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漸行漸遠(3)
“這就是水絢瓔要你接近我的目的嗎?你費了這麽多功夫,原來要的,竟是我身上的碧血石和絳龍珠?”墨曦憤怒地衝進淫室,在看見她的一瞬間,猛地怔住了!
那個曾經生龍活虎的女子,此刻正蜷縮在魅的懷中,臉色慘白,雙眸緊閉,奄奄一息。魅的黑色外袍隨意地搭在她赤裸的身體上,糜爛的、流著血的肌膚若隱若現。她的雙手,天,那哪裏是手,隻是兩個血肉模糊的肉球!她的臉上,滿滿都是淚痕與血痕,透著血絲的淚珠,固執地掛在眼角,不肯掉落。
那一瞬間,他的心,突然抽痛得厲害。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害怕,不斷自心底往上湧!
而這種發自心底的驚慌失措,竟是如此熟悉。
意識朦朧中,眼前浮現了陌生的一幕:在一個古老而滄桑的森林中,他睜開眼睛,眸光繞過雲兒,穿越層層大樹,定格在一個嬌弱的女子身上。
那個女子麵無血色地斜趴在地上,雙眸緊閉。可是,她的唇角卻死死地咬著一個殘破的瓦罐,鮮血直流,瓦罐中隱約有水波蕩漾。她的長裙早被荊棘劃破,露出一道道令人膽顫心驚的血痕,她的手與手肘血肉模糊,修長的指甲因沙石而向外翻起,扭曲得變了形。最可怕的,是她的腿。受了傷的膝蓋裏長滿了尖銳的石子,沙石不斷侵蝕她的血與肉,她的腿像是被截成了兩半,血肉模糊中,竟隱約可見本該深藏於膝蓋內的髕骨……
他的頭突然很疼!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像要看清那個女子的麵容,忽然間,一切都消失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她是誰,所有的畫麵如泡沫般幻滅。眼前,出現了魅懷中那個女子蒼白無比的臉。
他的心猛地一顫!
他的全身都在發抖!
不過才短短一天,她竟然被折磨成這樣。這樣子的她,確實讓墨曦嚇了一大跳。
白天所發生的種種,依舊曆曆在目。其實從他的角度看去,她刺殺雲兒的力道不對勁。可是,雲兒沒有理由故意弄傷自己,更沒有理由栽贓陷害她。善良而柔弱的雲兒,一直都被保護得太好,又怎會是暗夜宮女殺手的對手。
沒錯,他早就看見了她手臂上的彎月胎記,也發現了她與水絢瓔非比尋常的關係。這個名叫藍鳶的女子很有可能,是那位失蹤已久的赤雪。隻是,讓他困惑的是,她的身上沒有殺氣,而且根本不懂武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接近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他本是想好好關她幾天,算是懲罰。結果日暮時分,他便後悔了。她的身上有很重的傷,長期泡在渾水中,肯定會導致傷口糜爛。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在意這個女子。不知不覺間,就已經來到水牢門口。若不是聽見她的聲音,他一時間還找不著她的位置。
隻是他沒有料到,她說的那句話,居然是“我…我要墨曦身上的碧血石和絳…絳龍珠,求你…幫我!”
原來,她要的,不過是那兩顆石頭。原來,這就是她接近他的最終目的。
那一瞬間,狂躁而無法抑製的憤怒撲天蓋地襲來!然而,這種憤怒在他見到她的刹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所取代。
他不敢置信地走上前,猛地搶過魅懷中那個虛弱地嚇人的女子,震驚而心疼地、緊緊抱住。
良久。
他猛地抬起頭,陰沉的眸光凜冽地掃視早已被嚇傻的眾人,憤怒地大吼:“她才關進來一天,就被折磨成這樣!誰給了你們這麽大膽子!”
眾人被他近乎瘋狂的戾氣嚇得腿腳發軟,紛紛跪倒在地上,驚恐地望向八字胡。八字胡暗咽了一口口水,結結巴巴:“劉…劉管家說…說是……莊…莊主您的命令!”
“把劉管家找來。竟敢假傳我的口令,膽子不小。”墨曦的臉色陰霾得可怕。
“不用找了。”魅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來之前,發現劉管家已中毒身亡。可能是自殺,亦可能是…他殺。”
“既然如此,”墨曦陰冷地掃視眾人,聲音冰冷無情:“你們是要自行了斷,還是我來動手?”
眾人嚇得麵麵相覷,哭天喊地的求饒!
“莊主,饒命啊!”
“我們…再也不敢了!”
“是啊,莊主,我們真以為是您的命令,否則就是給我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啊!”
“求莊主饒命!”
“我們錯了,求莊主饒命!”
“啊!――”
“啊!――――”
……
幾秒鍾之後,所有的呐喊聲都停止了。整個密室,安靜地詭異。
滴答、滴答,鮮血,沿過墨曦的長劍落了下來,與地上的血潭,融為一體。
墨曦輕輕抱著昕悅,眸光陰鷙地走出了密室。魅緊跟在他身後,麵無表情。
就在他們剛剛跨出密室的那一瞬間,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倉皇的跑了過來,跪倒在墨曦眼前,上氣不接下氣:“老…老爺不行了!莊主,請速速前去見老爺最後一麵!”
墨曦的眸中流露出明顯的憂傷。他緊緊抱著昕悅,遲疑地停留在原地,猶豫不決。
魅麵無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伸出雙手,平靜地道:“藍姑娘暫時無性命之憂,把她交給我,我會照顧她。穆老爺的最後一麵,你快去吧。”
墨曦的視線,始終未曾從昕悅身上離去。良久,他終是將她輕放於魅的手中,不放心地道:“好好照顧她,我很快回來。”下一秒,焦急而憂慮地飛身離去!
當昕悅再次蘇醒,已是半月之後。
睜開眼簾,視線裏出現的便是芳兒那張放大的臉,憔悴而擔憂。芳兒驚喜地握住她的手,似乎鬆了一口氣:“小月,你昏睡了十天,總算是醒了!右使明明說你沒有性命之憂,怎麽會昏迷這麽久呢!餓不餓,想吃點什麽?”
昕悅微笑地望著她,流著淚搖頭。芳兒嚇得手足無措:“你…你哭什麽呀!是不是哪裏疼了?”。昕悅淚流滿麵地望著她,繼續微笑:“沒什麽,就是……感動了。芳兒,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好!”
經曆了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之後,再次看見真正關心自己的人,那一瞬間,昕悅感受到了幸福。潛意識裏,昕悅是想永遠睡去的,所以,大概這才導致了她這麽長時間的昏迷。
蘇醒後的她,有一種重生的感覺。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陷在與墨曦的那份絕望情感中,無法自拔。所以,她活得很累,很不快樂。這麽久以來,墨曦一直處於她世界的正中心,因為墨曦,她忽略了太多真正關心她的人,比如芳兒,比如小青,比如小辰,比如,瓔。
她做了各種努力,試圖喚醒曦的記憶,試圖留在他身邊。可是,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她真的,什麽也沒得到。
墨曦習慣了去忽視她、傷害她,因為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認識她。她亦習慣了去忍受、去期盼,因為那個聽起來很美的借口:他隻是失憶了,總有一天,他會再次想起她。
可是,她放棄了尊嚴、拚盡全力去愛他,到最後,她的力量用完了。而他,還是沒能想起她。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強求?她愛的那個墨曦,已經走遠;而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一個與曦有著相同麵容的,陌生人。
獨自一個人,活在兩個人的記憶裏。這樣的生活,她不想再繼續。
與其在一份無望的感情中苦苦掙紮,撞得頭破血流,倒不如瀟灑地,揮手告別。
再見,墨曦。
我等了太久,追了太久,可是你變化得太快,我永遠也追不上你的腳步。所以,我要放手了。從此,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將不再打擾你。
芳兒告訴她,她在水牢的那段可怕遭遇,其實是劉管家假傳了莊主的口諭。事發後,劉管家因害怕遭受懲罰,服毒自盡。
昕悅聞言後,隻是淡然地笑笑。她與劉管家無怨無仇,他又怎會冒如此大風險來害她。恨她入骨的人,這個世界上,恐怕隻有一個。可是,那又如何?劉管家之死,將這個事件劃下了一個句點。無憑無證,她指責不了穆茹雲;即使指責了又如何,墨曦會相信嗎?
是墨曦將她投入了水牢之中,在遭受了這麽大的屈辱之後,墨曦卻連最基本的公道,也給不了她。這樣的墨曦,已讓她心灰意冷。
芳兒還告訴昕悅,她昏迷的當日,藍鷹山莊發生了一件大事:穆老爺已逝。
這半月以來,藍鷹山莊一直都在辦理穆老爺的後事,葬禮很大很隆重,很多武林門派自發參加。直至三日前,所有的一切才全部結束。
對於穆老爺的辭世,昕悅隻是覺得一陣歎息,卻並沒有太多的悲傷。於她,那隻是一個陌生而慈祥老人的離去。
芳兒還說,墨曦跟穆小姐,可能要成親了。因為穆老爺臨終當日,曾當著藍鷹山莊上上下下所有仆人的麵,說了一句話,“曦兒,請你一定……要娶小雲為妻。”而當時的墨曦,選擇了沉默。沉默,是代表不答應,還是不拒絕?――沒人知道。
自古英雄配美人。藍鷹山莊上上下下都認為,莊主與小姐,實乃天作之和。全藍月大陸,能配得上莊主的,唯小姐而已。
對於這條消息,昕悅隻是低頭傾聽,並不說話。柔軟的發絲從耳側垂落,遮掩了她所有的情緒。
最後,芳兒貌似神秘地湊近她的耳畔:
“小月,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右使偶爾會來看看,但是莊主每天都會過來。看得出來,莊主很關心你。你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說不定哪天,莊主就納你為妾了。到時,你可就真的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芳兒根本不知昕悅與墨曦的過去,從小生活在封建社會的她,打從骨子裏認同一夫多妻製。而像她們這樣身份卑微的侍女,是不可能成為正妻的,被納為妾,是最高的榮譽了。
昕悅平靜地望著芳兒,苦澀地微笑:“我不稀罕。”
就這樣,她與芳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直到幾個時辰之後,魅的突然出現,芳兒才不得不告退。
魅略帶愧疚地望著她,沉思了半晌,突然半跪在她的床前,語氣中滿是歉意:“藍姑娘,對不起。我暫時還沒有告訴莊主真相。這段時間,老爺的離世,讓小姐痛不欲生。若在此時說出真相,對小姐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請藍姑娘稍等些時日,待到小姐情緒平靜之後,我一定將你們的過去,如實告訴莊主。”
昕悅淡然地望著他,嗓音平靜地有些失了真:“不用了。魅,過去的事情,請你永遠也不要再提。我愛過的墨曦,如果看見現在的自己,會很難過。”
魅遲疑地:“藍姑娘,這樣對你不公平。”
昕悅苦笑地搖搖頭:“我的愛,從來就沒有公平過。”她平靜地望著魅:“我已經放手了。我希望我以後的人生,可以快樂。所以,那段往事,請你幫我隱瞞。”
魅凝望她,沉思了良久,方道:“藍姑娘,其實莊主對你……”
“我們結束了。”昕悅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知道他怎麽樣,我和墨曦之間,結束了。”
“誰說我們結束了?”一個冰涼得有些失控的聲音,從外麵飄了進來。
“誰說我們結束了?”一襲黑衣的墨曦,手裏拿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床前,“怎麽,目標轉移到魅身上,所以就不需要我了?”他憤怒地望著她,聲音寒得徹骨:“我告訴你,藍鳶,碧血石和絳龍珠在我身上,即使是魅也奪不走。若你還想要,就得繼續跟我玩下去。”
昕悅冷冷地望著他,無聲苦笑。
藍鳶。他稱我為藍鳶。
原來自始至終,我在他心中,都是那個卑賤至極的青樓女子,從來,不曾改變。
魅無聲告退。
空蕩蕩的房間裏,唯剩她與他,倆倆相忘。
彼岸穀的鳶尾花,絢麗綻放;花叢中那兩個不離不棄的身影,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鳶尾依舊。伊人不再。伊人不再。
昕悅平靜地望著他,微笑:“莊主大人突然駕到,不知對奴婢有何吩咐?”
一聲莊主與奴婢,一種身份的隔離,兩個世界的疏離。
墨曦蹙了蹙眉,將手中的藥碗遞過去,輕聲道:“喝了它。”
昕悅恭敬地伸出纏滿紗布的雙手,用力捧住藥碗。墨曦在看見她的手時,卻驀地一愣,拿著藥碗的手,遲遲不肯鬆開。
“啪啦――”一聲,青瓷藥碗在兩人不協調的力道下,摔在了地上。滾燙的中藥,透過薄薄的紗布,浸入了昕悅受傷的手背裏,惹得她一陣痙攣。
昕悅驚恐地低下頭,低聲乞求:“奴婢該死!請莊主恕罪!”
墨曦的眉頭蹙得更深了,他一把抓起昕悅的手,焦急地:“你的手,疼麽?”
昕悅倉皇收回手,顫顫驚驚:“奴婢不疼,多謝莊主關心!”
墨曦再一次伸出手,“讓我看看你的手。”
昕悅匆忙將手插入被窩內,低聲哀求:“奴婢的手卑賤,入不了莊主的眼。奴婢覺得很疲憊,莊主若沒其他吩咐,奴婢請求莊主能讓奴婢休息。”
“別稱為我莊主!”墨曦猛地一聲怒吼,他憤怒地抬起她的頭,“你以前是直呼我姓名,現在還是那麽叫!”
昕悅躲開他的視線,驚恐地:“奴婢不敢,望莊主恕罪!”
“夠了!”墨曦憤怒地打斷她,“你到底怎麽了?為何要如此疏離!”這,完全不像你一直以來的風格。
昕悅撇開頭,“奴婢與莊主,本來就是陌生人。”她的聲音很低,“奴婢現在想休息,請求莊主成全。”
墨曦眸光複雜地望著她,良久,方歎了一口氣:“算了,你睡吧。我明天再來看你。”話畢,黯然轉身離去。
“恭送莊主!”昕悅低著頭,語音恭敬。在墨曦的身影完全退出視線時,一滴晶瑩的液體,悄悄自眼角滑落。
拒絕一個人最有效的方式,不是破口大罵,亦不是恨之入骨,而是恭恭敬敬毫無瑕疵地,徹底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