空洞與茫然,像一個無限擴張的黑洞,一點一滴吞噬著他的內心。
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瘋狂腐蝕著他的內心。
可怕的是,他居然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而孤獨。
雲兒說,是她血養千年血蠶,才解了他的絕情蠱。對此,他毫無印象。可是,他相信雲兒說的話。雲兒於他,有如多年的親妹妹,她,定不會欺騙他。
雲兒的手臂上,有不少傷痕,而他的絕情蠱,確實已解。
雲兒於他,恩情似海。他,定不會負她。
隻是,雲兒的存在,卻絲毫不能緩解他內心的孤獨。那種近乎絕望的空虛感,讓他窒息。
隻有當他踏入彼岸穀的時候,內心才能尋找到一絲寧靜。冥冥之中,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他不可以讓這片土地,被外人所打擾。所以,他才下了禁令,甚至連雲兒,也不允許進入。
大病初愈之後,他對整個世界突然就失去了興趣。藍月大陸人民的死活,他管不著,也不想再管。他似乎什麽都不想要,什麽都不想幹。可是,內心深處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全感,讓他感到驚慌失措。似乎某一種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正一天天離他遠去,看不見,抓不著,卻能深刻地感受到。
他討厭這種莫名其妙且越長越大的不安全感,他必須變得更強大。隻要他能戰無不勝,還有什麽能讓他感到害怕呢?於是,他開始修煉水絢。因為水絢,是這個世間唯一可與他打成平手的功夫。
水絢瓔通過喝人血來修煉‘水絢’,這可以讓他在最短時間內達至巔峰。
可是他,並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於他,修煉‘水絢’隻是為了緩解內心的孤獨,隻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動力繼續活下去。所以,他選擇了最無害的方式去修煉,無需喝人血,也不會折壽,而這個過程,卻需要持續二十年。
二十年,不長也不短。
即使成為天下無敵,又怎麽樣?――他不知道。現在的他,對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興趣,除了繼續練功,實在不知自己還能幹什麽。
離莊這半年,他的‘水絢’,不過處於啟蒙階段而已。如果不是得知穆叔病危的消息,他根本就不會回來。
隻是他沒有想到,回莊之後的第一天,他居然會,再次見到她。
當日在熙寧大街,她對他的執著,他亦曾疑惑,亦曾詫異。甚至,他還曾派人暗中調查過她的行蹤。卻失望地發現,她心甘情願留在了暗夜宮,繼續做水絢瓔的女人。
今時今日,她卻突然出現在彼岸穀。那抹清麗的身影,與漫天的鳶尾融化在一起,和諧而美麗。在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居然是,驚喜的。隨後,心卻一點點往下沉。一個從暗夜宮出來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藍鷹山莊,究竟用意何在?
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拎於半空,凜冽地掃視她,眸光中寒意無比,聲音涼得徹骨:“說!――你為何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