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早在半個月前那次休沐回府時, 徐靜書就已得知趙澈要帶她去成王府櫻桃宴的事。隻不過那兩日裏趙澈早出晚歸, 徐靜書並未見到他, 是平勝受命到西路客廂傳的話。
如今的徐靜書已多少懂得些京中掌故,自也知曉成王府櫻桃宴的分量。當時她就很疑惑, 不明白趙澈為什麽要將如此重要的機會留給她。
府中如今有年前已從明正書院結業的趙蕎, 三年下來六門白卷,連投考國子學的資格都沒有, 眼下正該是為她的前程計量籌謀的時候,按說成王府這機會該優先給她。
退一步說,就算趙蕎無心仕途,自個兒不要這機會,那還有一個即將十四的三公子趙渭呢。
總之, 這麽寶貴的機會不給血親的異母弟妹,卻獨獨給了投親客居的表妹, 這事確實不大說得通。
徐靜書當時就問了,可平勝隻是受命傳話, 自然說不清楚趙澈做此決定的原因。
十四五歲的少女,心中本就有許多夾纏不清、無法與人言說的隱秘思緒, 成王府櫻桃宴這事兒原已讓她覺得茫然又古怪, 今日再被趙蕎調侃笑鬧一番, 簡直讓她不多想都不行。
****
二月廿九, 天還沒亮, 徐靜書就已坐在銅鏡前, 兩眼茫然放空, 像個棉花填芯的軟綿綿小偶般任由旁人替自己梳妝打扮。
今年的二月小考是從二月廿六到二月廿八,接連三日連考六場,昨日下午考完最後一門卜科後她就急著回來,哪知被趙蕎那麽一鬧,晚上又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今日還這麽早起身,此刻她腦子木木的,許久緩不過來。
替她梳妝打扮的並非念荷,而是側妃孟貞特意從涵雲殿派過來的一等侍女岑珊。這幾年孟貞待徐靜書也是疼愛照拂的,不但指點她丹青音律,日常飲食起居也會留心著她,為趙蕎準備什麽好東西時總不忘給她也送來一份。
徐靜書平日多在書院,休沐回府也不愛出外走動,沒遇過什麽需要盛裝出席的場合,加之一門心思讀書,不太懂得該如何打扮妝點,故而平日穿戴都隻講個整潔周正即可。
畢竟今日是要去成王府,孟貞擔心念荷打點不精細,便派了岑珊來。岑珊在孟貞近前做事多年,對什麽樣的場合該是什麽樣的服飾、妝容自是心如明鏡,絕對好過念荷與徐靜書一道抓瞎亂折騰。
岑珊有條不紊地替徐靜書妝點完畢,又同念荷一起替她換上了徐蟬命人為她量身裁製的新衫。
“表小姐瞧瞧,可還行?”岑珊得體含笑,柔聲道。
徐靜書聞言使勁眨眨眼,終於聚攏了渙散的心神,抬眼看向銅鏡——
謔!這誰啊?!
寬袖窄腰的春衫合身熨帖,杏紅繁花錦襯得膚白又水潤,嫩生生如新剝開的菱角;柔婉纖眉描黛,似遠山有薄嵐增色;雙目仿佛兩泓清泉映著月華,顧盼生輝。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風華正好,似含苞的嬌蕾,不需如何濃妝豔抹,隻淡淡的,就馥馥然蜜香襲人。
“咱們表小姐可真好看!”一旁的念荷眼中亮晶晶,與有榮焉般發出樸實卻又真摯的讚美。
徐靜書軟軟下眼睫,對岑珊道謝後,有些不知所措地輕輕抿了唇。
這兩年,她除了在意自己學業是否長進外,就隻關心自己有沒有長高,甚少注意自己在外貌上的其它改變。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竟已長成了這般美好的模樣。
****
因趙澈打算在路上向徐靜書交代些事,兩人便同乘一車。
畢竟是表兄妹,為示坦蕩,車簾並不放下,隨行的侍者平勝與侍女念荷也與車夫一道在前頭並坐。
趙澈端坐在正中的坐榻上,徐靜書則坐在他左手側的長椅。她怕弄亂外衫與發髻,纖細脊背直挺挺,不敢靠向身後的車壁。
“待會兒到了成王府,你先別急著貪玩亂跑,”雖知徐靜書不是貪玩的性子,趙澈還是忍不住叮囑一句,“我會領你去見幾個人。”
“嗯嗯,不亂跑,一直跟著。”徐靜書從坐進馬車起就沒敢正眼看過他一回,此刻雖很認真在聽他說話,目光卻是垂垂落在自己的裙擺上。
初春清晨的晴光自對麵車窗斜斜傾入,將那杏紅繁花錦映照得愈發俏麗明媚,灼灼顏色燙紅了她的雙頰。
趙澈瞧不見她模樣神情,聽聲音總覺她古古怪怪的,便縱容般輕笑道:“沒要你一直跟著,等我領你去見過了該見的人後就沒旁的事了。到時你自去玩樂就是。”
“那你呢?”徐靜書飛快扭頭覷了他一眼,什麽都沒看清就又收回目光,繼續垂眸盯著自己衣裙上的紋繡,“若我去玩樂了,你做什麽呢?”
也不知從幾時起,她開始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她想知道,在那些她到不了的場合裏,他是個什麽模樣,會有如何的言行舉止,又怎樣與旁人打交道。
以及,與什麽人打交道。
隻是她一直不敢問,怕他不耐煩或不高興說,所以她對他在外的這些事一無所知。
徐靜書有些忐忑地探出舌尖輕輕舐了舐下唇,胸腔裏有一百隻心虛的兔子緊張地紅著眼睛瞎蹦噠。
“我?”趙澈略偏了偏頭,“我不太方便參與那些助興宴飲的玩樂,大約就是叫玉山一道,找個沒太多人的地方說話喝茶打發時間吧。”今日段玉山也在受邀之列。
這兩年趙澈目不能視,出席這些場合無非就是為了拓寬人脈或加深交情,每每達成赴宴目標後,段玉山便陪著他在清靜少人出說說話,也沒什麽樂子。
“那我也不去玩,陪你喝茶說話。”徐靜書垂下腦袋,悶悶地在心中飛起一腳踹走段玉山。
“你那什麽語氣,”趙澈以為她是不高興了,噙笑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該活潑潑的年紀,平常又少出門,今日難得隨我赴個宴,我沒打算一直將你拘在身邊的。”
想了想,他縱容般笑歎著,又退讓一步:“這樣吧,見過郭大人之後,旁的人就先不管了,你自去玩。若有必要,我再喚你。行吧?”
“哪個郭大人?”徐靜書終於抬眼看向他。
到這時她才看清,今日趙澈穿的是與她身上同樣材質的繁花錦,隻顏色不同,是雅正清雋的天水碧。
同樣顏色質地的錦布條蒙眼,非但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反覺他神秘莫測,俊逸非常。
他此刻的坐姿看似鬆弛,腰身卻足夠挺拔,那是信王府大公子該有的模樣。
既修且韌,載直載洵;稟如青竹,華似芝蘭。
徐靜書驀地想起武德元年初秋那回,在含光院小客堂初見趙澈時,她腦中就浮起過小時父親教過的這幾句話。
但那年的趙澈五官尚有淡淡青澀未褪,一襲月白袍的少年人,同色錦布條蒙眼,姿儀慵懶如散仙,並非如今這般看不透底的端肅矜持。
她有些落寞地斂好心神,滿臉疑惑地繼續先前的問題:“為什麽必須見郭大人,旁的人卻可以不管?”
“國子學祭酒郭攀大人,”趙澈答,“我先帶你去他麵前混個臉熟。這樣明年你投考國子學時,若有什麽差池,也方便通融。”
嗯?!徐靜書明眸大張,驚訝又心虛地略縮了下巴:“我是不是忘了說……我不打算考國子學的……”
****
馬車在成王府外的下馬石前停下,徐靜書率先躬身出了車廂,立刻殷勤狗腿地轉過身,伸手要去扶隨後下來的趙澈。
趙澈瞧不見,長指搭上她的手背才知是她,便立刻收回手去,重重冷哼道:“平勝。”
被拒絕的徐靜書悶悶退到側邊,將有利位置讓給平勝。
先到一步的段玉山正站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後,頗為驚訝地迎上來,揚聲笑道:“這是怎麽的?大公子今日起床氣沒消?”臉上像蓋了層薄冰似的,嘖。
在平勝的攙扶下,趙澈下車站定,麵色不豫,抿唇就走在了前頭。
自知理虧的徐靜書收回目光,向段玉山執禮輕道:“玉山夫子安好。”
段玉山先時隻看到她盛裝的側麵,此刻麵向而立,竟沒來由地愣了愣。
“天,那你這小……”他急急將“小孩兒”這個詞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你這小姑娘,可真會長!”
“啊?”徐靜書一頭霧水。什麽叫“真會長”?
“待會兒我可得警醒著點,絕不能讓什麽亂七八糟的小子將你騙走了,”段玉山輕笑出聲,“不然回頭大公子要衝我急眼要人的。”
說著,兩人齊齊舉步,跟上前頭趙澈的步子。
“才不會,”徐靜書訕訕抿了抿唇,心裏亂糟糟的,抬眼看了看趙澈的背影,“他不管我了。”
先時在馬車上,她說了“不打算考國子學”的話過後,表哥就再也沒有理過她了。
段玉山不以為意地笑笑,隨口問:“你惹著他了?”
他畢竟給徐靜書當了半年的“二度啟蒙夫子”,加之這兩年雖見得不多,卻沒少聽趙澈說這小表妹的事,是以他對這小姑娘的乖順性子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乖得跟兔子似的,竟能將大公子惹得藏不住臉色,可真稀奇啊。
“嗯,惹著了,”兔子徐靜書求助,“玉山夫子,你說,我要怎麽做,他才會理我?”
段玉山信口胡謅:“你就往他跟前一站,撒個嬌,然後……哦,不行。”
他原是想說,這麽漂漂亮亮、嬌嬌甜甜的小妹子,隻需往趙澈跟前一站,撒個嬌賣個慘,哪個做兄長的不心軟啊?說到一半他才想起趙澈如今還看不見,這撒嬌的威力就大減了。
“出了萬卷樓,你就不是一個靠譜的夫子了。”
徐靜書小聲嫌棄他的破主意,心道若能找主家商量一下借廚房用用,或許能哄一哄?
就不知成王殿下好不好說話。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