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趙澈撇頭迎向窗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蒙著錦布條的雙眼分明什麽也瞧不見,他卻仿佛看到耀眼晴光。
他慢慢收回手置於膝腿上,長指無聲收攏成拳,將小家夥方才寫在他掌心的那兩句七言緊緊捏進心裏。
他想起恩師教過的,“君子以形體之有無為生死,而以誌氣之消長為生死”。
至此,事情對他來說已無關家中權勢地位之爭,而是“人活一口氣”。
還有半年他就要行冠禮,是頂天立地的大人了,不是任人隨意拿捏擺放的小棋子。若有誰打算放棄他,至少得先問過他肯不肯被放棄才行。
見趙澈明白了自己的寬慰鼓舞之意,徐靜書高興地彎了雙眼,捧起茶盞低頭抿了一口。
“我不聰明,這麽多字不認識呢。”
兩人已心照不宣,既趙澈不說破,她就跟著裝傻,隻悶著笑音嘰嘰咕咕。
趙澈驟然斂笑,冷冷道:“不過就兩句七言,竟一個字都不認得?”
他突如其來的嚴厲模樣將徐靜書嚇了一跳,趕忙放下茶盞,坐得端端正正:“呃……”
這要她怎麽答?瞧他方才的神情語氣,分明知道她說“一個字都不認地”隻是幌子啊!
“上萬卷樓來這麽久,竟連這幾個簡單的字都沒認下來,可見表妹學業怠懶,”趙澈淡聲輕哼,“玉山縱著你,我可不會。手伸出來,一個字不認得,就要打一下手心。”
說完,吩咐旁邊的小竹僮取戒尺。
不懂他這是唱哪出,徐靜書哭喪了小臉,顫巍巍抻長手臂支過桌麵,無助地攤開掌心。
趙澈摸索著捏住徐靜書的指尖,將小竹僮交給他的戒尺貼在她的掌心:“我不會手下留情,你還是閉上眼別看的好。”
徐靜書強忍即將衝出喉嚨的嗚咽,可憐兮兮閉上含淚的雙眼:“閉、閉好了。”怎麽好心寬慰他卻要挨打?嗚,好想抱頭痛哭。
閉目半晌,掌心遲遲沒有感受到戒尺抽下的疼痛,倒像多了個盒子。
徐靜書忐忑地睜開一隻眼,驚訝地發現手裏竟躺著昨日給趙澈的那盒喜糖,而趙澈唇邊噙著惡作劇得逞的笑,扭頭麵向窗外。
今日的表哥……是大壞蛋,故意捉弄人。
“我隻吃了三顆,剩下的都歸你,”趙澈輕聲帶笑,“你年底要應書院的入學考,多攢些喜氣總是好的。”
徐靜書以手背抹去被嚇出的委屈薄淚,小嘴扁扁地怒嗔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了。
好吧,壞得還不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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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趙蕎火急火燎衝進了含光院。
她對趙澈又信賴又崇敬,平素若非趙澈發話讓她來,她是絕不會這樣貿然到含光院打擾的。
今日她是得了那消息被氣昏頭,一時竟忘了大哥最不喜有人不請自來。
好在趙澈明白她炸毛的原因,非但沒怪她,還吩咐侍者替她添了碗筷,叫她坐下邊吃邊說。
“……憑什麽?!趙淙那好賴不分的破德行,要我說,哪怕就是請帝師教導,他也成不了大器!”趙蕎小臉紅通通慪著火,被氣到像是要燃起來。
徐靜書倏地瞪大了眼,先才喝下去的那口湯仿佛哽在喉間下不去了。
雖說她懂的大事還不多,卻也明白趙蕎這無心之言大大不妥,是很容易惹禍的。
“坐下。胡說什麽?”趙澈以指節輕叩桌麵,神色嚴肅地提醒,“咱們家多大麵子能請動帝師?”也得虧這話是在自家地盤說的,若被外頭的有人心聽去,再傳到武德帝耳中,長信郡王府就該家無寧日了。
趙蕎後知後覺驚出一背冷汗,訕訕幹笑著在飯桌旁坐下:“我、我就打個比方。”
“有你這麽比方的嗎?嘴上沒個把門。”趙澈沒好氣地訓她一句後,吩咐膳廳內的侍者們退下。
“我就是……氣糊塗了,”趙蕎為自己說錯話而後怕心虛,卻還是不忿,捏緊筷子揮了揮,“咱們家這攤子,除了大哥誰擔得住?父王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雖兩兄妹都沒有避諱徐靜書的意思,但這事她著實沒有插話的立場,便順手夾了點抱子芥燴肉片放進趙澈碗裏,然後安安靜靜悶頭吃飯。
如今趙澈眼睛不便,他吃飯時旁邊是不能少人伺候的。這些日子徐靜書和趙澈都已習慣成了默契,若旁邊的侍者被摒退,她就會自覺承擔起為他布菜的職責。
趙蕎卻是頭回瞧見這一幕,當下瞪得眼珠子都差點落出來。
往常家宴時,大哥可是連母妃殿下夾的菜都不大樂意接的!娘哎,大哥和小表妹居然這麽要好了?
趙澈看不見她訝異的神色,自還接著先前的話題:“趙淙再是不成器,這不還有老三麽?你替父王操的哪門子心。”
單與那個熊孩子趙淙相比,三公子趙渭的性子顯然就好許多。學業上踏實上進,一慣也規規矩矩,凡事講道理,從不胡攪蠻纏。
“我哪是替父王操心,我是替大哥……”趙蕎頓了頓,蔫巴巴老實道,“也替我自己操心。三弟性子是還行,可他沒有大哥聰明,若將來他掌家,我怕我晚景淒涼,臨老會落得上街討飯的下場。”
“你才多大?愁什麽晚年的事?”趙澈好笑地搖了搖頭,“若你肯少逃幾回學,踏踏實實攢點真才實料在腦子裏,任誰掌家都不必擔心會上街討飯。”
趙蕎不說話了,悶悶的小臉幾乎要埋進碗裏。
大哥說的道理,她哪會不懂?
隻是,她有個說不出口的苦衷,沒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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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三公子趙渭、四公子趙澈的親授恩師終於定下,是汾陽公主的駙馬蘇放。
長信郡王趙誠銳是武德帝的異母弟弟,雖如今貴為皇室宗親,但到底隔了點血緣,有些事情是很微妙的。
好在趙誠銳自小就是個能審時度勢且有自知之明的貴公子,對朝堂權勢並無野心,如今也隻盼著領一家大小安分享受富貴浮生,做個閑散宗親足矣。
他並不期望自己的繼任者建功立業,隻需其有足夠能力維持長信郡王府與皇兄那一脈之間的和樂融洽,保障長信郡王府這脈能繼續富貴閑散繁衍下去就行。
但說實話,要做到這一點,繼任者不但需要有出類拔萃之智,還得有眼觀大局、小節不遺的能力,更需有足夠圓融手段,以及麵對權力也能做到克己的心性。
如今他共有兩女三子,拋開年紀的問題不說,趙澈確實是幾人中最符合這些特征的。
可趙澈陡遭意外,雙目失明,太醫官們言辭含糊不敢明斷是否康複有望,他自不得不提早做打算。
如今老三不過十歲,老四也才八歲,這便留出了幾年緩衝餘地。趙誠銳之所以急著要培養這兩個,盤算的就是若到他倆成年,趙澈還是複明無望,那府中也不至於亂了後招。
不過他平素並沒太深入地關注過後院種種,完全沒料到這個舉動會產生多大衝擊,也沒考慮到這樣做對趙澈來說是怎樣殘忍的暗示。
在他眼裏,他的後院安寧祥和,孩子們長友幼恭,其樂融融。他覺得,在他將來百年之後,無論由誰掌家,自家人之間都會一團和氣。
對此,郡王妃徐蟬與側妃孟貞隻能相視無言,嗬嗬冷笑。
而趙澈卻有條不紊地開始適應眼盲後的種種,恢複了習武晨練,讀書也不曾落下,還時常前往段府,向自己的授業恩師段庚壬討教學問,仿佛府中一切變故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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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與徐靜書關係更是不大,在趙澈與徐蟬等人的保護下,對她沒有產生什麽影響,她便心無旁騖在萬卷樓準備年底的入學考。
她記性好,又是個很能觸類旁通的靈性孩子,當她真正卯盡全力,長進自然是一日千裏。
段玉山驚訝地發現,他才教了這小姑娘近半年,居然就覺有點……教不了了。
十一月底,眼看離書院入學考隻有月餘,段玉山便提議道:“不若想法子將她安置到雁鳴山,請我堂兄再幫忙鞏固一個月?”
京郊的雁鳴山有國子學武科講堂,他的堂兄段微生就在那裏擔任典正,休沐時才會回家。
段微生是段家的一個驕傲,小時是鎬京有名到的神童,如今又是朝中矚目的年輕官員,若有段微生再加指點,以徐靜書的資質必定要再上一個台階。
趙澈卻拒絕了他的這番好意:“你不是也說,以她如今的程度,應付書院的入學考綽綽有餘?小孩子家的還是一步步慢慢走,不必急於求成。一上來就太過出挑,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段微生的名聲、身份都擺在那兒的,若徐靜書得他指點,進書院後就被背負旁人更加苛刻的眼光——
昔年神童段微生指點過的孩子,若隻能做到尋常意義上的優秀,這顯然不夠。
這無形中就會使徐靜書背負許多原本不必有的壓力。
段玉山還想再勸,一旁沉默半晌的徐靜書本人倒是著急忙慌站出來:“表哥說得對!我我我我考得上的!”考得上就夠了,不能太冒尖的!
“他說什麽你都隻會喊對對對,”段玉山促狹調笑,“你個小狗腿,從來就不會站我這頭。”
徐靜書不知這話該怎麽回,垂下腦袋看著腳尖。
趙澈出聲維護:“憑什麽站你那頭?她是‘我的’表妹。”又不是你的,呿。
停了停,他又對徐靜書道:“明早遲些再過來,會有人去客廂那頭替你量身。”
“嗯?量身做什麽?”徐靜書茫然撓頭,露出一小截手腕。
趙澈笑笑:“你長太快,之前備的冬衣怕是短了,得另做。”
之前徐靜書比同齡人矮小,就是因為在家時總吃不飽。這半年在含光院好吃好喝養著,個頭迎風長,趙蕎都要急眼了。
“可以將就的,沒必要……”
話還沒說完呢,平勝就敲了書房門,滿麵喜色地進來稟話。
“稟大公子……”一慣四平八穩的平勝難得亂了章法,激動得磕巴半晌,才忽然爆出一句,“大公子,大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