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魂歸來兮

  顧少陽一行人風塵仆仆,在綿軟的大雪裏狂奔。。


  滕三一身的冰淩,一張臉都是冰碴子,小憐忙將手裏的暖爐塞進他懷裏,將馬車裏的厚棉被忙捂到他身上,滕三全身通紅,卻阻擋不了興奮,“前方就是啦!”


  滕三鑽回車廂,顧少陽拉起韁繩慢慢行進。


  天藍色綸巾在他深黑的發裏飄蕩,蓋不住他一口大白牙的耀眼。


  就快要見到她了,甚是歡喜呢。


  葉如非為滕三取出一條幹毛巾,“這五日幸虧雪還未化,要不滿地白淩,怕是又要耽擱幾日。”


  滕三緩了一陣,又喝了一口熱茶,低低顫顫開口,“我也想更快些,見到小姐與聖上。”


  葉如非眼角有些濕潤,“謝謝你們,一直為萱兒傾盡全力。”


  滕三輕輕搖了搖頭,“老爺,小姐,是我們不可替代的獨一無二。”


  小憐長袖遮住眼睛不讓他們看見她的淚,聲音卻依然哽咽,“老爺,就快要過去了。這漫天的悲涼,終要散去了…”


  ………


  西陵宮殿。


  整座宮殿裏的人都在忙碌,裏裏外外的幹淨清洗,在幹淨的地方整齊插上某種不知名的草類香燭,白予萱一身白色錦衣裙,手裏捧著暖爐,身上披著東方緋羽的黑金外袍,阿典正領路,一隊精兵保護著她,穿過層層圍欄與黑石迂回走廊,向那巨大的祭祀場地而去。


  一路上被恭敬行禮,那一聲聲的王後,讓她無比雀躍,開心的飛起。


  隻見一個紅色的巨大築台橫亙在寬闊空地,似放無數倍大的異族花哨麵鼓,那築台之上她看得出是一個陣,有奇怪的符文與形似鬼魅的模糊黑影,隻讓人一陣陣發暈。


  那築台旁黑色的泥土之上,沒有一絲雪意,空氣中有種漂浮的怪味道,那味道直讓她惡心。


  她捏住鼻子問身後的阿典,“這是什麽?”


  阿典上前來細心為她攬了攬披風,“王後,這便是西陵每年最大的祭祀活動,趕走邪獸,乞求來年風調雨順,驅邪破厄,國家安定。”


  “祭祀啊?”她默了默,差不多也快到新年了,古代沒有過年這一說,這場祭祀,應該就是慶祝新年吧。


  又是一年了呢。


  見她不說話,阿典伸手在白予萱麵前晃了晃,“王後,您沒事吧?”


  她卻突然驚訝起來,“驅趕邪獸?真的有怪獸麽?!”


  阿典想了想,告訴她這邪獸的來曆,“傳說一百年前,那凶獸招搖過市來到西陵,大巫師巴未耗盡精血與它大戰,堪堪捉住了它,它卻恐嚇大巫師,最後達成協議,若想西陵平安順遂,便每年都要獻於它美貌女子,若不順從,西陵將重新回到那個洪水暴發,幹旱與饑荒,滿是瘟疫,永遠極惡之地的西陵。”


  “所以一直以來,每一個新年,西陵都會大規模舉辦祭祀活動,將一美貌女子火葬,送與那凶獸。”


  白予萱愣住。


  這封建的惡趣味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河神也好,凶獸也罷,每一個極惡的怪物,為何都要選女子去陪葬?!


  萬惡的封建社會啊!


  幸虧,幸虧她命夠好,穿越成東方的心愛之人,堪堪做了這王後,不然,才穿過來,還未開始,不就結束了麽。


  她長歎一口氣,卻隻見那祭台之上,有士兵正搬上柴火,一眾士兵正架著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那女孩一身紅衣,露在外麵的臉上手臂上,化滿了複雜的符號與文字。


  那小女孩驚恐失聲尖叫,“不要!不要!我要找阿娘!阿娘!”


  白予萱心下不忍,急急走過去,一眾士兵見她到來,齊齊跪下去,朗聲齊齊,“參見王後!”


  “起來罷。這小女孩是?”她拉起那小女孩,那小女孩忙瑟縮著躲在她身後,滿是驚恐哭腔,“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


  她咬了咬唇正欲出聲,那領頭士兵跪上前來,“回稟王後,這女子便是今日獻與神獸的祭品。”


  她看了看身後驚恐的小女孩,眉頭緊皺,“這樣的祭祀,多少年了?”


  “回王後,上百年了。”


  她想幫她一把,正欲出聲替女孩解圍,卻隻聽見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地麵好像一波一波震動起來,那攝魂鈴一聲一聲擊在她心海,她竟恍然間抖動起來,眼前開始發黑,阿典忙扶住她大聲喚她,“王後!王後您怎麽了?!”


  她努力搖搖頭,卻隻見一個頭戴巨大羽毛冠的黑瘦男子,臉上刻著一半雪白一半深紅的符文,眼神犀利如鷹,左手杵著一個巨大怪異的深紅色虎頭杖,那虎麵一半凶惡一半閉眼,他每走一步,腰間的攝魂鈴就響一聲,那鈴每響一聲,白予萱的頭就痛的快要撕裂。


  一眾士兵又朝那黑瘦男子恭敬跪下去,“參見大巫師!”


  那黑瘦男子依然不懷好意的盯住她,那鈴聲沒再響,她搖搖頭借著阿典的力站起來,“大巫師?”


  那巴林伸出黑色手掌,白色指甲醒目,麵無表情看著她,卻突地如洪鍾一般的聲音排山倒海傳來,“孤魂野鬼,竟也敢侵入王後身體?!”


  她眼皮猛地一跳,隻見那巴林嘴角輕張,一陣鬼音咒文朝她而來,她全身痛的跌倒下去,那咒文越來越甚,她腦海裏有不知名的場景閃過,痛的她捂住耳朵狂喊出聲,“給我停下!不要再念了!”


  見她痛的打滾,眾人皆驚,阿典驚的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王後受了咒疼的瘋狂打滾,竟忘了動作。


  隻有穢物,才會應咒啊!那王後她!

  那黑金身影正巧來到,見巴林正低聲念咒,大怒間腰間寒霜劍掠起,直直朝巴林而去。


  巴林感覺到那劍鋒的淩厲,險險躲過,眾人看到寒霜,又齊刷刷跪下去,“參見王上!”


  那索命的符咒總算停下,她眼前一黑,再沒了意識。


  東方緋羽大怒,一眾死士如魅影掠在他身後,踏過的雪瞬間淩結成冰。


  他將她抱起,青眉裏滿是慍怒,冷聲開口,“大巫師,你這是何意?”


  巴林恭敬低下虎頭杖,卻是隻有東方緋羽能聽懂的巫語,“王上,王後,並不是王後。”


  “這身體裏,是另外的靈魂。”


  “被其它靈魂侵占的軀體。真正的王後,早已死了。”


  “吾隻是想讓這妖孽,現出原形。”


  東方緋羽看了看懷中痛的皺緊眉頭緊咬牙關的小人兒,低聲開口,“孤早知道。”


  那黑金冠上珠串在安靜的空氣裏發出淩亂聲音,“大巫師,此次孤念你對西陵勞苦功高,暫不計較,日後若你再對王後出手,休怪孤不仁不義。”


  又轉頭吩咐一旁的死士,“這些士兵,留著也無用,今日以後,你們緊跟王後身邊護她。”


  “諾!”


  一地的恐懼求饒裏,一個個剛剛愣在原地的士兵被死士們無情拖下去。與死神擦身而過的阿典回過神來,顫抖著跟上。


  他長睫顫動,抱著她快步回宮,懷中的她又開始做起夢魘,妖冶眸子有些濕潤,“你堅持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去!”


  又朝身後的阿典看過去,“快去將沐爺爺請到寢殿!”


  阿典返身急忙朝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狂奔裏,他大聲呼喚她,“你給我好好的,醒過來!”


  她四處在虛妄裏遊蕩的魂魄被這一聲呐喊定住,繼而悠悠轉醒,那裝滿星辰的眼睛有淚奔湧而出,“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在遠方看到安然無恙的我,你會嚇的轉頭跑掉,還是飛跑過來,緊緊抱住我?”


  他妖冶眸子通紅,哽咽出聲,“我一定,緊緊抱住我的王後。”


  ……


  巴修緩步朝巴林而來。


  剛剛還毫無異常的祭台,鮮血流淌沒入黑色泥土裏,空氣裏的味道更詭異了。


  新一批的士兵到來,將那小女孩熟稔捆綁在祭台之上。


  巴林朝巴修抬步而去。


  巴修摸了摸小胡子,“讓你忍耐,你現在,是打算如何?”


  巴林不置可否,一雙鷹眼直勾勾看向那微胖人兒,“哥哥,太久了。”


  “這西陵,你不會比緋羽做的更好,若你不聽勸觸了他的逆鱗,後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那黑瘦身體突然動了動,發出桀桀笑聲,“那哥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呢?”


  巴修並未搭話,撇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


  一行人終於到達白洛城。


  顧少陽一行人雀躍進入白家大院,卻隻見滕五與青衣正緩步而來。


  “辛苦了老三!”滕五抬起拳頭錘向滕三。


  滕三笑的暢快,“聖上與小姐呢?”


  青衣看到一行人興奮神情,勉強擠出一抹笑,“舟車勞頓,先用膳吧。”


  不等他們回答,青衣長歎一聲,“少陽,跟我來。”


  葉如非與滕三互相看了看,滕五苦笑,“聖上他,病了好些天了,前刻正批閱了各地的折子,風寒更甚了。”


  那天藍色棉袍急急跟著青衣而去。


  小憐心慌出聲詢問,“小姐呢?我們小姐呢?”


  滕五的頭低垂下去。


  ……


  還未走近那屏風,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急咳讓顧少陽定在原地。


  那咳喘聲聽的人肝腸寸斷,他的步伐突地沉重無比,良久,向前挪去。


  青衣和滕五的表情,和此刻摯友的情況,他猛然明白了些什麽。


  屏風之後,那紫金身影還在書案旁批閱,麵色蒼白、身體消瘦,哪兒還有當初一分天人之姿的清冷?


  灰暗的屋子裏,那從來都是耀眼無比的人落寞的失了心,

  垂垂老矣,奄奄一息。


  顧少陽眼眶突地發熱,藥箱無意識掉落在地上,他快速走過去揪起炎清檸的衣領,卻發現那紫金錦袍已然空蕩許多,書案旁的錦帕之上,赫然是黑紅的血跡。


  他的心猛地鈍痛,他惡狠狠朝他嘶吼,“炎清檸!你好好看看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人是鬼?!就算萱萱沒找到,你是想先讓自己自虐而死,讓我趁虛而入麽?!你難道不知道,她會難過麽?!她會心痛麽?!她若是看見你的屍體,你告訴我,她如何活?她怎麽活!”


  空氣更加沉默,良久,他更加劇烈的咳喘起來,隨著嘴角溢出的血跡,他無所謂地笑開,已然削尖的俊逸五官有些癲狂,“南宮南凝終於向我說了對不起,傾嚀走了,萱兒也找不到了,父帝也贖罪去了,這世間獨留我一個,我還有何可尋?”


  顧少陽被這驚天炸彈定住在原地。


  他一直都忙著救助百姓傷者,竟是,下意識屏蔽了他所有訊息。


  他怪他,怪他發起戰爭,怪他讓如此多的人流離失所。


  可是倒下去的屍體裏,讓星耀開出了更純潔的花,到來了一個更賢明的君主,極盡痛苦之後的蛻變,終會脫胎換骨,錦繡天成。


  他扳正炎清檸的身子,摸到那隻剩骨架的嶙峋,他低聲開口,“你聽好,若你不好好振作起來,戰爭結束後,我會找到萱兒,帶著她,撫慰一生她失去你的傷,盡量不讓她隨你而去,而你就在天上,靜靜看著她,無法觸碰她,無法感受她,看著她與別人言笑晏晏,你若是覺得無謂,你就給我隨意!!!”


  一顆石子落在死水裏,漾起他可憐的一點生機。


  顧少陽堅定在他身前開口,“你給我聽好!找不到,就給我想盡辦法去找,隻要沒有見到屍體,就還有希望!自怨自艾,這不是你,萱兒喜歡的,是那個運籌帷幄,天人之姿的炎清檸!而不是這樣懦弱,隻知道逃避的孬種!你給我!醒過來!奪了這天下,就要對這天下負責!”


  “師尊是如何教導你!你給我!醒過來!!”


  那琥珀色瞳孔猛然瑟縮,那被封閉的記憶突然在他腦海瘋狂運轉,空氣裏突地傳來師尊縹緲的神音混起他兒時的清定,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塵垢不沾,俗相不染。


  虛空甯宓,混然無物。


  無有相生,難易相成。


  份與物忘,同乎渾涅。


  天地無涯,萬物齊一。


  飛花落葉,虛懷若穀。


  千般煩憂,才下心頭。


  即展眉頭,靈台清悠。


  心無罣礙,意無所執。


  解心釋神,莫然無魂。


  水流心不驚,雲在意俱遲。


  一心不贅物,古今自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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