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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花燈夜集是通宵達旦的盛會, 不過趙家兄妹幾個隻玩到子時便差不多盡興。


  回到信王府後, 幾個小的忍著嗬欠,在侍者們的隨護下各自回去歇了。


  趙澈揮退侍者,也不讓平勝跟太緊,隻與徐靜書慢悠悠並肩走在通往西路客廂的路上。


  他長指扣進徐靜書的指縫間, 原本正恍惚走神的小姑娘倏地扭頭嗔瞪過來。


  “平勝沒跟著,我就得牽著你的手,不然若被旁人看見,我還怎麽繼續裝看不見?”他目視前方,理直氣壯。


  徐靜書沒好氣地笑哼一聲,倒是沒與他爭辯。


  “表哥, 我方才聽白姑娘話裏意思,大理寺的秦大人如今在朝中的處境,是不是不太好?”


  雖白姑娘隻說“那個人”, 但徐靜書當時就明白了,她口中的“那個人”,必定是指當年主持審結“甘陵郡王府藥童案”的大理寺少卿秦驚蟄。


  秦驚蟄是坊間赫赫有名的“芙蓉閻羅”,卻是徐靜書他們這些藥童的再生菩薩。


  四年前在東城菜市口觀刑,親眼瞧著那禍首在秦驚蟄一聲令下被四分五裂後, 徐靜書就再沒見過她。


  當年秦驚蟄安排送走他們之前曾說過,“出了這府門,將來若在京中見到我, 你們要當做不認識。倘若你們彼此在街上遇見, 也千萬莫相認, 更不要去追尋彼此下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懂嗎?如此是為了你們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這些話徐靜書一直銘記在心,之後便從未打探同伴們的下落去向,也沒有刻意找誰追問過秦驚蟄的消息。


  今日無意間見到昔年共同受難的白姑娘,又聽對方說了那樣一番話,徐靜書才隱約感覺,或許秦驚蟄在當年藥童案中付出的心血與代價,遠遠超過她那時的認知。


  “秦大人,她的處境不算十分糟糕,但也稱不上多好。無論按資曆還是按功績,她的仕途都該更通達些的。”趙澈看了徐靜書一眼,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似是怕她自責。


  朝中的消息趙澈自不會像徐靜書這般一無所知,不過這幾年他也有心不去揭徐靜書舊日心傷,便從未在她麵前提過秦驚蟄的事。


  徐靜書轉頭回望他,軟聲懇求道:“你同我細細說說,好嗎?我保證不會起急難過,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怎麽了。”


  趙澈停下腳步,轉身與她麵向而立,抬手摸摸她的頭:“當年她為了甘陵郡王的案子,曾進內城單獨見過皇帝陛下,於勤政殿密談近兩個時辰。之後甘陵郡王便被名除玉牒、廢為庶人。”


  甘陵郡王是皇後陛下所出,又是幼子,素來最得皇後陛下愛重偏袒。戰時在欽州那些年,他胡作非為造下不少孽,最終都被皇後及其親族允州薑氏壓下消息,外間少有人知詳情,隻稍稍有幾句耳語傳聞罷了。皇帝陛下看在皇後和允州薑氏的麵上,通常也隻是暗中小懲而已。


  武德元年那回,為了能對甘陵郡王處以極刑,秦驚蟄和她的手下可謂嘔心瀝血。


  他們分頭出擊,在最短時間內奔走大半國境,從京中到欽州,巨細靡遺地搜集他所有罪證,不惜代價將甘陵郡王趙旻“違抗聖諭、通敵叛國、勾連外敵炮製京南屠村慘案、意圖謀害朝廷重臣、謀害多起人命”等幾項重罪刨了個底朝天,再不顯山不露水地將“藥童案”一並擺進他的罪名中,最終以如山鐵證數罪並舉,可謂是對他下了死手。


  但要對一個皇子——且還是極受偏愛的皇子——處以“當眾車裂”這樣少見的極刑,首先得剝去他皇子身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勤政殿那兩個時辰的說服,隻是秦大人和她的同僚們諸多努力的冰山一角,”說起秦驚蟄,趙澈也是非常敬佩的,“她當時幾乎動用了所有可以動用的人脈,在朝在野都有輿論先行襄助,使我皇伯父有所斟酌鬆動,才在最終那寶貴的兩個時辰裏徹底說服了他。”


  當時為了爭取將趙旻廢為庶人,有傳言說秦驚蟄甚至膽大包天到打算在禦前撞柱明誌。


  可以說,那年秦驚蟄幾乎是賭上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外加自己一條命,才最終護住了律法的尊嚴,為那些活著或死去的無辜藥童們討來了公道。


  遲了四年才知這些內情,徐靜書被震撼到唇瓣發顫,許久不能平靜。


  “她既是得了皇帝陛下首肯才做出那樣的判決,為什麽後來會處境不好?莫非是皇帝陛下反悔了?”


  “用你那機靈的兔子腦再往深想想行麽?”趙澈在她額角輕彈了一下,“能在那麽短時間就聯動出近乎勢不可擋的輿論攻勢,順利達成了所有人都以為不能的事,這對她的政敵來說是何等可怕的訊號?況且她又因此得罪了皇後陛下與允州薑氏及他們的黨羽,自然有許多人會變著法不讓她好過。”


  對於朝中那些盤根錯節的角力,徐靜書目前所有認知僅限於書冊,還是稚嫩了些。


  她受教地點點頭,又問:“那些人後來都怎麽對付她?用什麽由頭呢?總不能怪她判決不公吧?她分明是先征得了皇帝陛下允準將甘陵郡王廢為庶人,之後才按《民律》判決,沒有錯漏之處啊。”


  通敵、主謀造成屠村、謀害重臣、多年來因煉藥致死數不清的人命,這樁樁件件,哪條不夠他死成碎片?!


  “鐵證如山,秦大人的結案與判罰也是按律處置,本是沒有把柄的。”


  趙澈稍作猶豫後,抵不過徐靜書眼神裏的哀求,還是說了:“隻是當年她在處理‘藥童案’時,對外壓下了很多具體訊息,這事就被人當做她的小辮子捏著,詬病至今。四年來始終有人為此彈劾她,甚至多次以此為由攔阻了她本該有的封賞升遷。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煽動,坊間民眾對她在這件事上的處置也有些不太好的觀感,認為她是嗜殺酷吏,當初那藥童案不過是生拉硬湊,為了多給甘陵郡王加一條罪行而已。”


  總之就是她當年在藥童案的相關細節上有所保留,給了對手攻擊她的把柄,也讓她在民眾中的名聲變得毀譽參半。


  可她一肩扛下所有指責、攻訐、誤解甚至憎恨,整整四年,寸步不讓地盡全力在守護著藥童們的秘密。


  奈何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到底還是走漏了些許風聲。但徐靜書相信,所有的同伴都不會對秦大人有半句怨言,都會像白姑娘那樣,願意追隨她的腳步,站到她身旁去。


  “即便事過四年,隻要她鬆口將當年的藥童案徹底公布,她將再沒有把柄給人抓,”徐靜書無比篤定,“憑她的本事與功績,定能扭轉乾坤,拿回本該屬於她的仕途平順、青雲直上,重新得到萬民頌揚。“


  可她沒有。


  她至今依然在盡力堅守這個秘密。她真的真的盡力了。


  最最重要的是,她原本沒有必要為一群非親非故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因為秦大人當年就想到了,若是公布詳情,我們將會被置於如何危險的境地。”徐靜書無比感激地哽咽了。


  “能解百毒、長生不老”,這對肉身凡胎的人來說誘惑實在太大。


  即便藥童們的血當初真有點神奇效用,也不過是當時每日被人用藥養出來的;如今四年過去,大家再沒有被灌過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藥,血早就與尋常人無異了。


  但是,哪怕當真一五一十公布所有詳情,甚至請旨昭告天下說“這世間絕無長生不老之法”,也依然不能徹底打消心懷不軌之人的邪念。


  甘陵郡王當年拿孩童活血“煉藥”,在不明就裏的人看來,或許並未罪大惡極到需要被當眾車裂的地步。但其實上,他在這件事上的惡,不僅僅止於“煉藥”使許多無辜的孩子枉死。


  四年過去,哪怕他已經死透成了碎片,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這十幾個孩子,餘生都會因他造的這個孽而惶惶終日,隻要身份一暴露,他們就再無安寧,不死不休。


  “她做出那樣的判罰,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明白,那個人像惡鬼一樣,毀掉了我們的一生啊。”


  “我懂。”趙澈將徐靜書攬進懷中,任她用的淚水打濕了自己的衣襟。


  “當初救出我們之後,秦大人對我們說,會盡全力為我們討回公道,也會將我們的秘密守口如瓶,”徐靜書靠在趙澈懷中,哭腔糯軟顫顫,“她說,不要我們報答,不要我們感激,讓我們隻管好好長大,好好活下去。”


  秦大人絕不是嗜殺酷吏,她是那些倉惶無助的藥童們眼裏的光。


  她讓他們相信,這世間雖有陰暗的惡,卻也有人始終在執明火滌蕩陰霾。


  ****

  痛哭一場後,徐靜書總算平複下來,退出趙澈的懷抱,抬起淚眼赧然看向他。


  “我沒事了,不要擔心。我會像白姑娘一樣勇敢,不會辜負秦大人的苦心。”


  “好。這樣勇敢的小姑娘,總該有些獎勵的,”趙澈以手替她拭去滿麵的淚,輕輕勾唇,“手給我。”


  “嗯?”


  徐靜書茫然一抬手,他寬袖輕揚,又倏地揮離,她的腕間就多了一條手釧。


  瑰色小珠子粒粒圓潤,閉合處墜了一隻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長耳小兔。


  雖那小兔所用羊脂玉僅很小一塊,但通體雪白、玉色瑩潤,想來價值不菲。但它不是這手釧最貴重的部分。


  徐靜書顫顫將手半攏在腕旁遮住些光,果見那些小珠子散發的瑰色亮度倍增,卻並不刺眼,隻讓人覺著溫柔,覺著暖。


  “這是火齊珠啊……”


  她隻看一眼就脫口認準了,這讓趙澈非常意外:“你從前見過?”


  徐靜書木然搖頭,以微微有些沙啞的哭腔輕誦道:“出東境四百裏有山曰夷,山陽出奇石曰‘火齊’。狀如雲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別之,則薄如蟬翼;積之,則如紗縠之重遝也。至暗則其光愈盛,如長明薪火,終夜不絕。”


  趙澈輕笑一聲,讚許地捏了捏她的指尖:“原是打算在你成年禮那夜送的,可那時你說我已送了兩份禮,再不肯收第三份。”


  “如今我也不收,這太貴重了。”徐靜書說著就想將它從腕間褪下。


  趙澈握緊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又不是白給你的。”


  “你拿這麽貴重的東西,是想叫我做什麽?”徐靜書大惑不解。


  “從今後,你大可盡全力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攔你,也不會圈著你拖你後腿,”趙澈彎腰與她平視,滿眼認真,“但求你答應我,讓我派個人在你近前保護你的安危。”


  他怕她不肯,簡直要將高貴的頭顱低進泥裏,竟用了“求”字。


  徐靜書心中顫顫,垂眸凝眉片刻,鄭重點頭:“多謝表哥。”


  “怎麽謝?”他有心逗她開懷些,便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梢。


  徐靜書雙頰一燙,羞赧立時將那些傷感愁緒驅散不少:“你這個人怎麽……”


  “我這個人怎……唔?!”


  趙澈猛地僵在原處,呆呆愣愣瞪著那個突然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就跑的紅眼兔子。


  那個已跑出老遠的混蛋兔子倏地停了腳步,扭頭頭遠遠投來一個古怪的回眸。


  然後,頂著夜色都掩不去的俏生生小紅臉,衝他吐出舌尖做個挑釁鬼臉,無聲略略略。


  趙澈有氣無力地抬手指了指她,唇畔卻有笑:“你給我等著,早晚還給你。”


  太猝不及防了!他什麽滋味都沒體會到!混蛋兔子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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