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其實今日一早趙澈就察覺了趙蕎的失落, 也大致能猜到她的失落因何而起,但他原本是沒打算插手的。
畢竟趙蕎是信王府二姑娘, 成年加冠就意味著她也需適當擔起家中責任, 有的事沒法全然由著她性子來。連他自己在內,信王府如今這六個孩子, 誰的加冠禮都不可避免要變成這樣充滿世故人情的場合, 這是他們長大後必定要擔負的一種責任,這沒法因趙蕎的喜惡而改變。
可當徐靜書為了趙蕎,向趙澈投來焦急求助的眼神,他隻能無奈又認命地一聲輕歎。
念在這兔子遇到棘手事還能頭一個想到他的份上, 還是管管吧。
見兄長過來,趙蕎尷尬地揉去眼中傷懷薄淚:“大哥,你怎麽過來了?”
趙澈握拳抵唇, 輕咳一聲:“總覺你今日似乎不大對勁, 怎麽了?”
趙蕎看看四下都是賓客, 便扯了他與徐靜書的衣袖, 將他們帶到回廊拐角處躲著眾人說話。
“其實我也沒怎麽, 隻是不喜歡這樣的冠禮。煩人。”趙蕎低頭看著鞋尖上用小珍珠配金線繡成的星圖, 鬱鬱寡歡地踢了踢牆根青磚。
趙澈頷首, 稍作沉吟後,意有所指道:“明日就是小年了, 或許我有法子略微彌補你的遺憾。”
“哪有你這麽做大哥的, ”趙蕎微惱, 抬頭委屈地瞪他, 指著自己淚痕猶存的雙眼,“我都這樣了!哦,忘了你還看不清……我都哭了!你不說安慰兩句,還東拉西扯?!”
徐靜書沒繃住,噗嗤笑出聲。
見趙蕎轉頭又要來瞪自己,她趕忙抱住她的手臂晃了晃,糯聲解釋:“明日是小年,那今夜南城就會有花燈夜集。我猜表哥的意思大約是問你晚上想不想出去玩。”
趙澈唇角輕揚。就說這兔子成精了似的,大多時候機靈通透得很吧?若不是近來莫名其妙躲著他,那就真是隻毫無瑕疵的好兔子了。
小年夜前夕的花燈夜集是這幾年在京中盛起的風潮,通常集中在南城四衢坊及周邊。當夜不設宵禁,全城的人都可在這盛會上遊玩至天亮,非常熱鬧。
因這類坊間集會是人人都能去的,出於諸多考量,像信王府這樣門第出身的人若無十分必要,是不會輕易參與的。
大前年趙蕎倒是獨自一人偷偷跑去玩過,子時近尾才回。才進府門就被黑臉的信王殿下堵個正著,拎著耳朵訓了足有半個時辰。
當然,那主要是因為她未事先告知,又不帶人就獨自跑出去的緣故。
不過趙蕎慣在市井間打滾,若這花燈夜集還是她一人去,並不足以彌補她對冠禮的不滿與遺憾。總得家中兄弟姐妹都陪著,對她來說才算有意義。
可若想讓家中兄弟姐妹一同陪她出去這樣的場合,她自己去提要求是沒人會同意的,這事還得靠趙澈。
“你們這些讀書好的就是這點討厭,有什麽話偏不一氣兒說完,非要這樣沒頭沒腦讓人猜,欺負誰讀書少呢?”趙蕎總算笑了。
“自是誰讀書少就欺負誰,”趙澈略抬了下頜,眼尾偷偷瞄向徐靜書,驕矜輕哼,“讀書多的那個就不會被我欺負。”還會反過來欺負他,哼哼。
因著徐靜書最近躲他太狠,他莫名其妙又抓心撓肝,內裏早就幽怨得不行。此刻難得她不閃不避,還用眼神“求”著他過來,他心中竊喜又微惱,神情、語調不自覺就多了幾分別扭的少年氣,方才與顧沛遠交談時那般沉穩端肅蕩然無存。
徐靜書隻是抿唇,飛快垂下眼睫。
“不對!”趙蕎狐疑蹙眉,“老三讀書也多啊,可我瞧著你有時也會欺負他。嘖,我看啊,大哥也就是獨獨不欺負表妹……哦不對不對,如今是表姐了,說好的。”
趙澈喜上眉梢,明知故問:“說好什麽了?”
不等趙蕎回答,徐靜書臉上無端端一紅,軟聲急急打了個茬:“怎麽說著說著就跑偏?不是在講晚上要不要去花燈夜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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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大哥肯幫忙說,那當然要去。咱們三個,再叫上老三、老四、小五兒……”趙蕎躊躇片刻,看向兄長,“小六兒太小了不好帶著,不算她了。就隻我們這些人,不帶隨侍。若這樣的話,大哥你說父王和母妃殿下會同意麽?”
今日這樣場麵的冠禮不是她想要的。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今夜能能有兄弟姐妹的陪同,在溫厚熱鬧的市井燈火中,單純愉悅、無拘無束地瘋玩一遭。但她也知道這要求有點癡心妄想。
她自己是慣在市井間打滾的小油條沒錯,可她大哥和弟弟妹妹們卻可謂是嬌養的人間富貴花。家裏兄弟姐妹六個,今夜一氣兒就要出去五個,要往那種魚龍混雜的場合去,關鍵是還不想帶隨侍,莫說她父王與母妃殿下不會同意,隻怕眼前這大哥頭一個就要反對。
趙澈愉悅地淡挑眉梢,不答反問:“阿蕎,你方才說,與表妹說好叫她什麽來著?”
他朝徐靜書的方向投去含糊一瞥。
“表姐啊。我見她讀書好,就將表姐的名頭還她,往後她就真是你一個人的表妹啦!”趙蕎得意地笑了笑,繼而又皺眉,“誒不對,大哥你又打岔!你快說,若我去求,父王和母妃殿下究竟會不會同意?”
“不會。”趙澈答得痛快,輕垂眼簾蓋住了所有所思的目光。
趙蕎失望地耷拉了嘴角,一口氣才歎到一半,就聽兄長緩聲又道:“你想兄弟姐妹都陪著,還不讓帶隨侍。這麽膽大包天的要求,你去提當然沒用,這事得我去才有法子叫他們同意。”
“那,大哥會幫我,對吧?”趙蕎眼前一亮,捏著徐靜書的手緊了緊。
“原本不該同意你不帶隨侍的要求。不過,有件事你做得很對,所以我就勉強縱你這回吧。”
趙澈同徐靜書僵了近十日,活生生被她躲得了個徹底。他總覺得若是再這麽下去,恐怕這輩子都看不到她眼裏的小星星了。
他不著痕跡地再度笑望徐靜書一眼,施施然轉身舉步,喚來平勝扶著離去。
趙蕎撓頭,茫然看向徐靜書:“我做什麽了?”
“我也……不是很懂。”徐靜書捏著發燙的耳珠,烏潤水眸左顧右盼,半晌不知該將眼神安置在何處。
總覺表哥臨走前那個眼神,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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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正宴後,信王府眾位主人又陪著領賓客們在後花園行了些消寒玩樂,到申時近尾,大家才盡興散去。
送客完畢,兄妹幾人各自回去摘去華麗佩飾,換了不過分惹眼的衣衫,待一切收拾停當,出門已是酉時。
幾兄妹難得如此齊整一同出門,大家又都隻做尋常富家少年人裝束,身上無半點信王府標識,近前又沒有侍從跟隨的拘束,連平常少年老成的趙渭都活潑許多。
“咱們不坐馬車成麽?我聽說旁人都是走路去的!若是沿路遇到什麽好吃好玩的,還可以邊走邊……”趙渭頓了頓,可能自己也覺這主意不太妥當,“我就這麽一說。”
信王府的孩子自是沒缺過吃的玩的。隻是少有機會這樣被敞放,便總想做些平日裏不被允許的事。譬如隨意在路邊小攤點上買些吃食,毫無顧忌及地邊走邊吃;兄弟姐妹嬉笑打鬧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逛逛各種小攤子。
就像許多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那樣親近隨意,勾肩搭背,有福同享。多好。
他這話讓趙淙、趙蕊兩個小的心有戚戚焉,立刻齊刷刷望著趙澈眨巴眼:“大哥,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趙澈一本正經道,“隻是我視物不便,若走這麽遠,大約得有個人扶著些才行。”
徐靜書沒吱聲,隻是有點想笑。為不讓他父王知曉他複明的事,時時處處都得周全細節,也真難為他了。
趙蕊立刻蹦躂過來,伸出手臂:“我!我來!我給大哥引路!”
“多謝小五兒盛情。不過,你太矮了。若由你來扶我,我還得彎腰,我倆都辛苦。”趙澈拒絕得很直白。
可憐趙蕊九歲生辰都還沒過,自是還沒到真正長身量的時候。說她矮,這很戳心,可她確實也沒得辯解,隻能默默憋著滿肚子委屈,轉頭去抱著徐靜書的手臂尋求安慰。
趙淙推了推趙渭:“那,三哥高些,讓三哥來扶?”
“你三哥得幫我盯著點你們幾個,不能總跟著我。”
“那這麽說來說去,隻能勞煩表姐擔待些了,”趙蕎很抵著徐靜書的肩,笑嘻嘻將她推到趙澈身旁,“我待會兒若是撒開手腳玩瘋了,隻怕將大哥弄丟了都不知道,靠我是靠不住的。”
趙蕎不但很有自知之明,還很貼心地幫著兄長將手放到徐靜書手臂上:“表姐,我這就將大哥交給你了哦?可千萬千萬別弄丟了啊。”
見大家都高高興興望著自己,徐靜書不好掃興,又不能說穿“他其實根本不需要人扶”這個秘密,稍稍猶豫後,還是隻能硬著頭皮笑答:“好。”
趙蕎放下心來,對弟弟妹妹振臂一呼:“來來來,跟著二姐,今夜包你們吃好玩好!”
三個小的嘻嘻笑鬧著一擁而上,正式開啟了這趟難得的夜遊。
徐靜書才走了幾步就覺很不對勁,忍不住扭頭看向身畔的趙澈,壓著嗓子輕道:“表哥,你其實不用……握這麽緊吧?”
大掌隔了衣袖圈著她纖細的手腕,看起來一切正常——
若他當真還是無法視物,又或者徐靜書並不知他目力已恢複的秘密,那這樣的舉動確實不算出奇。
可明明兩人都很清楚隻是裝樣子給人看的,真的沒有必要這麽“實誠”啊!
被握緊的手腕處似有灼滾滾的熱度綿綿不絕透過冬衫衣袖,燙得徐靜書整條右臂都動彈不得。
“有必要,路上人多,若你將我弄丟了怎麽辦?”趙澈目視前方,一片坦然地舉步。
若你耳朵別紅,我大約就信了你這鬼話。徐靜書紅著臉瞪著地麵,隨著他的步子向前。
早知有古怪的。她就不該因為趙蕎的哀求而同意跟著出來!哎,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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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府在城西,四衢坊在城南,本就有段不短的路程。加之趙蕎沿途領著大家買吃買喝,到處瞎逛,誰都不急著趕路,等到了四衢坊已是戌時。
天色已暗,街巷裏連綿相接的攤位上掛好了各色精巧花燈,販賣吃食與奇巧玩意兒的攤販們也賣力地吆喝開來。
站在四衢坊街口朝裏一望,到處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之象,流光溢彩下滿是歡欣的麵龐。
有些花燈攤上擺出些討彩遊戲,譬如猜燈謎、套竹圈、、解九連環、盲射花牌之類,雖都不是多麽高雅精妙的玩樂,但氣氛在那兒,大家都很踴躍參與。各個攤位前都密密匝匝圍著人,每個人都在毫無拘束地交談,時不時爆出拊掌喝彩或爽朗大笑。
之前趙澈帶趙蕎與趙淙出門遊曆,雖也曾走過許多平凡街巷,卻沒機緣趕上見識這樣喜慶時節裏的場麵。
可以說,信王府這幾兄妹,除了慣於混跡市井的趙蕎外,誰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置身於如此光景。
雜亂,吵鬧,卻是樸實厚重的紅塵浮生。
都是正當貪玩好鮮的年紀,平常又被約束得緊,趙渭、趙淙、趙蕊看什麽都覺稀罕,遇見個糖畫攤子也能圍著看半晌。
這些雖是趙蕎以往在天橋見慣的,可此刻陪著弟弟妹妹們一道,就仿佛尋到了別樣滋味,於是帶著幾分“地頭蛇”般的自豪與耐性與他們一同樂在其中,滔滔不絕地答疑解惑。
糖畫攤主見這幾兄妹衣著光鮮,舉止略有些拘謹,心知是不常出入這種場合的貴客,當下暗暗使出十八般武藝,一把糖勺舞得行雲流水。
幾兄妹眼睜睜看著糖畫攤主似乎隻是三撇兩抹,不消片刻就繪成一隻活靈活現的糖朱雀,自是格外捧場地猛拍手,亮著眼輪番地誇讚,將那有點年歲的糖畫攤主誇得都快膨脹了。
“您能畫刀嗎?大糖刀,上麵要有青龍紋的那種!”趙渭難得流露出幾分童趣,滿眼渴求。
“糖刀是簡單的,多大的糖刀都能畫。不過這青龍紋,怕就要費些功夫了……”糖畫攤主有點為難。
趙蕎豪爽道:“我這弟弟難得想要個東西,勞煩您了!我給您加一個銅子兒,成麽?”
“好咧!不過,這怕是要勞煩幾位貴人等等了。”
“不怕不怕,可以等的,”趙蕊支著腦袋瞧那攤主熬糖,巴巴兒道,“我想要一支神筆,妙筆生花那種,也可以畫嗎?”
“畫是能畫,隻是這神不神、能不能生花,我可就不敢瞎說了啊。”糖畫攤主笑嗬嗬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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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他們後頭的趙澈唇角隱著笑,略傾身湊近徐靜書耳畔:“你想要什麽?”
周圍很吵,他這麽湊近說話倒並不如何突兀。
隻是溫熱的氣息陡然灑在徐靜書耳廓,這讓她周身沒來由地一顫,通體蘧熱,感覺自己隻怕當場就要熟了。
她暗暗咬著齒關,目不斜視地看著糖畫板,隻搖頭,不出聲。
“哦,那好吧。”趙澈遺憾輕歎,站直了身。
有幾個半大孩子嬉笑打鬧著從他們身後經過,許是沒留意,其中一個的腦袋正正磕在趙澈的右肘處。
他原本握著徐靜書的手腕,這一撞使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那小孩兒見撞著人,慌張地連聲致歉。趙澈回眸,淡聲笑笑:“無妨的,自去玩吧。”
明明是看著那小孩兒在說話,他的手大掌卻悄悄一揚,非常準確地將徐靜書的手收進了掌心。
霎時間,周身熱燙還沒來得及褪盡的徐靜書立刻再度升溫,宛如石化,除了能還能瞪眼之外,周身無一處能動。
她艱難地清了清嗓子,懷疑自己頭頂正在冒煙。
呆愣許久後,她餘光瞥見趙澈唇角那抹耐人尋味的淺笑,這才突然意識到,或許他在提出要帶大家來這夜集時,為趙蕎圓個心願倒在其次。
這一路看似無意卻步步緊逼的招惹她,是故意在惹她起急發難?這大尾巴狼!
徐靜書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偏頭靠近趙澈:“表哥。”
“嗯?”趙澈長指倏地收攏,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似乎怕她拔腿就跑。
“你故、故意的,是不是?”
單刀直入的兔子沒將大尾巴狼嚇著,反倒是惹出他悶聲一串淺笑,似是很高興她終於參悟了這點玄機。
“是。”趙澈抿了抿笑唇。
能將“流氓”之舉承認得如此言簡意賅、坦率直白,可見這位世子今日是想好了要破罐子破摔。
徐靜書又羞又慌,試圖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掙脫出來,無果。隻能暗自磨牙。
“你到底想怎麽樣?”
“有些事得和你談談,可你近來總是躲我,”趙澈清了清嗓子,趕在她抓狂之前痛快地自揭了底,“迫於無奈,我隻能……‘請兔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