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眼睛從能見一點光,到能模糊視物, 這對趙澈來說顯然是極大的歡喜, 讓他難以自抑地流露出平日在人前不多見的少年氣。
他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先前那恣意放肆一眨眼, 在眼前這小姑娘的心裏撩撥起了何等劇烈的悸動。
畢竟這份狂喜籠罩在他心上已有十天, 偏他為著所謀之事閉了院門,不能對含光院以外的人透露這天大消息,隻能在獨自偷樂。
乖巧又嘴嚴的徐靜書顯然是個極好的傾訴對象,當他將這個秘而不宣整十日的消息分享給她後,那份喜悅似乎就成了雙倍。心潮翻湧,澎湃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此刻, 在他模糊的視野裏, 那個兔子似的小表妹總算有了具象。
她不知為何僵愣著沒吭聲, 也不動。木木的,看起來卻又格外乖順,纖細嬌嬌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出軟茸茸的銀邊。
就真的,很像一隻玉雪可愛的小兔子。
“你做什麽?”趙澈笑著轉回頭去,重新望著“落地見月窗”外月夜春華, “莫不是又哭了吧?”
“我才沒哭。你能看到一點點, 這是好事, 為什麽要哭?我很為你高興的, 特別高興, 是真的!高興得……想替你在地上打個滾!”
不知是不是月光擾人, 趙澈總覺她嘰嘰咕咕的笑音很像糯米團子, 有點甜, 有點黏,仿佛一口咬下去,就能爆出糖心軟餡兒來。
趙澈緊了緊嗓子,照著桌案上模糊的影子摸到酒盞端起,略有些急地飲了一口,讓那凜冽微辣的酒味蓋掉心頭乍起的古怪蜜意。
清酒入喉,總算使他平複了胸臆間的莫名躁動。雖隻大了她兩三歲,可他也算“看著”她長大的,為人兄長,怎麽能有這種亂七八糟的念頭?不像話。
太不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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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澈半晌沒再說話,麵上漸漸繃出點嚴肅神色。
徐靜書不知他在想什麽,有些忐忑地斂了笑,清清嗓子:“可是,你為什麽要騙大家?太醫官們又為什麽會幫著你說謊?”
接連兩個直指核心的問題讓趙澈瞬間雜念全無:“不是什麽叫人愉快的事,你別管了。明後兩日是休沐,你就像往常一樣,好生休息。若閑得無趣,就找阿蕎領你去玩。”
徐靜書一聽這話,急了:“你、你都同意讓我進來了,為什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放你進來是為了讓你知道我沒事,免得你擔心到哭鼻子。我可沒說進來以後就什麽都告訴你。”
趙澈淡聲道:“你拿著我的佩玉跟人講歪理,門口那幾個暗衛都被你給說懵圈了,我能不放你進來麽?你這兔子,急起來還挺牙尖嘴利。”
這下徐靜書惱火得想想磨牙。
又把她當小孩子糊弄,東拉西扯,就是不肯告訴她最重要的事。其實她並不是出於好奇想探知府中的什麽秘密。
她是覺得,既事情已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那定是很棘手的。她不舍得他獨自麵對所有重壓。
她不知自己能幫上多大忙,但她一定要幫著他。
她想告訴他:不管你要做的事對不對、能不能成,你都不是孤軍作戰。有個徐靜書,會一直站在你身旁。
“你、你必須得告訴我出什麽事了!你想想,大家都說你憂思鬱結、淤積反複,姑母急得都紅了眼,連小五姑娘都哭得眼睛濕漉漉,若獨獨就我像個沒事人一樣,這不是很奇怪嗎?”
趙澈明顯一愣,似乎在同意放她進來之前忽略了這點。
徐靜書見他有所鬆動,忙不迭趁熱打鐵試圖說服:“既你都說了事關重大,那就更得讓我知道你在籌謀些什麽,這樣我才不會無意間壞了你的事。若有人起疑,我也就知道該如何應對,才能好好圓住你的這局。對吧?”
“我發現,你如今是真的很會說服別人了,”趙澈輕笑一聲,“明正書院還教這個?”
“書院教得可多了,我……不對,你不要又轉移話題!”徐靜書警覺地輕瞪他,兩腮不自覺地鼓起。
“怕了你了,”趙澈指了指麵前長案上的吃食,“你不是沒吃晚飯?邊吃邊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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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信王殿下安分兩年後,又忍不住去勾纏上一位有夫女伶”這件事,徐靜書雖然覺實在荒唐可惡,卻也並沒有太吃驚。
畢竟,他就是這麽個人。若沒出惹出什麽石破天驚的大亂子,隻怕他到老都改不掉這叫人絕望的壞毛病。
“……你是說,姑父因為不能給對方名分,所以承諾會讓她肚子裏那個孩子成為王府繼任者?!”
徐靜書瞠目,腦中飄過“正常人做不出這種荒唐事啊娘喂姑父這是瘋了吧誰能打醒他啊”這一串不帶斷句的字符。
不過她畢竟承蒙信王府蔭庇才有飯吃有書讀,有前路可期。她實在也不合適在背後說姑父壞話,隻能盡量保持語氣中立。
“我記得,在有關婚姻之事的律法部分中,並無明確禁止宗室、貴胄與平民通婚的條令,”徐靜書稍斂震驚,艱難咽下口中的魚片粥,試圖冷靜分析,“既姑父聲言對她喜愛至極,又說她已有孕,那為什麽不以側妃之禮迎娶,非得偷偷摸摸抬進後院?為什麽要對她肚子裏那個還不知道能否成才的孩子,許那麽重的承諾?”
根據律法,以趙誠銳的封爵可以有一名正妃與兩名側妃。如今信王府側妃隻孟貞一位,若趙誠銳實在對那位女子心愛至極,那將另一個空懸的側妃之位給了她並不違律,還不用又擔一份“後院人逾數”的風險。
不過,堂堂信王殿下,若以側妃尊位去迎一位女伶,那是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後指指點點恥笑的。但話又說回來,隻是對方的出身低微些,就算被人恥笑,也不過就是一陣的事。
徐靜書實在想不通,姑父為何放著陽關道不走,偏要將事情做成鬼鬼祟祟見不得光的樣子。
趙澈冷笑,從牙縫中擠出隱怒的鄙視之音:“因為他勾搭上那女伶時,人家還是有夫之婦!”
通奸罪。徐靜書腦中“轟”的一聲:“這,犯法了呀……”
之前的“後院人逾數”問題,王府西路那幾位都是以未嫁之身入府,與趙誠銳你情我願,就算被追究,趙誠銳最多被彈劾個品行不端,屬於風紀問題。即便被嚴厲彈劾到收不了場,最慘最慘也就是“下不低於半年,上不高出三年”的牢獄之災。
可這“通奸罪”是明明白白寫在法令中的罪行,若被舉告成功,按律除了會有牢獄之災,還會被“黥麵”。
所謂“黥麵”,就是在臉上刻字,讓大家能一眼辨別此人觸犯的是哪類重罪。
因通奸罪被黥麵的人,臉上的字是,“淫”。
那真是全家都要被連累得沒法抬頭做人。
徐靜書打了個冷顫,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傍晚到德馨園時,姑父姑母與貞姨三人之間的奇怪氛圍是從何而來了。
徐蟬與孟貞平日不太會在明麵上與趙誠銳過分僵持。
以往他要抬後院人進府,她倆雖生氣難過,卻也沒真的與他衝突過。這回顯然是二人都很清楚,如今這位的情況與之前那幾位可是大大不同。
“這麽、這麽……的嗎?”徐靜書覺得自己腦子和舌頭都在打結,險些連話都要不會說了。
“這事隻有姑母和貞姨才可以幹涉,你做這個局……”意義何在?
趙誠銳納後院人的事,府中的小輩們,哪怕是趙澈都沒有插嘴的餘地。真正有權發聲否定這件事的人,隻有徐蟬、孟貞這二位。
趙澈無奈輕笑:“你來兩年多了,還沒看明白她倆的為難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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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趙誠銳出生在前朝末期,那時趙家就是門第顯赫的朔南王府。趙誠銳雖是老朔南王側妃所生,又是幺子,卻也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
作為前朝位高權重的異姓王府,在外敵入侵、哀帝歿亡之際,趙家兒女自是要橫戈躍馬,登高一呼,義不容辭率眾衝在了驅敵複國最前沿的。
複國之戰前前後後二十餘年,馬革裹屍的趙家人並不比別的世家貴胄少。最終這大周新朝雖姓了趙,可趙家主家一脈人丁凋敝,信王趙誠銳的血親手足裏如今尚健在的,就隻有他的皇兄武德帝趙誠銘、皇姐長慶公主趙宜安。
趙誠銳自小是個沒野心、沒抱負的性子,從不爭強好勝,在家族權勢這種敏感又尖銳的問題上與兄、姐毫無衝突,就是個胸無大誌、好鮮貪玩的嬌養幺弟,倒也因此頗得兄、姐愛護。
到他成親的年紀,彼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與趙宜安煞費苦心,經過反複權衡,推敲各種利弊後,才先後為他選定了正妃徐蟬、側妃孟貞。
徐蟬年少時在欽州的官辦庠學中頗為出色,才學、品行、樣貌都是拿得出手的。然她出生於沒落書香之家,無後盾無依憑,由她來做趙誠銳的王妃,既不會催生趙誠銳不必要的野心,也方便趙誠銳拿捏。
而孟貞是當今丞相孟淵渟的族親侄女,孟家在前朝時名望就不低,她嫁與趙誠銳倒不算高攀,按說她可以硬氣些。但偏她是側妃,又是個與人為善的性子,有些事徐蟬都沒發話,她就不好站出來強硬以對。
兩位各有微妙難處的伴侶人選,自使趙誠銳活得無比任性,又無比滋潤。
“母妃算是‘高攀’,所以許多事上沒有底氣強硬;而孟側妃並未高攀,卻又不能在王妃殿下都肯妥協退讓的前提下強出頭。她倆一開始就是被布好的棋子,無論願意不願意,先天就是呈相互牽製之勢的。不到萬不得已,她倆誰也沒有勇氣輕易與我父王撕破臉。”
對自己的母親與孟側妃,趙澈心中一直都是尊敬與憐憫並存。
這麽多年,足夠他看清她們有多艱難困頓。
有些事她們有權發聲,但因早早被人擺布好了位置,就這樣被綁縛了手腳,扼住喉嚨。外人看著風光顯貴,實際的苦楚,她們隻能背著人默默咽。
徐靜書再也沒有吃東西的心思了。
她垂著腦袋端正跽坐,沉默良久後,才小聲道:“所以你做這個局,其實不隻是要讓她們反對迎那女伶。”
更重要的是促使二人合力,下定決心背水一戰,借此事讓趙誠銳鬆口,為趙澈請封世子之位。
一直以來,徐蟬都將趙澈作為自己餘生的依靠與希望,畢竟趙誠銳那個人是顯然指望不了什麽的。
而孟貞對趙澈的希冀,並不下於他的母親。
畢竟,二姑娘趙蕎不知因為什麽緣故,從小就讀不進書,也大大方方告訴別人自己“至今認識的字都不超過十個”這樣的話,顯然早早就放棄了王府繼任者之爭。
所以孟貞不但是將趙澈當做自己餘生的指望,還希望趙蕎也能在這可靠的兄長庇護下,穩妥過完這一生。
趙澈用自己設局做籌碼,便是要她們二人徹底拋開以往的顧慮與妥協。
“對,”趙澈慢慢閉上了眼,有些愧疚,又有點自嘲,“所以你為什麽非要知道這件事?現在知道我其實是個陰險狡詐的……”
“不對!瞎說!你不是!”徐靜書哭腔怒極,一時又不知這話該怎麽往下說,情急之下竟做出了個連她自己都很不可思議的舉動。
趙澈猛地睜開眼,扭頭試圖從模糊視野中將對麵的家夥看得仔細些。
他十分懷疑對麵的家夥在方才的某個瞬間被偷偷調包了。
他認識的徐靜書,是隻慫乖怯軟的兔子,絕不可能一言不合就拿腳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