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狼王
翌日,蕭紀安吃完早膳,一出門就看到了門外站著無名,一早上的好心情又被掃了個幹淨,他看了眼無名,冷冷的說:“我要你明日不用來了。你是耳朵不好麽?”
劉弘基也從自己的屋子裏,探出身子來看熱鬧:“你的先生,這會可不想招你來畫畫,你留在這裏是來討罵的麽?”
無名仍杵在原地,頷首:“少統領讓我請先生過去,說是統領要找先生斷一些事。”
話音未落,劉弘基便停止了打趣,蕭紀安也恢複了一臉正色。
總算來了。
這麽多天,籌劃了這麽久,老狼王總算上鉤了。
蕭紀安掐了掐指,打開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好,我自然會去。”
無名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看到蕭紀安停了下來,扭頭望住無名,果不其然,又是一句逐客令:“你跟來做什麽?”
無名頓了頓,停了下來,道:“我想知道,先生怎麽知道我帶著的,妹妹送我的荷包。”
蕭紀安拿扇子和他劃開距離,又離他遠了些,回他:“這有什麽,昨日不是說過這事了麽?那係在腰間的,難不成還能是柳千雪送你的荷包?”
在那頭看戲的還有李弘基,顯然他對這一出還沒從昨天唱到了今天,還沒閉幕的戲很感興趣,慢慢的走了過來,被蕭紀安瞪了一眼,才停在了離兩人不遠的地方。
無名沉著聲,神情卻十分認真:“先生對我說了謊,先生沒和我妹妹說,我不舉的事。妹妹同我說,她知道我還係著她送的東西,不恨她就足夠了,她不會再嫁娶,但也不會再恨父親。她會剃度出家,不再來糾纏於我。”
這裏除了這站著的三人,沒有別人了,這些小事,蕭紀安隻當日行一善,順便打發別人走才做的,沒想到如今碰到個傻子,倒要來反哺他丟出去的善,按蕭紀安的邏輯來看,簡直不可思議,他生性寡淡,不喜歡一來一回的報恩,這種隻會讓他覺得多餘。
幾句話下來,蕭紀安的臉色已然不好,劉弘基倒是十分善意的看了看無名,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無名頷首,緩緩的道:“她說等她入了佛門,會在寺院裏種下一顆梅樹,每年梅花開的時候,就借著看梅樹,去望一望她便可。”
“這不是你跟著我的理由。”蕭紀安聽不下去了,隻覺得昨天一時興起當真腦抽,轉身便快步繞開了這人:“劉弘基,替我趕走他。”
無名想跟上去,倒確實被劉弘基攔了下來,劉弘基看著這個與蕭紀安年紀相仿的少年,堪稱溫和的勸道:“你真是呆的連他都頭疼了,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麽?他身邊的人,可都對他趨之若鶩,你不怕麽?”
無名回他,耿直的有些令人發笑:“我不知,但蕭先生他,不像是壞人。”
劉弘基笑了笑,心道這話也就你說的出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少年,隻覺得這一身青衣穿在他身上說不出來的變扭,便問他:“你是薛仁杲撈回來的人,你倒是說說看,你一個捕役,怎麽會被薛仁杲撈去做小館。”
無名的回答讓他啼笑皆非:“少統領撈我出來的時候,隻說要我做一些體力活。我缺錢,就去了。”
劉弘基被這人逗樂了,開始給他指點迷津:“你是傻子麽?還好你剛遇到的是蕭紀安,隻是,你覺得他像是會喜歡你這身衣服的人麽?”
無名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青衣,不知道是真明白了,還是假明白,點了點頭:“那我這就去換。”
“等等,你是真的想跟著蕭紀安混?”劉弘基看他像看兒子一般,見無名點了點頭,複又問道:“既然是薛仁杲救下的你,若是薛仁杲要你害他怎麽辦?你妹妹的事,頂多是他一時興起的日行一善,值得你用一輩子去報他麽?”
無名沒有猶豫,又點了點頭:“值。我會護先生周全,大不了以死向少統領謝罪。”
劉弘基被他整鬱悶了,長歎了一口氣,看著無名的眼中似有深意:“你與他,真是兩個極端。”
這兩個人,心思縝密如蕭紀安,隻同瀚海闌幹中的海市蜃樓,向上俯瞰,就能叫人望而卻步,性子寡淡如他,偏偏又那麽巧日行一善,遇到了眼前這個如同白紙一般單純的人。捕役,犯了事,被救了之後還如此不諳世事,愣著頭皮就要來報恩。
這樣的固執醇厚的人,怎麽都不像是能和蕭紀安扯上關係的人。
無名也看了看劉弘基,道:“劉將軍說的話,我不明白。”
少年的一片赤忱,倒是讓劉弘基心裏有了底,無名的身手不錯,雖然看上去反應遲鈍,但以他這個性子,加上身側又再無牽掛,放在蕭紀安的身邊,說不定會走的更遠些。
“不明白也無妨。”劉弘基招他過來,了然的笑了笑,道:“你若是真的想報他的恩,就按我說的來。跟著他,不能跟的他太緊,你若是跟他跟的太緊,但凡有點瓜葛,以他那嫌麻煩的性子,就會想辦法弄走你。你得做他的暗衛,才能護他走的更遠些,明白了麽?”
無名頷首,重重的點頭:“明白了,謝過劉將軍。”
士為知己者死,但這句話放到無名身上,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他承的恩,隻是蕭紀安千百種算計中,為數不多的善,就好比許人妄念的佛,不一定聽到到眾人的祈願。但不論旁人怎麽看,這一點善意,已然化作了無名的信仰,變做沉在他心中的基石,引著他走向前方的人。
劉弘基看了眼無名遠去的背影,便回了屋,屋門掩得實在,隔斷了外麵的風聲。
無名果真換了一身普通侍衛的裝束,在蕭紀安不近不遠的地方跟著,最後幾步一躍,便跳到了一顆樹上,從高處俯瞰下去。他看到蕭紀安走入了薛舉的營帳中,薛舉的營帳外,已經烏壓壓的聚了一群人,這些人蕭紀安可能認不出,但無名都能認得出來,那是內史令翟長孫,部將梁胡朗,薛仁越的妹夫鍾俱仇,以及後來歸順的賊寇宗羅睺,平日裏這些人不會聚在一起,文臣歸文臣,將士歸將士,彼此甚少來往。
今天確不知這麽了,都聚到了一起,即使是無名這般後知後覺的人,也感覺到了事態的不對,這個事態不對倒不是指蕭紀安,而是指隴西的西秦霸王薛舉。這樣說來,薛舉已經有多日因身體有恙,把營中大小事務交由薛仁杲打理了。
無名窺見這一行人也隨著蕭紀安進了營帳,便候著時間,靜靜的等了起來。
蕭紀安此番進去的感覺,確實同外麵等著的無名一樣,他隱約覺得這次後麵聚著的來人,不單純像是來探望老狼王的,但這些人神色確實有那麽些真心實意的憂慮。從衣著當中,蕭紀安可以大致辨別的出他們分別是做什麽的,文臣一副悲春傷秋的臉,武將則是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蕭紀安看了一眼這些人,隻覺得太吵。
而帳營內,薛仁杲候在薛舉的身側,那西秦的老狼王,並未軟臥在床榻之上,而是穩穩的持著劍立在了當中,營中無風,但眾人迎著薛舉的目光,卻無端的生出戰栗,方才一同市井一般吵鬧的聲音,一下子鴉雀無聲。
然而薛舉隻是站在那裏,手中的劍都未曾移動過半寸。
西秦的老狼王容貌瑰偉,一點都不似病弱膏肓的人,那是在沙場千軍萬馬之中磨礪出來的通身威嚴,已經錘進了骨子裏,透著氣息就能感受到其駭人的震懾。這一下,蕭紀安都忍不住掐起了指,斷疾的爻卦,隻在頭一回見李世民的時候用過,至此再無用武之地,隻是他這個細小的動作,被老狼王一下就注視到了。
那具有攻擊性的視線掃過蕭紀安,讓他一下子頓住了指間的掐算。
這和被薛仁杲抓去正麵打鬥是截然不同的感覺,和小狼崽子的抓撓相比,真正狼王,隻需一個眼神的注視,就能讓蕭紀安覺得自己如同被按在地上的獵物一樣膽寒。
這是讓活了兩輩子的蕭紀安,頭一次感到有想逃跑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