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春夏之交

  十五、春夏之交


  下鄉闖蕩了五年,又返城回到了故鄉.

  城市變化真大,樓比從前高了,車比從前多了,人也比從前多了.……可這一切又好象都是冷冰冰的.

  父親的鬢發已經斑白,母親額頭的皺紋更深了,弟弟到工廠當學徒工,妹妹也進了中學.每天早上吃完飯,爸爸和弟弟去上班,媽媽去街道工廠,,妹妹上學,家裏隻剩下我一個.我常常快九點才起床,被也不疊,擦把臉就去找飯-——媽媽總是給我留在鍋裏的-——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扔,就又一頭紮到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出神,一躺就是一天.媽媽回來,看到我這樣兒,總要歎口氣.\"得了得了,又嘮叨什麽?\"不等她開口,就被我早早堵回去,\"老太太就是能磨叨!\"爸爸拿眼睛瞪我,我隻當沒看見,越發把些家具撞得叮當亂響,我對他火氣大著呢!

  有一天.……

  \"小平,吃飯.\"媽媽來喊了第二次,我才懶懶地坐到桌旁.桌上擺著熱騰騰的大餅子,大餷子粥和炒土豆絲,還有一盤鹹菜.我看看桌上,突然一股無名火起,把筷子一摔,\"天天這玩意兒,早晨吃,中午吃,晚上還吃!\"

  媽媽正在洗手,慌忙跑過來:怎麽啦?小平?\"

  \"這是人吃的嗎?\"我沒好氣地說.

  \"這孩子,咋這麽說話!昨天不還吃了饅頭嗎?你從小吃這個長大的,如今吃不得啦!\"媽有點生氣了.

  \"甭教訓我.\"我一扭臉就走.

  \"你給我回來!\"爸爸沙啞的聲音好象有點發抖了.\"你,你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幹,連襪子都是你媽給你洗,完了還挑這挑那,你象什麽話!\"

  \"我願意這樣嗎?沒工作這有啥辦法?\"我頂了一句.

  \"沒工作也不能在家窮作亂鬧!\"

  \"哼,這還是輕的呢.\"

  \"你.……\"老頭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麽大歲數還不退休,我可不沒工作唄.\"我又嘟噥了一句.媽媽早就叮囑過不許我說這個話,今天一急就沒憋住.

  \"你這孩子.……好不懂事,你當我不願意坐在家裏吃現成的?你媽的混蛋,要氣死老子!你弟弟掙那倆錢不夠他自己抽煙的,我要是退休了,你兩個學徒工養活全家呀!\"

  媽媽一個勁地勸爸爸,弟弟妹妹都坐著不吱聲,我知道今晚捅了漏子,也不說話了,可老頭子還沒完:

  \"當初下鄉時不讓你去,你偏去,又貼大字報又表決心,你媽把戶口藏起來你還給偷出去,可露夠臉了吧?……

  \"哎呀老東西,你少說兩句不行啦!\"媽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爸爸這話可比打我幾個嘴巴子還難受哇,我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盆盆碗碗跳起來翻了一地.爸爸抄起一根柴禾棒子要揍我,媽媽和妹妹拚命拉著他,弟弟把我推出了門.

  接爸爸的班是沒門兒了,隻好另打主意,天無絕人之路,公社勞資辦公室我一個同學答應幫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我找了一個臨時工,累是累點,總算有了個事兒幹,一開支我就買些煙酒來,還常常去館子裏喝幾杯,有時喝得大醉讓人給扶回家來.

  一個春天就這樣快混過去了.

  一天傍晚,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下班回家.夕陽已落在樓房後麵,隻有半天火紅的雲霞,街道上人來車往十分熱鬧,我卻覺得自己很孤獨.我懶懶地走著,不知何年能走盡這人生的路!

  對麵走來一位年青的姑娘,我隨意瞟過去一眼.剛好與她的目光相對,我立刻低下了頭.

  \"李平?\"我們擦肩而過時,我聽見她輕輕地問道.

  \"你?……\"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裝作剛剛看見她,還不大認得出的模樣.

  \"不認識我了嗎?我叫張雲麗,咱們是一個學校畢業的呀!\"

  \"恩-——你是去紅星農場的……\"

  \"對,你還記得?\"

  \"記得一點,你還在那兒?\"

  \"不,前年我就回來了,現在在副食店.\"她的聲音低下來,兩道細眉皺到了一起,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睛,一片陰影掠過了她白晰的長圓臉.

  \"就在那兒.\"她指指不遠處的一個副食商店,\"你有空就來玩.\"

  \"好吧.\"

  \"你現在怎麽樣?\"她抬起頭,把一條擺到肩前的短辨甩到腦後,抬起一隻手來,用小指把額前的一縷頭發理開.

  \"病退剛回來,幹臨時工呢.\"這回輪到我低頭了.

  \"也挺好嘛.\"

  \"好什麽,混唄.\"我喪氣地說.

  她張張嘴,又閉上,停了一下然後說:\"好,改天咱們再見,到時候好好聊一聊,怎麽樣?\"

  我默默地點點頭,目送她遠去.

  我一時又不想回家了,獨自漫無目標地走在街上.燦爛的街燈,五顏六色的商品櫥窗,攢動紛攘的人群,來往穿梭的汽車.……江城的夜景化為一片閃光的圖案,旋轉著撲入我的眼簾.說笑聲,腳步聲,汽車的引攣聲,喇叭聲.……市區的喧鬧融成一團雜亂的噪音,絞拌著湧進我的耳畔.漸漸地,這一切又都遠了,眼前隻有一個頭紮短辨,身穿綠軍裝的姑娘在看著我,大眼睛中露出一股帶點羞澀的熱情,臉兒紅紅的,她輕聲地問:

  \"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你不怕苦嗎?\"

  \"你呢?\"

  \"我?……\"她笑了,低了頭.

  好久我才回到家裏,媽媽,弟弟對我說了些什麽,我似乎吃了飯,又上了床,這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夢中.我躺在床上,一閉眼,就看到那一雙大眼睛,露出一股熱情而又帶羞澀的光.\"你不怕苦嗎?\"一忽兒,又是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睛,\"前年我回來了,在副食店工作.\"

  第二天下了班,我就向副食商店走去,在門口我停住腳,借著櫥窗玻璃的反光,照了照自己這副尊容:滿是塵土的一頂蘭帽子歪卡在長長的頭發上,已快看不出帽子的本色了,臉上全是汗泥,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氣,右耳朵上還夾著半根煙卷兒,外衣搭在肩上,襯衣領上盡是黑灰……我苦笑一下,把帽子正一正,順手在臉上擦了一把,走進了商店.

  水果櫃台裏,我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

  \"這是國光蘋果,又甜又脆,4毛5一斤,放幾天也不會壞的,這是紅元帥,香甜可口,老人愛吃,送禮也最好.……\"她一邊不停地介紹,一邊麻利地稱果,裝包,和顧客們打招呼,道別.真不愧她胸前那條粉色綢帶上的幾個字\"優秀服務表演\".

  \"您要買什麽?這是……哦,是你呀,\"她麵頰上飄起兩朵紅雲,\"你.……

  你.……\"

  \"你幹得真不錯呀.\"我把肩上搭的衣服放在櫃台邊上,半開玩笑地說.

  \"不錯什麽呀,你啥時候來的?\"

  \"在這兒看半天了.\"

  \"是嗎?\"她笑了,\"多提意見吧?\"

  \"無懈可擊,再有意見就是雞蛋裏挑骨頭了.\"

  \"你沒一句正經話……啊,這是國光,4角5一斤,……你還記得我家不?……紅元帥,5角7,老人吃正好.……不是去過嗎?安平路28號.……二斤?一元一角四……五棟三樓……這個好,多紅,這個也好,行,這個不要.……\"

  看她忙得不亦樂乎,我知趣地告退了.

  \"李平,常來玩,這個星期天我休息.……\"

  從此後,幾乎每天下班我都要去副食店看看,我不再走過去,隻是遠遠地站著看她忙碌,看一會兒再走.

  星期天.

  我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她家,她開門把我讓進屋,就忙著把桌上的東西收起來,好象她正在忙著什麽.她家比我家寬暢一些,也並不怎麽闊氣,隻是些常用的家具擺設,兩個大書架上滿滿的書很是顯眼.

  \"我爸爸今天上廠子了,家裏隻有我,你坐吧.\"

  \"忙些什麽呢?\"看著那滿架圖書,滿桌的書,本子,紙,我心裏湧起一種感情,一種渴望,這種感覺似乎離開我很久了.

  \"休息,沒事看看書,你現在也看書嗎?\"

  \"很久沒看了,全是假話,沒看頭.\"

  她淡淡地一笑,\"我們自己說過的話也都是假話嗎?\"

  \"自己說過的?……\"

  她走到窗前,向外望著,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把她額角的頭發變成金色,我又仿佛看見當年的她：齊耳的短發慢慢變長,編成了兩條短辮子,頭上出現了一頂軍帽,身上也穿起綠軍裝,一個鮮紅的\"紅衛兵\"袖章戴在臂上,正在講台的麥克風前慷慨激昂地發言,我就在她身後坐著,台下是震天的鑼鼓,滿場的紅旗和大標語,幾千張學生的臉.……五年前全校上山下鄉動員大會的情景又回到了我眼前.

  那就是自己說過的話!

  那話不隻她說過,我說過,千千萬萬的青年都說過,可那值幾個錢?那是真正的蠢話!

  為了說出那話,我多少個夜睡不著覺,我多少次寫決心書往牆上貼,多少次挨門串戶去動員同學,我磨破了嘴皮安慰媽媽,不顧爸爸責罵和棍子的威嚇,把自己的\"三證\"（戶口證、購糧證、購物證）偷著遷出來.

  \"有一天你哭鼻子時候,老子打斷你的腿!\"爸爸氣得咬牙.

  \"我們是去廣闊天地幹革命,永遠不會哭鼻子!\"

  那就是我說過的話!

  \"你要好好考慮考慮,你家有困難,你是符合留城條件的.\"老師平靜地說.\"本來我們的任務是動員同學們上山下鄉,我不應和你說這些……\"

  \"放心吧,老師,我已經想好了,家裏的困難能克服,我一定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那就是我說過的話!

  \"全校隻有你和張雲麗兩個報名,還都走的那麽遠,你們要好好想想,.\"同學們說.

  \"你們也要好好想想,\",我說:\"將來你們一定會跟著我們走的.\"

  \"走那麽遠,你不怕苦嗎?\"歡送大會上,我和張雲麗坐在一起,我們第一次說話,她輕聲問我.

  \"你呢?\"

  \"我?……\"她笑了,低了頭.

  \"我沒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聽黨的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會錯了?\" 她的聲音突然提得很高.

  \"可是,誰承認你這個革命家?\"我立刻反唇相譏,\"現在社會上承認什麽?不是要你去耍嘴皮,是要真貨!你會技術嗎?你有文憑嗎?你懂外語嗎?你能搞科研嗎?這些上哪兒找去?我們革了半天命,革出什麽了?當年在城裏泡著不下鄉的,如今進工廠的,上大學的,都那麽神氣,咱們哪?我到現在還沒工作,你也就是混上一個售貨員,就算是個優秀售貨員,又頂個啥!\"我一口氣說了這些,臉憋得通紅.

  她坐著,將臉埋在雙手裏,許久沒有作聲,房子裏很靜,隻有桌上的馬蹄表滴噠作響.她終於抬起臉,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好象很疲倦的樣子.\"這些問題我也想過,我也沒完全想明白,可是有一點我很清楚,就是千萬不能隨意放任自己,不能光盯在一些暫時糾纏不清的問題上停步不前,那樣會誤事的!那些東西讓曆史去評價吧,要跟上時代的步伐,隻有靠自己努力.\"她朝書架努努嘴:\"我也在拚命地追呀,咱們現在隻有追,要想社會承認你,你得先作出成就來!\"

  走出她的家,我的心情許久不能平靜,她的話好象總響在我耳邊,不管我想聽不想聽:

  \"要想社會承認你,你得先作出成就來!\"

  我從懶散的生活節奏中走了出來,我再不讓那頂看不出本色的髒帽子卡上我的腦袋,頭發也理得短短的,每天我早早起來,到馬路上跑一大圈,清晨的陽光帶著新鮮的氣息,使人心曠神怡,幹起活來好象也有了勁頭.也不那麽狠命地抽煙喝酒了.

  我和張雲麗的接觸越來越多,除了每天下班後我照例要去副食商店悄悄地站上一會兒之外,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我都去她家。她爸爸是一個工廠的技術員,經常外出,很少在家,她媽媽已在幾年前去世了,家中沒什麽人,我們在一起看書,討論問題,每次我還要借走幾本書.

  \"你複習一下功課,參加今年高考吧?\"有一天張雲麗突然對我說.

  \"高考?\"我怔了一下,接著就是苦笑:\"你看我有那個樣兒嗎?\"

  \"怎麽?\"

  \"這輩子怕是難作這個夢嘍.\"

  \"你咋這麽泄氣,你的文化水平還可以,好好準備一下我看很有希望.\"她鼓舞我說.

  我的時間開始緊張起來了,其實我何嚐不想考大學?我從小學開始就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少年時代作過多少金色的夢啊.……張雲麗把我死去的心又複活了.她經常來我家輔導我英語和數學,返城這幾年她讀的書真不少,我這點底兒遠遠比不上她,為什麽她沒考大學呢?可我每次問她,她都笑笑說:\"不想考,考也不行.\"給遮掩過去.我品出她那笑裏有一股淒涼的味兒,真猜不透她.

  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她,媽媽見了她,樂得合不攏嘴,每次都留她在家吃飯,有時推辭不下,她也就留下來.她很大方,可是有時她又好象有意與我保持一點距離,生怕我們的關係再進一步似的.

  一天傍晚,我下工回來,又到副食店去,那天好象顧客特別多,我整晚都在看著張雲麗在忙碌.不知不覺竟到了閉店時間,這回我沒走,一直等她出來.

  \"哎,你怎麽在這兒?\"

  \"啊,來看看.\"

  \"有事嗎?\"

  \"沒啥事,我天天.……\"

  \"恩?\"

  \"走吧.\"

  她沒再問,我們沿著路燈閃爍的街道向前走去,初夏的暖風徐徐吹來,象是在告訴人們,春天已經過去.張雲麗問起我工作的情況和複習的情況,我隻顧想心事,信口答著.大概是哪句話說得有點驢唇不對馬嘴,她站住了.

  \"你今晚是怎麽啦?\"

  \"我.……我想和你談一個問題.\"我下了多大決心,話到嘴邊還是有點猶豫.

  \"哦.……談吧.\"她感覺到我的心思,便低了頭,不再說話.

  \"我.……怎麽說呢,我想——咱們交個朋友好嗎?\"

  \"哈,瞧你,咱們不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嗎?\"她輕聲地笑著,好象很隨便地說.

  \"你認為我作你的終生伴侶不合格嗎?\"我咬咬牙,把話挑得明白些.

  \"不.……決沒有這個意思.\"她急忙搪塞道,\"可是……\"

  我站住了,等待她的回答.

  \"不能啊,不能,\"她下意識地,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急促地反複說道.見我站下了,她猛然閉上嘴,轉過臉去.

  我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麵.

  她轉過身對我說:\"我請求你,現在咱們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好不好?容我想一想.……\"

  我把她送到家,一路上我們再也沒有說話.

  兩天以後,我接到了她的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李平:

  你好!接到我的信,你不會覺得奇怪吧,有些話我實在沒有勇氣說,隻好借助於紙筆了.

  你提出的要求,我其實並不太突然,說老實話,我並非無情之人,關於這方麵我也想過,可是不行啊,現實太無情了!……你以後會明白的.

  我們重逢之後,我很高興地看到你振奮起來,通過你,我回想起當年我們的豪情壯誌,受到的鼓舞很大,我自己生活的信心堅定多了,我們相處的多好,何必要改變這種關係呢?

  我的心亂極了,想不起該說什麽,希望你抓緊時間學習.高考的日期已經臨近,我衷心地希望你千萬不要分心,一定要複習好,考出最好水平.

  讓我們永遠保持最純潔的友誼吧!

  張雲麗


  看得出,她的心緒是很亂的,可是意思也很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要再進一步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晚上,她又來我家幫我補習數學,整整一晚上我什麽也沒聽進去,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說:

  \"今晚我太累了,明天再看吧.\"

  我送她出來,她好象想說什麽,大概又是安慰我,可我用不著安慰!

  \"不要說別的了,都沒用,我隻問你幾句話.\"我的話象甩石頭那麽硬,張雲麗微微點了點頭.

  \"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

  \"你是不是嫌乎我們工人家?\"

  \"不是.\"

  \"你父親不同意?\"

  \"不是.\"

  \"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先走了,也可以不必再來,我謝謝你以前的幫助.\"我冷冰冰地說出這幾句來.

  \"李平,你不要.……\"她急促地說.

  \"別說了!\"我粗暴地打斷了她.

  什麽這個那個,都是挑好聽的說,實際上就是一句話,看不起我!我是什麽,一個臨時工,臭幹活的,連固定職業都沒有,考大學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家裏也是窮的叮當響,要長相沒長相,要才能沒才能,人家呢?文化高,人又漂亮,考大學十拿九穩,能看上咱?幫咱找幾本書,來咱家看看已經是抬舉了咱了!還想指望什麽?別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又抽起煙來,又進到那別去多時的小酒館,書?早扔一邊去了,看那作啥?人,一個好的都沒有!

  半個多月後,有一天下班,我又走到了酒館門口,忽聽背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卻是張雲麗!

  \"你?\"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有事嗎?\"

  \"想和你談談.\"十幾天不見,她好象大病了一場.

  \"有什麽好談的.\"我沒好氣地說.

  \"前幾天我在街上碰見了大娘(指我母親),她說你近來情緒很不好,還問我為啥不去你家了,我沒好和她多說,她說讓我多和你聊聊.我.……我所以來找你.\"

  \"聊吧,談吧!\"我擺出一付無所謂的架子,\"談完了我還要去喝酒呢.\"

  \"李平,你.……從前你是那麽堅強的人,現在為什麽一點挫折也禁不起?就算是我的錯,你從此就自甘抱棄了嗎?那不是毀了自己?你可能受過一些挫折,但人總應該向前看才對.\"

  \"哼,好聽的話誰也會說,實際上啊……都是那麽回事兒!\"

  \"你以為別人就沒受過挫折和打擊嗎?\"

  \"挫折?打擊?你哪年返城的?我哪年返城的?你是堂堂國家正式職工,我是個臭臨時工!你當然可以向前看啦.得啦,我也不纏你,你也用不著來這套,明眼人永遠不會知道瞎子是啥滋味!\"

  \"你.……你.……\"她楞在那兒半天,才一把捂住自己的臉,哭著跑開了.

  這些話好象難聽了點,嗨,沒啥了不起,讓她也嚐嚐滋味兒!

  說也怪,那天晚上過後,我不知哪來了一股勁下狠心要用功了,我非要考上大學不可!我非讓所有的人都瞧瞧,李平不是那號沒用的廢物!

  每天早晨,我一睜眼,就拿起書,吃飯時手裏也不放下書.勞動間隙的休息時間,我躺在樹蔭下用小本子演算數學題,上下班的路上也要背外語單詞.深夜,我用冷水擦擦臉,伏案攻讀.幾個月我啃下了幾堆書,人也累瘦了.

  高考的日子到了,我精神抖擻地上了考場,三天下來,好象還順當.托人找一份標準答案對了對,平均每科能打70多分,大夥都說有希望.

  這天晚上我剛到家,就遇到我在中學時的同學們,男男女女一大幫,我趕緊讓他們進了屋.原來,在公社勞資辦的小李聽說了我的情況,告訴了同學們,他們約好了一起來看我的.

  \"嘿,李平,你真不簡單,給咱們這屆學生也爭了口氣!\"

  \"你要知道,咱們班就你一個人考上啊.\"

  \"咱校聽說還有兩個人考的不錯……\"

  \"張雲麗考的怎麽樣?\"我故意作出隨便的樣子問,我想她一定會參加高考的.

  \"她?她不能考.\"一個女同學回答說.

  \"怎麽呢?\"

  \"聽說她下鄉後幹的不錯,有一次上山伐木還是怎麽,反正眼睛被紮壞了一隻,現在她隻有一隻眼睛,另一隻安了假眼,還說有什麽病來著……\"

  \"轟!\"我的腦袋上好象挨了一悶棍,眼前直冒金星,簡直有些站不住了.不知誰突然發現了我這付樣子,喊起來:

  \"李平,李平!你怎麽啦?\"

  同學們圍過來,我定定神,突然跳起來朝外走.

  \"小平,你要幹嘛?\"聞聲趕進來的媽媽驚慌地喊道.

  我沒有回答,一頭衝入了暮色之中.

  1981.10黑龍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