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色的秋天（上）
十二、金色的秋天（上）
一
林方隨便地拍打了幾下身上的塵土,走進了連部辦公室.
屋內空無一人.他在椅子上坐下,解開衣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用衣衫當做扇子很快地揮動著.陣陣微風吹拂著他的麵頰和胸膛,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爽快.
林方是個二十四歲的小夥子,中等個兒.長方臉上,兩條寬寬的眉毛,一雙十分有神的眼睛,高鼻梁,厚嘴唇,看上去他的相貌比實際年齡要大些,眉宇間和閉攏的嘴角都顯出幾分自信和老成,北大荒的生活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這個農場的邊遠連隊,他已擔任了兩年的政治指導員了.
農場的秋天,工作格外多.俗話說:\"三春不如一秋忙\",一點不假.麥收剛結束,場院上小麥還沒收拾利索,大豆就搖鈴了.同時,基建工作也十分緊張,再加上防寒越冬的準備,秋菜的收藏.……一項項工作堆上來.偏巧這當兒,連長許永江得了重病住院了,三連就許永江和林方這兩個連幹部,這一來,整個工作的擔子就全壓在林方身上,一個多月來,真把林方累壞了.前幾天場部文教辦公室打電話來,通知林方他今年參加全國高等學校統考的成績,很不理想,估計是要落選了.緊張的工作,高考的落榜,都使林方的心緒越來越不好.他飯量很小,本來還算健壯的身體開始消瘦了.他每天除掉安排工作,就是拚命地幹活,稍有空閑就拚命地抽煙,很難看到他露出愉快的麵容.
可是,今天好象和平常不一樣.經過大半天的工作,此時卻看不出他有倦意,他的嘴角上有一絲笑容忽隱忽現,眼裏閃動著興奮的光,還不停地哼著一支歌子,悅耳的男低音在屋子裏回蕩著: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隨著他吐出的淡蘭色煙霧,屋裏頓時充滿了一股煙草的香味.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前麵曬場旁邊的連隊食堂出神,他不由地想起中午的情景來.
中午吃完飯,林方來到炊事班,他在食堂門口找到一把斧子,就劈起柴來.這是林方常來的地方,挑水,劈柴又是他最常幹的.他正劈得起勁,忽聽身後響起了一個柔和而略帶沙啞的姑娘的聲音:
\"歇會兒吧,指導員.\"
聽聲音,林方就知道,這是炊事班的班長蘇豔.
蘇豔是個二十一歲的姑娘,三年前來邊疆.她高挑個兒,身段苗條,長圓的臉上一對不大但閃亮的眼睛,兩條烏黑的短辮兒在腦後紮在一起,顯得十分利落,衣著簡樸但十分清潔.她手裏正拿著一條毛巾站在林方身後.
林方把斧子放在剛劈好的一大堆柴禾上,直起腰來,回過身衝蘇豔笑笑:
\"吃過飯你也沒休息一會兒吧?\"
\"擦擦汗吧,這些一會兒我們劈.\"蘇豔避開林方的話頭,伸手把手巾遞了過來.
冒著汗水的臉,用熱毛巾一擦,很是舒服.林方擦了一陣,然後把毛巾擰幹遞還給蘇豔,卻發現她站在那兒,好象在想著什麽,沒發覺林方伸過來的手.
\"給你.\"
\"啊.\"林方的聲音喚醒了她,她抬起頭來,看到林方詢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過手巾.
\"你怎麽了?\"林方問道.
\"我.……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蘇豔吞吐了一下,好象下了什麽決心似的,邊說邊從衣兜裏拿出一卷紙遞給林方.
林方接過這個紙卷,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寫得工工整整的>, 他不禁抬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蘇豔,蘇豔那閃亮而含幾分期待的目光剛好和林方的目光相遇,她急忙低下頭去,紅著臉說:
\"第一次,寫得不好……\"
林方笑了笑,開始仔細地讀這份申請書.看完之後,他發現這份申請書在紙頁的折疊處都有點磨損,好象是在兜裏放過很長時間似的,一看結尾的日期,原來是幾個月前寫的.
蘇豔覺察到了林方注意的事情,她輕聲說:
\"這是我早就寫好的,一直沒交.我覺得我做得很不夠,所以.……\"她沒有再說下去.
林方想說什麽,卻又想不出從何說起,兩個人都沉默了.
下午上工的鍾聲敲響了.林方抬起頭來,對蘇豔說:
\"小蘇,你這樣做很好,應該有一個高標準來要求自己,這樣才能很快地進步,希望你今後更加努力.好,咱們以後再談吧.\"
蘇豔深深地點點頭.
\"滴鈴鈴.……\"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林方的思緒,他轉身向電話機的桌子走去,一邊輕輕哼著歌兒: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紅得好象燃燒的火……\"
二
夕陽慢慢地落下地平線,西南的天際呈現出一片金色.秋風徐徐吹來,使人感到一絲涼意.
三連的宿舍正南不遠處,是一個大場院.喧鬧了一天的揚場機剛剛停息,秋天的場院難得有這樣的寧靜.大堆大堆的豆子蒙著草簾子和苫布,幾隻麻雀落在地上,啄食著散落的糧食,發出\"唧唧喳喳\"的叫聲.
曬場正中是一座高大的晾曬棚,這是東北農場的特色.曬棚邊的一個糧堆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林方,他穿著一件蘭上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上衣扣沒係,露出裏麵白色的背心,背心被汗水浸得有些發黃,還沾著些塵土,他手裏拿著一支煙.林方身旁坐著的那個人也是二十三,四歲的小夥子,長得也是濃眉大眼,身材魁梧,黑紅的臉膛,上身隻穿件紅背心,裸露著黝黑的皮膚,下身著一條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褲子,腳穿一雙白底三緊鞋,一件外衣扔在腳邊.他此時正低著頭,手裏玩弄著一把黃豆.他叫楊大鳴,是三連的農工排長,在連隊是個打衝鋒的虎將,熱情高,有幹勁.一個月前,他參加了全省中專招生考試,考試結果還不知道.但是他最近明顯地表現出情緒不振,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工作勁頭不太足了.林方早就想找他談談,一直沒有空.今天在場院幹活,下工時林方就叫住了楊大鳴,他倆在這兒已經談了一會兒了.
\"大鳴.\"林方說:\"你還是要作兩手準備.如果能考上學,那自然就愉快地去上學.萬一不能考取,就要安心工作,以後有機會還可以考.現在還沒有接到通知,工作壓力又很大,你不要在這些方麵想得太多.\"
一直低著頭的楊大鳴抬起了頭,對林方說:
\"林方,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工作幹好.\"
\"可是你最近好象心事很重呀?\"
\"我.……\"
林方一向認為楊大鳴是個比較直爽的人,可是他發現今天楊大鳴好象有點不願意談出自己的心事.林方一直和楊大鳴接觸比較多,隻是這段時間工作太緊,兩人見麵的時間少了,楊大鳴思想上的變化他沒有察覺,所以今天談話時林方真有點不摸底兒了.
一陣沉默.
楊大鳴忽然問林方:
\"你最近聽說我的事了嗎?\"楊大鳴邊說邊低下頭.
\"什麽事?\"楊大鳴的話說得沒頭沒腦,使林方更覺奇怪.
\"就是……就是我的事,你聽到什麽沒有?\"楊大鳴問:
\"哪方麵的?你說的具體點嘛!\"
\"你真不知道哇?\"楊大鳴頭也不抬,手裏的豆子從這隻手倒進那隻手,又從那隻手倒回來.
\"我的耳朵很背,沒聽到什麽.再說我也不知道你指什麽說的呀!\"林方忍不住笑起來.
\"你的耳朵可不背.\"楊大鳴也笑了.\"好吧,你如果真沒聽到什麽,那我就和你說說.\"
\"一個多月以前,我交了個女朋友.\"
林方心裏笑起來,真看不出楊大鳴還有這個本事呢?難怪這些天.……他沒有往下想,就問道:
\"是誰呀?\"
\"蘇豔.\"
林方全身微微一震,腦袋登時亂起來,他忽然又覺得手指一陣劇痛,忙將手一抖,原來手裏拿著的煙已燒到了手指.
\"那時我還沒有報名參加考試.\"楊大鳴繼續說著.
\"我還真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看不出你這家夥還有點眼力呀,她人很好,我了解她.\"林方已經控製了自己的感情,極力使自己平靜一些,盡管如此,他聽出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楊大鳴沒有注意林方感情上的變化,他繼續說著:
\"我現在真有點後悔……\"
\"什麽?\"林方詫異地說.
\"是的,我報考時,沒有和她商量,事後一直也沒告訴她……\"
\"噢.\"林方點點頭,他剛想說什麽.這時遠處傳來喊聲:
\"指導員,場部來電話,有急事!\"
林方站起身來,對楊大鳴說:
\"好吧,今天就先到這兒,咱們以後再談.\"
說完,他扭身急步向連部走去.
楊大鳴也站起來,把上衣搭在肩上,慢慢地向宿舍走去.
三
楊大鳴和王俊被中等專業學校錄取了.這個消息很快傳開,同誌們都紛紛向他們表示祝賀.王俊—— 一個活潑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樂得嘴都合不上,忙著收拾行裝準備去報到.可是楊大鳴卻心情沉重,好象心上壓著塊石頭,飯都吃不下了.
這天中午,他到食堂來找蘇豔,剛好在門口碰到蘇豔出來.
\"小蘇.\"楊大鳴喊道.
\"幹什麽?\"蘇豔不太高興地說:\"大白天讓人家看見象什麽?\"
\"那怕啥.哎,小蘇,我和你商量件事.\"楊大鳴低聲地對蘇豔說:\"我報考了中專,錄取通知下來了,你說我去不去?\"
\"你自己決定吧,我說頂用嗎?\"
\"我想不好,才來問你的,你說我去不去?\"
\"我說呀,幹脆算了,那個學校有啥意思,還不如明年考個好學校.\"
\"明年?你倒說得容易.明年弄不好這樣的學校還考不上了呢.再說……\"
\"那你就自己決定,願意去你就去,不願意去你就不去.\"蘇豔打斷了楊大鳴的話.
\"你.……\"
\"我,我管不著你的事!\"蘇豔說完扭身就走,她的眼圈都紅了.
\"蘇豔!蘇豔!\"楊大鳴喊了幾聲,見蘇豔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他一賭氣:\"哼!算了.\"也扭頭向宿舍走去.一邊走,一邊想著剛才的談話,心裏很難受.蘇豔太不體諒人了!可是回頭一想,自己報考時都沒告訴她,她能不生氣嗎?都怪自己,當時怎麽想的呢?
楊大鳴邊走邊把手插進衣兜,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拿出來看時,原來是前天接到爸爸的來信,問自己的考試情況,這封信可怎麽回呀?
楊大鳴狠狠地一拳打在自己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