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井
打 井
已經開始進入冬季,天下了大雪,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時節了.連隊附近的小河和水泡子已經幹枯,每天都要派專人專車到很遠的大水泡子去拉水,現在拉水是全連最苦的活了,又冷又累,泡子的水麵上已經凍上一層冰,每次都要用大鎬把冰刨開個窟窿,用小桶一桶一桶地把水打上來,把拖拉機拉著的大爬犁上裝著的10多個大柴油桶全部灌滿.打水時戴著手套不得勁,光著手幹活,手一觸到冰水,真是涼徹透骨.往大桶裏灌水時,經常灑得身上,鞋上都是水,馬上就結成冰.拉著水回來時,每個人都凍得哆哆嗦嗦的.連隊嚴格限製用水,平時大夥洗臉都出門去弄雪回來化成水,食堂也常化雪水做飯.雪這東西,看上去潔白無暇,實際上髒得很,還有種特殊的味道,吃雪水久了,晚上出門都看不見東西.
丁指導員搬家回來了,這天,他找我談話,先談了連隊前一段時間的狀況,我也談了一些想法.丁指導員說我寫的入黨申請書他已看過了,支部裏的幾個黨員對我和景華的印象都很好,相信我一定能幹好.社會是複雜的,要在鬥爭中迎接考驗才能成長起來.指導員說,當前連隊的吃水已經成了大問題,連隊決定開始打井.成立一個打井小組,由卜雲發任組長,卜點名要了薑延福和我,支部同意了,這也是連隊對我的信任,打井是個非常艱苦的工作,還有一定的危險性,要注意安全.我非常激動地表了態,接受了任務.
當晚小卜就找我和薑延福到他家.小卜額頭上的傷基本好了,留下一個疤,薑延福自上次挨過打後,已經恢複可以上工了.小卜家裏就是一鋪炕,炕上有些被褥,此外有一兩個舊箱破櫃,再就是屋外的鍋台和鍋碗盆勺什麽的,養了幾隻雞.小卜的媳婦個子不高,為人還熱情,據說是他的第三個媳婦了,前兩個都離了婚,有一個小女孩,也就是三四歲的樣子.後來我去過的老職工家,也差不多都這樣,隻不過有的家裏主婦能幹,稍幹淨些,有些還不如這家.
小卜說,因為他在老團打過井,所以連裏這次把任務交給了他,今後我們3個人一起幹,爭取盡快打出井來.在北大荒打井,很有講頭,因為這活危險,幹活的人要合手,互相之間必須絕對信任.另外因為這活很累,連隊一般中午,晚上都盡可能給單獨做點菜,晚上還給點酒.這在當時的條件下,已經是夠\"特殊\"的待遇了.\"咱得對得起這點菜,這點酒,好好幹,明天就開始吧.\"小卜說.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薑延福到小卜家拿了工具,來到連隊食堂門口.小卜用鐵鍬在選好的地方劃了一個大圓圈,直徑大約3米半左右,我們就開始動手了.
北大荒的11月份已經上了大凍,西北風刮在臉上,就象小刀子割肉一般,天上的太陽除了照亮而外,一點暖意都沒有.大鎬刨到地上,一下一個白點,凍土層大約有30公分厚,3個人一上午才把它揭開.互相看看,眉毛上,頭發上都掛滿了白霜.
凍土層打開之後,就開始用鐵鍬一層一層地向下挖土,把挖出的土甩在井邊遠遠的.土也很硬,一天下來,我的手套已經磨破,手上已滿是血泡了.
第二天起床,兩個胳膊痛得都不敢動,幹一會兒活才稍好些.昨天刨開的凍土今天又凍上一層,還要重新刨,當然隻凍了一宿,好刨一點.小卜說北大荒打井還專門在剛入冬時幹,因為土已上凍,不易塌方.我們一天挖了兩層土,每層大約一尺多深,加上頭天幹的,已有一米半深了.為加快進度,連隊又派景華,小崔,李和平3個人來,這些人也都是小卜挑選的.李和平與楊誌強,拉非克被帶到團部後,因他情節較輕,先放回來了.人多了,進度有所加快,一天能挖4層土.幾天過去,井已有3米多深,從下麵向上扔土很費力,上麵要有人清土,向更遠處運.
每天早晨下井都要費一番力氣:開始是往下跳,現在隻能用繩子往下放.晚上收工時,往上爬又要費一番力氣,李和平可以直接從井壁的坑坑窪窪爬上來,我卻隻能讓他們用繩子給拉上來.
我們打的這種大口井,差不多是最原始的井.進度慢,又非常危險.但在當時,又是唯一能夠采用的方法.
每天晚上,我們到食堂拿了飯菜和酒,就到小卜家去,小卜的媳婦再做一點小菜.勞累一天之後,大家吃著,喝著,十分高興.這點待遇也引起連隊一些知青的嫉妒,常拿小卜開玩笑:"怎麽樣,行不行啊,別白瞎了酒菜!"其實所謂加菜也就是炒個羅卜絲,土豆絲什麽的,比大灶強不了多少.
有一天收工回來,天還不黑.小卜說:\"走,我給你們弄好吃的去!\",他拿了一把鎬和一條麻袋,讓我帶把鍬,就拉著我到連隊後麵的林子裏去.來到一個泡子邊上,那泡子已快幹了,上麵凍著一層冰.小卜走到泡子中央,用鎬刨開個窟窿.然後喊我過去,兩個人在冰上蹦.整個一層冰就上下\"呼扇\"起來,從冰窟窿裏便冒出一堆堆黑乎乎的東西.近前一看,原來全是蛤蟆!小卜說,這叫\"蛤赤蟆子\", 就是田雞.我們弄了一大堆,用麻袋裝回去,洗淨後用油炸了吃.這個季節,田雞正在冬眠,肚腸都是幹淨的,還有滿肚子的田雞油,真是香極了!
楊誌強和拉非克從團裏回來了.晚上楊誌強坐在炕沿上,吸著煙,繪聲繪色地向我們講述他們在團部的遭遇.原來團部保衛股有一個"學習班",專門拘留關押各連和團部那些打架鬥毆有過火行為但又沒犯大法的知青,有一班人專幹這個.每天組織學習,寫檢查,勞動改造,幹活很苦很累,還經常被提來過堂"修理修理".有些專用的"刑法",如"騎摩托"就是兩腿半蹲著,兩手端平,做騎摩托車狀,嘴裏還要發出"嘟嚕"的發動機聲."開飛機"就是大哈腰,頭朝下,背向上,兩臂向後伸開象飛機一樣滿地走,嘴裏也要模仿飛機聲,誰要是站不住,哈不下腰,就要吃皮帶抽,棍棒打."可他媽的遭老罪了,"楊誌強扔掉了煙頭,歎了口氣.
丁指導員回來後,開了幾次全連大會,宣布開始搞基本路線教育運動.兵團的每年冬天都要搞這個運動.簡單地說,就是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所有的大小事情,都要\"上綱上線\",提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上來認識.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采取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能上綱上線的就劃到敵我矛盾的範圍,那就要鬥爭,管製勞動甚至拘留審查等等.兵團組建後第一年就嚴重虧損,據說當時主管財務工作的一位中央領導同誌說:"是不是太多了一點?"此後的幾年裏,年年虧損,越來越多.據說又是這位中央領導說,兵團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這些傳說流傳甚廣,真實程度卻無從考證.因為年年虧損,所以年年要總結,找原因,想辦法.找來找去,還是要抓階級鬥爭,搞運動.基本路線教育采取群眾運動的形式,有的是以連隊黨支部領導運動,主要是針對黨員,群眾中的問題.如果上級組織認為連隊領導層就存在問題,那就要派工作隊下來.今年我們連的運動是在連黨支部的領導下,主要鬥爭對象就是老關.
老關名關鳳喜,本是丁指導員從老團作為骨幹帶過來的,擔任機務排長.機務排在兵團的農業連隊之中稱為"火力排",因兵團的農業機械化程度很高,所以機務排在連隊是演重頭戲的.但老關與拖拉機的車長老馬,老常關係搞得都很緊張,也不怎麽把高副指放在眼裏,據說在工作中常搞些小動作,拉一幫打一夥,又出了"斧劈卜雲發"的事件,引起了多數人的不滿.丁指導員也很不滿意老關的所作所為,終於下決心對他搞運動.
每天晚飯後都在我們男宿舍開大會.5點多鍾人就陸陸續續地來了,老職工們坐炕沿,知青們坐在自己的鋪裏,女青年們總是擠到一個角落裏唧唧喳喳.男人們都吸煙,知青吸香煙,當然多是吸一兩毛錢一包的"錦葉","蝶花",能吸上三毛錢一包的"哈爾濱"煙就是上品了,偶爾有探家回來的帶回幾包錫紙煙甚至帶過濾嘴的香煙,那簡直就是開洋葷過年了.老職工們都拿關東煙葉卷了吸,那煙聞著都嗆死人,滿屋子都是煙氣騰騰的,點起幾盞馬燈來照亮.會議由丁指導員,高副指和王玉喜輪流主持,通常先學習一些文件,然後就讓大家聯係實際發言,知青發言的較少,往往都是老職工發言比較積極.老馬是發言最積極的,隻見他把剛卷好的一支關東煙叼在嘴上點著火,吐出一股濃濃嗆人的煙霧,清清喉嚨,"我來說幾句,"一口地道的山東腔,"我和老關過去就認識,他一向為人就不怎的.這回來建開荒點,指導員讓他當機務排長,我早就說他不行,人不正派還能領導好機務排?怎麽樣,出事了吧,這回要好好挖一挖根,可不能稀裏糊塗,讓他蒙混過關,這是階級鬥爭!"
楊誌強和我一起在炕裏坐著,他偷偷一笑說:"這個老山東棒子!"他告訴我,老馬是1958年複轉軍人到北大荒的,倔強性格,火爆脾氣.在61團當28膠輪車的車長時,那台車的駕駛員當班時閉車沒有放水,當時天已冷了,一夜凍裂了水箱,造成重大事故.團裏管機務的副參謀長大發雷霆,指責老馬不配當車長.老馬辯稱自己不當班,沒有責任.和副參謀長吵了起來.結果挨了一個重重的處分,工資級別從機務4級降到3級!
老馬說完老常又講,老常人瘦瘦的,是個黨員,也是山東人,他弟弟小常也在我們連,老常是說話慢聲細語,不象老馬那麽激烈,楊誌強說,這個老家夥心眼才多哩!
老關低著頭坐在那裏吸煙,一聲不吱,麵無表情.
會常常開到十一二點,這時就可以聽到炕裏麵傳出打鼾聲.
井打了半個多月,已經挖了10米深.井底已收縮到直徑1.5米,隻能容下兩個人.井口四周鋪了圓木,用土夯實,安了一個木製的大轆轤,用粗粗的粽繩下麵栓一個大鐵桶,每天下井的人都用這個轆轤放下去,挖出的土又用轆轤搖上來.小周和王常峰也參加了井隊,每天有兩個人下井,上麵4個人搖轆轤.上麵的人把空桶放下去後就要等下麵挖一陣,裝滿土才能向上搖,因為老要等待,所以很冷,不停地跺腳還直打哆索.在井下倒是很暖和,但要不停地幹.我們把這叫做"井下的累死,井上的凍死."
小卜講,他在老團打井隻挖了7米深就出水了,而我們現在已經挖了10米,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口井真的不知要打多深呐.
隨著井深的增加,危險性也在不斷增加,上麵不小心掉下一小塊土或石子,都能把腦袋打個大包,井下的人都戴安全帽.我也常下井,從井下朝上看,是一個圓圓的洞口,架著一個轆轤,向下看,是漆黑一片,要點著馬燈才能看見.
第11米深時,挖到了沙層,細細的,白白的.我們都非常高興,認為快出水了,沙子好挖,一天下來就挖進去兩米,這回搖轆轤的人可累壞了:一桶又一桶不停地往上搖.
小卜說不能再這麽挖了,沙子不象土,很容易挖,也很容易塌,要在井壁上膛木才行.我們停了兩天工,專門鋸井膛木.從林子裏伐回樺木,破成10公分厚20公分寬的木板,再加工成兩麵帶豁口的一米多長一塊一塊的井膛木,拚起來成為一個直徑一米半左右的六邊形.在井底把膛木一層層拚起來,六邊填土抵實,整整齊齊地就變成了六邊形的井道,很是好看.幾天時間,已經下了20多層井膛木,高度在5米左右.然後又向下挖,挖一層,下一層膛木,因為沙子好挖,雖有下膛木的麻煩,進度還是很快,14米,15米.……到16米時,剛好我在井下,一鍬下去,虎口震得生痛, 原來挖到一層極硬的東西,鍬敲上去\"當當\"響,根本挖不動,我把這叫\"鐵板沙\".小卜將鎬把鋸短,送到井下,一鎬一鎬地啃,10多公分厚的鐵板沙層整整啃了兩天.
鐵板沙下麵是一層小石子,再往下就出現了灰色的粒沙,越往下,沙粒越大而發白,都是濕漉漉的,小卜說這就是水沙,看樣子快要出水了.經過一個月來的苦幹,終於有了希望,我們都高興極了,幹起活來也有勁頭,渾身的酸痛和滿手的血泡也都不在乎了.晚上,到食堂去拿酒菜,腰杆也挺得很直,充滿自豪感.\"小楊子,井快出水了吧?\" \"是呀,你們到井口去看嘛,沙子都是濕的,等著喝井水吧!\"
連隊的基本路線教育還在繼續進行,每晚開會,猛批老關,我和景華也加入了,打破了知青們的沉默.我倆都是\"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從小就耳熏目染了大字報,大批判那一套,在高中時又是參加過批林批孔運動的,所以我們的加入,立刻使批判的火力大大加強.我們能引經據典地把馬列原著和毛澤東思想運用到實際中,上綱上線也非常自然,我們的發言常常把人們聽得目瞪口呆.丁指導員非常高興,經常鼓勵我們.景華被派到團部去參加一個報道組學習班,準備培養加強連隊理論建設.
天氣越來越冷,我們在打井的井口架了一個臨時帳篷,擋一擋風.井下的活比較細,有時上麵要等挺長時間,我就拿一本>教材坐在帳篷裏看,這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除了26個英文字母外,就是this is a pen(這是一隻鋼筆) that is a pencil(那是一隻鉛筆)之類,我想把它們溫習一下,我覺得將來也許有用.
井上的人也逐漸減少,被連隊抽去幹別的工作,有時我們也輪換休息一下,隻有小卜和我從未離開過打井工地,小卜說我在井上他最放心.
這天,小卜在井下幹,我們兩三個人在井口搖土,猛聽井底傳來喊聲:\"快往上搖!\"我們不敢遲疑,搖動轆轤,覺得非常重,不象是一般的上土,正覺奇怪,下麵喊的都不是聲了:\"快呀,出事啦!\"我們拚命地搖,估計可能是人上來了.這時就聽井底響起一陣沉悶的聲音,腳下大地都輕輕地震動了.隨即,小卜被我們用轆轤搖上來,隻見他渾身沙土,頭上安全帽歪在一邊,臉色蒼白,大口喘著粗氣,坐在井台邊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完了,塌-——塌了.\"
原來,小卜有點急於求成,原來是挖一層下一層井膛木,他想快一點,就挖得深了一些.沒想到水沙開始慢慢流動,下層的井壁開始塌沙子,帶動十幾米高的井膛木一起下滑,等他發覺不妙時已經晚了,他隻勉強逃了出來,下落的井膛木碰傷了他的腰和胳膊,還算是幸運.井是完了:19米多深的井隻剩下12米,100多塊井膛木和沙土一起堆在井下,眼看到手的勝利成了泡影.
連裏的知青和老職工聽說井下塌方,都跑來看,有個老職工叫老豐的,此人也是山東人,叼著個煙袋,慢聲慢語地說,\"行啊,人跑出來都不錯了,這種塌方,還不得包了餃子?\" \"包餃子,什麽包餃子?\"我不解地問.\"井下塌方,把人都埋在裏麵,不就是肉餡餃子嗎?老團這種事不少出,井不是那麽好打的呀!\"說罷,搖搖頭,轉身走了.
丁指導員趕來,詳細地詢問了情況,吩咐布置收尾工作,休息一下,打井組暫時解散.
\"解散?這口井不要了?\"我吃了一驚.\"還要什麽?這口井已經報廢了.這是規矩,塌了的井就不能再打了.\"小卜苦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