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先時無意間被趙澈的唇掃過指尖後, 徐靜書又羞又慌, 混沌的腦中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問題此起彼伏, 滿心裏又被隻著了火的瘋兔子蹦得個大縱不靜,盯著趙澈怔半晌,隻看到他薄唇開開合合, 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麽。
“啊?什麽……”徐靜書訕訕回魂, 抬起手背輕輕壓住發燙的右臉, “什麽‘就同意’?”
趙澈默了片刻,將混亂的思緒稍作整理。方才他想事走了神, 察覺有果子遞到唇間後,便鬼使神差般張口銜住。可當果子入口後,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實在是非常不妥,所以尷尬得燙紅耳根。
好在徐靜書秉持了一慣的乖巧貼心, 並未將這尷尬挑破,沉默地放過了他那雖無心卻多少有些輕浮浪蕩的冒犯之舉, 總算沒讓場麵陷入僵局。
趙澈深吸一口氣,慢慢斂了不自在的神色, 代之以鄭重和緩:“你不打算投考國子學, 也清楚這樣做往後會艱難。但你大約不知道,那樣的將來具體會艱難到什麽地步。雖不是你親兄長,可你的事向來是我在管, 我自覺該替你多打算著些。若為你的長遠計, 我不該同意你提前謀職的這個想法。”
徐靜書放下壓在臉頰邊的手, 垂睫掩住眸底洶湧悸動的暖流, “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認真聽。
趙澈接著道:“可方才你說,你就快要十五,是成年自立的年歲了。我自己過了十五歲也才沒兩年,當然明白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最在意的事,就是希望周圍人不再將自己當做無知小兒,不願事事由人牽著走,想靠自己在這世上立起來。這樣的想法沒有錯,若我非要你照我給你劃的道走,或許你嘴上不說,心裏也要怪我武斷、專橫又多事。”
話到最末,他的唇角淡淡勾起,卻無端透著一絲落寞苦澀。
他不是盛氣淩人的性子,很少強硬去要求別人一定要如何。就像他親妹趙蕎,胡天海地混了個“三年求學六張白卷”的糟心結果,他雖也氣惱訓斥,卻沒有真的強按著趙蕎的頭逼著她去學。
對徐靜書,他是想著她小小年歲離家千裏,身世形同孤苦,性子又綿軟慫怯易吃虧,便覺自己該多些關照、周全,盡量讓她將來的路少些波折崎嶇。
可今日這慫巴巴的小表妹堅定地告訴他,她長大了,心中對前程將來有自己的打算。
與他早早替她盤算籌謀之路截然不同的打算。
她和和軟軟、想盡法子賣乖討好希望他能同意她的意願,他若再強要替她決定將來的路該如何走,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會顯得他枉作小人。
“不是,我沒有怪……”徐靜書急了,想要解釋。
“沒說你不對,急什麽眼?我方才隻是心裏不大痛快,故意刁難著鬧你的,”趙澈輕笑著搖搖頭,溫柔地打斷她,“我向來自覺對你有一份責任在,若是一口同意了你那麽做,我自己心裏過不去那道坎;可我若不同意,恐怕誰都會覺得我麵目可憎。所以折中一下吧,你盡可滿場去尋,若能找一顆最甜的果子給我,那我就同意這事由著你自己的心意去。”
說完,他唇角勾著淺淺笑弧,攤開掌心,衝著徐靜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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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信王府大公子,趙澈雖也自小習武,卻沒吃過太多苦,這從他那雙明顯養尊處優的手就能看出。
五指修長,掌心寬厚,在春陽的照耀下顯得白皙溫潤,如美玉瑩瑩。
徐靜書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從最初的最初,他就在處處為著她好。隻是他甚少將自己的苦心嗬護訴諸言語、仔仔細細剖析給她聽。
這麽久以來,方才是他第一次用對待大人的態度與她平等交流。
她知道,他這個動作的意思,就表示這時候隻要她任意揀一顆果子放到他的掌心,他都會說甜。
從此後,他再不會因她不肯投考國子學繼續深造而與她著惱置氣,不會攔著不讓她去參加明年官考。
會由著她的心意,放開一路溫柔沉默護在她背後的手。如她所願,讓她像每一個長大的人那樣,抬頭挺胸去學著自己走。
這明明是她希望的結果,可不知為何,她心中卻急速漲起酸澀悶燥,將整個胸腔撐得直發苦疼。
“這裏沒有甜的了,每一顆看起來都很酸,”有滾燙淚珠自徐靜書眼眶無聲滾落,她趕忙以指抹去淚痕,極力穩住嗓音,“我想去下頭再找找。”
那名成王府侍者始終在小徑那頭候著,倒不必擔憂趙澈無人照應。
趙澈疑惑地偏了偏頭,稍作沉吟之後,收回手去,噙笑點頭:“好。我在這兒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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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半山亭出來時,徐靜書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這兩年,隨著各自年歲漸長,她與趙澈之間的牽係本就已日漸淡薄。之前他還會習慣使然地將她當做需要庇護的小蘿卜丁,若這顆果子交出去,他就要真真拿她當做大人對待。
平等,尊重。會認真聆聽她的想法,不會替她做主決定她自己的事,不會粗暴地幹涉她的意願,會放手讓她踏上自己選擇的征途。
但與之相伴的,自然還有必然的克製與疏離。畢竟,大人與大人的相處,不可避免會有無言默契的界限。
這是“長大”的代價。
至此,她依然沒有動搖想要早些自食其力的念頭。
她會拿來一顆最甜的果子交到他手裏。但不是此時此刻。
人就是這麽奇怪,當自己弱小無助時,就無比渴求長大;可當隻要跨出一步就能長大的那個瞬間,卻又會想著再等一等。
哪怕再多當半個時辰的“小孩子”,也是好的。
徐靜書取出隨身的絹子小心將眼裏的淚花拭淨,又輕輕拍了自己的臉,深深呼吸吐納數回,強行壓下心底的酸痛與悵然。
漫無目的地拾級而下,卻正好碰到段玉山與成王趙昂一行四人站在林蔭下交談。
段玉山身旁的那人眉眼與他有幾分相似,隻是段玉山氣質偏於文雅,而他身旁那人卻多了點英朗恣意。
而成王趙昂身旁的則是一名年輕女子,姿儀挺拔的身形纖細卻不柔弱,韌如修竹。
徐靜書向來是過目不忘的,她非常清楚地記得,方才席間數十人裏並沒有這一男一女,顯然是宴後才進來的。
段玉山抬眼瞧見徐靜書,立刻停止了交談,沒好氣地笑著衝她招招手。
徐靜書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走過去:“成王殿下安好,玉山夫子安好。”
“喏,就這個無情無義的小徒弟,方才在席間當著你們郭大人的麵,可將你弟弟我坑慘了,”段玉山對身側的男子笑笑,又對徐靜書道,“這位就是我堂兄,國子學武科典正段微生。”
徐靜書驚訝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段典正安好。”昔年神童段微生,如雷貫耳啊。
“這位也是國子學武科典正,”段玉山笑著抬手,以掌指了指對麵的女子,“林秋霞。”
“林典正安好。”徐靜書趕忙轉了轉方向,再度執禮。
一禮既畢,她不經意抬眼,才發覺林秋霞右袖空空。心中敬意更深。
“她還是當年江陽關大捷的有功戰將,”成王趙昂有些不豫地瞟了段玉山一眼,似是不滿他對林秋霞的介紹不夠仔細,“將來還會是成王妃。”
他話音一落,段玉山與段微生各自扭頭,同情忍笑。
徐靜書不知這是怎麽回事,愣住了。
“求你閉嘴,”林秋霞則輕惱地嗔了趙昂一眼,“沒誰允過你親事,不要自說自話。”
見趙昂似乎還要說什麽,林秋霞索性舉步走過來,略有些突兀地拉著徐靜書就走:“我們姑娘家才該玩做一處,不搭理他們。”
被牽著手帶走的徐靜書懵懵回頭一瞥,正看到成王殿下的目光如影隨形地追著林秋霞的背影。
那目光裏漾著笑,又柔軟,又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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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霞帶著徐靜書走到垂壁山泉旁的一處空草地。
此處雖臨山泉,但光照極好,便被擺上了桌椅、地墊,茶果俱全。有不少賓客正在這附近三五成群圍坐,煮茶交談或行風雅遊戲。
兩人擇了一張空桌坐下,林秋霞將盛滿櫻桃果的甜白瓷蓮花大盞推過去些,送到徐靜書麵前。
“貿然拉了你過來陪我,沒嚇著你吧?”林秋霞歉意悶笑著,揉了揉自己發燙的左耳。
徐靜書趕忙搖頭,也回她一笑:“沒有嚇著的。林典正是有事要與我說?”
徐靜書自小是個能察言觀色的性子。自己與林秋霞初次見麵,對方二話不說就拉了她過來,一副要單獨聊聊的架勢,總不會是因為一見如故吧。
“你倒還真是機靈,”林秋霞有些驚訝地笑覷她一眼,倒也沒什麽過場花腔,“我今日有公務耽擱了,宴後才來的。同郭大人閑敘了幾句席間事,他老人家對你這個小姑娘有點好奇,想著你我都是姑娘家,便托我問你幾句話。”
她既是國子學武科典正,國子學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頂頭上官。頂頭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辦的。
“林典正請講。”徐靜書端端正正坐好,將雙手放在膝頭。
“這又不是在書院,不必這麽規整,”林秋霞“噗嗤”一笑,“聽段玉山說,你這兩年在明正書院,門門功課都拿乙等膏火銀。郭大人覺得,以你的資質,這事很不對勁。便托我問問,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差錯?”
國子學祭酒郭攀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看人自算是通透到能窺一斑而見全豹。方才席間兩次對詞下來,他從徐靜書的敏捷反應與工整對仗中已能大略看出她的學養水平。
在他看來,旁的科目不說,至少“書科”這門,徐靜書的實力至少在她們這屆八十名學子中能排前三甲。
徐靜書所就讀的明正書院乃官辦,與林秋霞、段微生任職的雁鳴山武科講堂一樣,是歸屬國子學管轄的。作為整個國子學的主事者,郭攀貴人事忙,自然不會清楚了解每個學子的詳情。
但每年的膏火銀要從他老人家手裏劃撥出去,能領膏火銀的學子名單當然也要經他批複。雖他通常隻是匆匆一眼掃過,年紀大了記性也沒多好,但對於名列前茅的學子姓名還是會有印象的。
所以在聽段玉山說“徐靜書是明正書院的學子”,再聽段玉山對她的評價後,郭攀大感詫異。
因為他對“徐靜書”這個名字,居然毫無印象。按說這樣出色的學子,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兩年來無一門功課名列前茅。
“這位老人家在有些事上莫名倔強。發覺有個不得了的好苗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整兩年,他卻一無所知,你品品他是個什麽感想,”林秋霞伸手取了顆櫻桃果放進口中,笑眼溫柔彎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明正書院在報送膏火銀名單的事上,是否存在惡意打壓某個學子的不正之風。”
林秋霞武將出身,如今又是武科講堂的典正夫子,說起正事來就沒什麽彎彎繞。
“沒有的沒有的,”徐靜書嚇了一大跳,重重搖頭,晃得發間步搖清脆作響,“每月小考和年底大考都會張榜公示考績和排名,若有人對自己的考績存疑,可以按規程到山長處提請稽核答卷,膏火銀都是按考績領的,沒有舞弊或打壓的事。”
嚇死了,若是因此連累書院夫子們和山長被祭酒大人誤以為在徇私舞弊,那她罪過就大了。
“那你……?”林秋霞淡笑挑眉,靜候下文。
“我,我因為某些緣故,前兩年的所有考績都隻不上不下。”
林秋霞蹙眉:“是不是夫子們教學的方式不適合你?”
“書院夫子們教得都很好,是我自己的問題,”徐靜書趕忙強調,“今年就考得很好了,真的。前幾日的二月小考,我除了卜科乙等,其餘五門都能拿甲等。”
每回小考結束,她都會在一旁聽著同窗們對題,算得很準的。
“若我沒記錯,你們的二月小考,昨日下午才考完最後一門,”這下林秋霞更驚了,“昨日才考完,你怎麽也要後天休沐結束回書院看了榜單,才能知道考績結果吧?”
徐靜書也不好說自己“掐算了兩年早就輕車熟路,輕易不會算錯的”這種話,隻能垂下小臉弱聲囁嚅:“若、若林典正不信,後天可以讓人去書院看榜。”
“你別說,我還真會去,就瞧瞧你這小姑娘是不是真這麽神,”林秋霞笑了,“鐵口直斷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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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有來有往聊了一會兒後,氣氛便稍稍鬆弛了。
林秋霞托腮笑望著對麵的小姑娘,感慨道:“哎,你這身世,倒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家中兄弟姐妹多了,爹娘養不了,便隻能自己出來掙個前程活路。咱們這種情形,是比別人難些。但咱們比別人能扛,對不?”
“對!”相似的出身境遇讓徐靜書覺得她十分親切,說起話來也沒先前拘謹了。
“別說,我瞧著你這性子,與我十幾歲求學時還真有幾分相似。那時我也膽小怕人,說話都不敢大聲。”
“可、可你後來成了大英雄,很勇敢,很威風,”徐靜書羨慕又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小小聲聲道,“而且你對成王殿下……”
林秋霞笑著扶額:“你覺得我對殿下很凶?”
“不,不是凶,”徐靜書斟酌了一下措辭,“我可以問個……冒昧的問題嗎?”
“嗯,你問。”
“你為什麽,不允殿下的求親?他待你……”她雖說不上個什麽道理,但總覺成王極其心愛林秋霞,而林秋霞對成王,也並非無意。
“他待我很好,我也傾心於他。但他生來是參天大樹,我不能像藤蘿那般的姿態去依附於他,”林秋霞抬起笑眸望著湛藍碧空,“我得將自己也站成一棵樹。”
然後,底氣十足地與他枝葉交覆、根莖相連。
這才是兩個人相攜白首的,最好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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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有雲“醍醐灌頂”,就是人有時會在某個瞬間,沒什麽道理地突然就開悟了。
林秋霞的話仿佛打通了徐靜書的任督二脈,長久困頓於心的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鬱結在這個霎時突然清明。
當年在萬卷樓她就想好要早些謀職自立,盡早結束在姑母家吃閑飯的日子。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念頭在心中越來越堅定,甚至不知不覺摻雜了些許說不上來的偏執與倔強,就是無論如何一定要走這條路。
她自己一直沒明白這偏執與倔強從何而來,直到聽了林秋霞的自述心路,她開悟了。
她也不願像柔弱的藤蘿、菟絲那般,始終以依附的姿態站在表哥身旁。他始終以兄長的姿態在予她庇護、照拂,她卻不想隻是他的小妹子。
她不知這非分妄想是從哪一日開始滋生的。
但她知道,她很想有一天,能頭頂著天,腳踏著地,站得直直的走到趙澈麵前。
哪怕那一天要很久才來,也沒有關係。
若那時他已嬌妻美眷、兒女成群,她便坦坦蕩蕩告訴他:謝謝你。因為你,我成了和那你一樣美好的模樣。
若彼時他心上、身側也無旁的姑娘,那她就會告訴他——
你是我年少的心事。如今我終於美好如你,你願不願牽住我的手?
無論最後會得到怎樣的回應,於她,那都是最好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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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書匆匆向林秋霞執了辭禮,隨手抓了一顆櫻桃果塞進口中,就往半山亭的方向跑去。
侍者還在先前的地方肅立,見她去而複返,趕忙見禮。
徐靜書顧不得回應,努力平複著紊亂呼吸,一步步走向亭中。
趙澈正在悠閑喝茶,麵前那盤櫻桃果已空了小半,顯然一直很耐心在這裏等她回來。
聽到腳步聲,他將手中杯盞從唇畔拿開些,卻並未放下,隻是偏過頭來,試探地問了一句:“表妹?”
徐靜書沒有應聲,隻把心一橫,拎起裙擺大步邁上亭前石階。
她步子又急又快,渾身裹挾著前所未有、與她長相做派全然違和的凶猛氣團,一陣風似地衝步上前,傾身在他唇上飛快一啄。
猛兔撲虎,大約也就是這樣了。
緊接著,她眼疾手快地從桌上盤中又抓了一顆櫻桃果,頂著快滴血的大紅臉將它塞進趙澈掌心。
她力持鎮定地將雙手背在身後,眼神卻忍不住遊移,根本不敢看趙澈的表情。“說,說好的,收、收下這顆,你、你就同意了哦!”
趙澈茫然以指尖撚了撚手中的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方才……那是什麽?”
那是徐靜書偷偷蓋的章。是即將成年的少女怯軟的秘密。
是心懷僥幸地偷偷希望他能等一等。
等她長成最好的模樣時,來牽他的手。
“我、我拿果子碰了你一下,”頭頂快冒煙的徐靜書瞪著亭外扶疏花木,睜大眼睛說瞎話,“而已。”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能做的,最最膽大妄為的混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