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翟長孫
蕭紀安笑了笑,他現在的這副身子聲音雄厚,有氣吞丹田之勢,順手丟給翟長孫那本冊子後,便朗聲道:“怎麽不是我?你還指望薛仁杲來你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做的好事?這名冊上,你翟長孫獨一份就占了一頁,你不掉腦袋誰掉腦袋?”
翟長孫顫著手,撿了起來,這反應和之前梁胡朗的簡直天差地別,他急不可耐的翻遍了冊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邊,複又看了看蕭紀安:“不可能,這沒道理,這冊子上不止是我,還有別的人,那麽多人都和薛家是一條船上的,他不可能隻殺我一人!”
蕭紀安冷眼瞧著他,並未說話,翟長孫被盯的越發緊張,他背後的碗裏已經沒了水,但還是作勢拾了起來喝了一口空氣,才順了順舌頭,道:“再者,我們和薛小少爺做的,也是為了西秦好,國庫缺的多,若沒有這茶商,鹽商,農人賦稅我們從來不克扣,這些都是刮的商人的皮,商人皮厚!該扣他們的錢!”
蕭紀安冷冷的回他:“那你再從後麵看。這名字上除了你認識的那些人,可有你不認識的人?”
翟長孫又翻了一邊冊子,他用袖子遮住發顫的手,一頁頁的倒著翻過來,臉色蒼白:“有,這後麵的,都不是我認識的人,這怎麽還有一個我的名字,這冊子不對,這冊子有假!”
蕭紀安從他的手裏拿回了冊子,隻覺得這本名單都快被他揉皺了:“這冊子可不假。後麵的名字你不認識也不奇怪,因為那些人都已經死了,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你。”
翟長孫聞言,一踉蹌,坐在了地上,拿手指著他,嘴巴開合之間卻沒說出一個字。
蕭紀安看著他情急之下失語的模樣,笑出了聲,繼續刺激著他:“你就沒有想過,薛小少爺贏了這一仗之後,是怎麽死的?西秦的兵,又是怎麽死的?”
“不可能!”翟長孫終於捋順了舌頭,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少統領雖然手段狠毒了些,但這一仗還未打完,他不會在這種時候手足相殘,你到底是從哪裏知道的這些!”
蕭紀安臉不紅心不跳,複又說道:“且不說我那裏知道的這些,你們那黃金千兩,可是讓薛仁杲好找,他確實不想手足相殘,但耐不住西秦國庫裏沒有的東西,都落到了你們的口中,你敢說你這些東西,分文未取?”
分文未取這四個字,分量太重,一下子砸的翟長孫跪在了地上。
他在官場多年,可以說是兩袖清風,就算是為了和薛小少爺一起趟這條渾水,他也隻拿了一點點東西貼補家用,他為了是什麽,為的就是薛仁越的一句承諾,重農抑商,從茶販、鹽販那裏扒來的錢,便不用再去傷民心、誤農時,此消彼長後,造福的都是百姓。而他不曾想過,都是流入薛家的真金白銀,不等同於流入西秦的國庫。
這兩兄弟間,分的如此清晰,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他不知道這些冊子的話都是蕭紀安編出來的,他隻道自己瞎了眼,一生的心血,卻因站錯了隊毀於一旦。
翟長孫拾起了他背後的碗,這一擊下去,終於砸成了碎片,他拾起了其中一片,抵住喉間,踉蹌的在牢房裏打著轉,喃喃自語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我翟長孫對天發誓,此生隻做錯過這一件事,但不求名利,隻求能讓西秦百姓免於苛稅,若是少統領真要我的命,那不消他來拿!我自己給他便是!”
地牢裏的雜草,透著腐爛的氣息,一同翟長孫漸漸空洞的眼,他望著唯一能透過光的方向,透過那裏看到鳴鳥飛過,隻覺得悲從心起。
“一個兩個的,怎麽都這麽不惜命?”蕭紀安看傻子般的看了看眼前的人,隻冷冷一笑,他把彎刀丟給了翟長孫:“你若是真的要死,就用這把刀,用那匕首能死成?要死可快點死,別耽誤了時辰!”
良久,翟長孫才放下了碗片,拾起了彎刀,顫著聲:“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這一生無愧於西秦,無愧於薛家軍,無愧於農時,卻落得如此下場。
“你分明就是膽小怕事,分了那一杯梗,還想左右逢緣,也不看看你這條命,能不能在西秦待得下去?”蕭紀安冷冷一笑,複又問他:“我問你,君主昏暗,臣下竭誠治國;或是君主竭誠治國,臣下作亂,哪個更嚴重?”
翟長孫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懇切的回了他的話:“若君主明智,善惡賞罰得當,臣下豈敢作亂;若君主不明智,放任暴虐無道,不納明諫,縱使有良臣,又有何為?”
蕭紀安嫌拋出的鉤,還不明顯,複又說道:“君不信臣,何來用臣一說;誠信立,在薛仁杲的身上可找不到一點,你若是想護的是百姓,就應當知道,擇一個明君,遠比在昏君之下如履薄冰,來的容易。”
“你要叛敵!”翟長孫聽懂了他的意思,握著彎刀的手一抖,刀便砸在了地上,他氣憤難耐,但又有些心虛,這個梁胡朗比他肚子裏的墨水還多。翟長孫定了定神,抬眼望住他:“你又為何要同我說這一些?”
活了兩輩子的蕭紀安,自然最擅長的就是口舌之辯,文人傲骨,但文人也士為知己者死的死理,要說知人知心,沒人比的過他蕭紀安。
他不急不緩的拾起了地下的彎刀,朝翟長孫笑了笑,透著些偽善的讚許:“昔日雖不免有唇舌之戰,但你翟長孫的骨氣,我還是知道的,我隻會打仗,不懂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文臣,但統領用你,便是你這般仁義之說有用武之地。隻可惜,我信奉的君,已經活不過這段時日,那我至少還願效忠於隴西的百姓,讓他們免於水火之中,也免於你掉書帶子說的苛稅勞力。”
翟長孫沒有回應,蕭紀安便又一字一句的說了下去,這最後一句,算半是威脅,半是風骨:“若是真的要保住隴西的百姓,薛仁杲還不及李世民,李軌,李軌大涼擁兵十萬,昔日兵勝,所囚西秦騎兵係數放回,未占半畝良田。良禽擇木而棲,就當我多言,勸你最後一回。薛舉氣數已經,此番救你出去之後,你若是想保住這隴西百姓,便跟我走;若是想留在這裏等薛仁杲殺你,便當我今日沒來過,天涯各走一方,他日戰場再見。”
翟長孫望著眼前這人,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他跪在了地上,竟然嚎啕大哭了起來,嘴裏不停的重複著蕭紀安說的話:“誠信立!誠信立!誠信立!”
這一哭哭了半個時辰,蕭紀安都被他整煩了,這文臣是怎麽回事,掉的書袋難不成還浸水,把腦子給衝壞了?
終於,翟長孫也感覺到了蕭紀安的嫌棄,他哭累了,便拿已經髒了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跪在了蕭紀安的麵前:“可憐我一個讀書人,居然還要靠梁將軍你來敲打,老朽無能,但願盡此生最後一博,請梁將軍明示!”
蕭紀安不想用手,便用彎刀把他扶了起來,淡淡的道:“現在同我去鍾俱仇的府上,拉上他便走!唐軍那裏,已經有接應的人了”
翟長孫聞言又是一驚,他方才看到冊子上有此人的名字,但從未想過,這人可以招降,狐疑道:“可是,他是薛家的女婿,未必會聽我們的。”
恰恰相反,當日的三個武將裏,除了最後歸順的賊寇宗羅睺,和死腦筋的梁胡朗,最會見風使舵的,就是這個薛家的女婿鍾俱仇,他既然懂得針砭時弊的榜上薛仁越的腿,就也回見風使舵的隨著局勢走。
而這盤棋,一直還在他蕭紀安的手裏。
蕭紀安冷冷一笑,堪稱好心的向他解釋了一番:“這點沾親帶故又有什麽?昔日你我一直對著幹,他自然隻顧著和稀泥,但若是你我意見空前一致,他會怎麽想?他是會覺得我們合著夥來騙他,還是覺得事態已經嚴重到了一定地步,不得不讓他認真起來?他是薛仁越的妹夫,薛舉快沒了,薛仁杲究竟成不成氣候,他要站在哪裏,投靠哪裏,他可比你有數多了。”
翟長孫聞言,又是一頓,隻覺得以前和自己針鋒相對的人,像是變了個性子,頷首跪下:“梁將軍,是老朽以前眼拙了,有眼不識泰山,請受老朽一拜!”
不是你眼拙,因為你麵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梁胡朗。
蕭紀安於心中腹誹,看著翟長孫動不動就跪的模樣,也皺了皺眉:“起來吧,你這動不動哭、動不動跪的性子可得改一改。趕緊去駕馬,拉上鍾俱仇,我們去淺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