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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為什麽“討厭一個人, 卻還能看出英朗正氣來”?

  對於這個問題,官考第三日的堂辯結束後,徐靜書出光祿府再見到那個皇城司武官時還是沒得出答案。


  接連三日皇城司的人都在考場外設攔截關卡,但這人隻有第一日早上出現過, 當天下午徐靜書離開時就未再見過他。


  昨日一來一回也沒見過。


  今早……


  徐靜書排在退出考場的人龍後頭,垂著腦袋回想今早的情形, 確認這人今早也是沒來的。不知為這時卻又出現了。


  出考場自不必再驗什麽,應考者依次通過關卡、各自散去, 人龍前移的速度比早上快許多。


  當徐靜書走到關卡處時, 那青年看似不經意地橫了腰間長劍, 不偏不倚擋住她的去路。


  “欸, 徐靜書, 你考上了嗎?”他的聲音不大, 還淡淡帶著點和氣笑意,仿佛故友寒暄。


  因著小年前夕花燈夜集上遇見白姑娘, 關於藥童案的陰雲重新籠罩在徐靜書心頭, 使她對這人疑似套近乎的言行莫名戒慎。她忍不住周身一僵, 低下頭:“還不知道, 要下個月才放榜。”


  低頭斂眸間並不能看見對方的臉, 可他站如青鬆橫握劍鞘的姿儀與氣勢卻是一清二楚。隻需稍稍留心就能看出他與身旁兩名衛戍全然不同。


  皇城司低階武官官袍為靛青色,而尋常衛戍兵卒是赭色, 材質上也大有區別。但都是浮雲紋, 且形製上毫無差異。按理說他站在兩名衛戍中間, 不該給人這樣強烈的突兀感。


  徐靜書一時也說不上是哪裏古怪, 但就是覺得他與身旁那兩位下屬同僚的區別絕非衣袍的緣故。


  忍下撓頭的衝動後,她收回疑惑目光,改盯著自己的鞋尖。


  “堂辯不順利?”那人又問。


  有趙澈與段玉山事先多次“模擬堂辯”的磨練,再加上臨考前一日又有大名鼎鼎的段微生加持,徐靜書在官考今日的堂辯場上可謂所向披靡——


  若是她能控製住不要抖腿的話,幾乎算是毫無瑕疵了。


  好在堂辯時有桌案在前擋去半身,考官們倒是瞧不見。


  這些話,徐靜書當然不會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且還意圖不明的陌生人講。


  “還好,”她含糊應下,訥聲詢問,“我可以走了嗎?”


  從頭到尾都沒有要抬頭看人的意思。


  那青年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模糊喟歎,似是笑了笑:“去吧。”


  徐靜書如蒙大赦,頭也不抬地疾步邁過了關卡,往候在不遠處的雙鸝跑去。


  雙鸝見她驚慌,趕忙扶住她的手臂,邊走邊小聲關切:“表小姐這是怎麽了?方才在關卡處被刁難了?”


  “沒被刁難的。”她就是不知為何覺得怪怪的。


  重新回到雙鸝的近旁,徐靜書心中總算踏實了些,終於大著膽子稍稍扭頭回眸。


  卻發現那青年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的突然回頭仿佛有些出乎對方意料,他稍愣了愣,便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調整了站姿,隻留給她一個側影——


  與他身旁下屬同僚相比,他右手握劍的位置比旁人要高些,拇指正中壓在劍鞘口的單側飛翼上,指尖抵住劍柄。


  這個細節讓徐靜書驀地生出似曾相識之感,腦中有什麽畫麵一閃而逝。但那畫麵閃過太快,她什麽也沒看清,徒留滿頭霧水。


  ****

  官考結束後的徐靜書總算可以稍稍緩口氣。


  因為放榜要到四月中旬,中間雖有月餘空檔,可這時候是不太看得進書的,大多數應考者除了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放榜結果,便是吃喝玩樂偷閑,旁的什麽事都做不了。


  趁這空檔,她總算可以細細回想那名皇城司武官帶給她的古怪熟悉感。可她左思右想整兩日,撓破頭皮也想不起究竟是幾時在何處曾見過此人。


  這些年凡她有疑惑時,頭一個想要求助的人總是趙澈。可自從官考第二日黃昏兩人說了會兒話後,之後這幾天外頭不知出了什麽事,趙澈早出晚歸忙得不見人影,她便隻能在心中憋出內傷。


  三月十一黃昏,徐靜書去承華殿向徐蟬問安時,徐蟬拉著她的手,笑吟吟道:“過兩日姑母打算領大家往泉山去小住幾日,可巧你這段日子不必忙學業,便也一道,好麽?”


  位於京畿道入口的泉山是個寶地,漫山隨處是溫泉。前朝時曾在那裏置過行宮,之後行宮因為各種原因逐漸,最後被劃分賜予宗室、重臣置溫泉別業。


  武德二年,皇帝陛下循前朝舊曆,將泉山各處分別劃給宗親、勳貴們,這兩年各家陸續將自家在泉山上的別業行館做了重新規劃與修繕,時常去小住暫歇,冷清幾十年的泉山才有重新有了人跡。


  因著尋常出入泉山的都是貴重人物,皇城司與執金吾名下北軍都特意調撥了人力在那裏駐紮巡防,倒是安全無虞。


  正直盛春,在泉山上既有溫泉熱湯可泡,又是個踏青的好去處,徐蟬便打算帶大家過去住幾日,順便不著痕跡替側妃孟貞解了“禁足令”。


  “阿蕎、三公子和小五兒也去的,”徐蟬見她躊躇,溫和笑著拍拍她的手背,“你們幾個小的熱熱鬧鬧也有伴。”


  之前趙淙與三公子趙渭一道在儲君駙馬蘇放門下受教兩三年,因天分有限,跟不上蘇放的教學,年前便去應了明正書院入學考,眼下已進書院讀書,沒法子跟著去玩了。


  而小五姑娘趙蕊眼下受教於柱國神武大將軍鍾離瑛。鍾離瑛大將軍年事已高,早年戎馬又落下一身病痛,開春後舊疾複發,暫時無法當麵親授,便權當給趙蕊放了春假。


  “三公子不必去駙馬那邊了嗎?”


  徐蟬道:“儲君駙馬近來事務繁忙,暫不便當麵授課,隻開了書單叫他自己念。你表哥說在他素來勤勉,在哪裏念書都一樣,去山上清閑些也不會耽誤什麽,總是要寓教於樂的。”


  “寓教於樂”這個詞在徐靜書這裏頗有點敏感,她忍不住紅了臉,點頭應了,也沒敢問趙澈去不去。


  她與趙澈如今處在一種微妙的態勢裏。要說兩心互許,好像是那麽回事;但若說什麽海誓山盟,卻又不是那麽回事。


  這種狀況下,她不知該如何麵對徐蟬,輕易不敢在姑母麵前露什麽“馬腳”。


  因為她不知姑母將如何看待此事。


  一直以來,徐靜書從不抱怨自己的出身與遭遇,也甚少因此自憐自艾。


  因為姑母的關愛收留與表哥的悉心照拂,讓她能吃飽穿暖、有書讀、有人關愛,更有了寶貴的機會可以努力去改變許多事,可以拚盡全力去讓自己變成更好的徐靜書。


  從前種種遭遇在她心裏烙下的苦痛痕印,在幾年來所有無聲的溫情中悄無聲息就被消弭於無形。她少吃了許多原本注定要吃的苦,相比外間許多同樣生長於亂世的人,她活得已經足夠好運。


  所以,真的不該抱怨什麽。


  但自從與趙澈之間變得有些不一樣後,每每麵對徐蟬,她心中時常有些忐忑不安,總怕自己正在做一件錯的事。


  當姑母隻是“姑母”的時候,對待形同孤苦的遠親侄女自能憐愛疼惜;可若這個侄女要拐走她的愛子,事情就很難說了。


  離開承華殿時,徐靜書破天荒向徐蟬行了隆重大禮,在徐蟬詫異驚呼的攔阻中,默默咽下心中那雜陳百味。


  ****

  三月十五的午後,信王府一行乘馬車上了泉山,進入位於南麓半山腰的信王府別業。


  若說泉山是“風水寶地”,那這南麓便是寶地中的寶地。因為南麓之下就是氣勢磅礴的漣滄江,前朝史書有載此地“足踏青山俯瞰滄海,朝沐日出夜攬月華”,足見其曆來就是泉山最珍之所在。


  被禁足在府中一年有餘的孟貞很是開懷,全無半點勞頓疲態,下了馬車就叫人抱著小六姑娘趙蓁,約著徐蟬往山上的漣滄寺去。


  “漣滄寺雖不大,卻是百年古刹,據說祈福占卜都很靈,戰時也未斷香火的,”孟貞道,“你們幾個小的也一道去吧?”


  麵對孟貞的熱情邀約,徐靜書、趙渭與趙蕊都不好說出推辭的話,卻又著實沒太大興趣,便全不吭聲,埋頭縮肩跟鵪鶉似的。


  大家天不亮就出城,一路車馬顛簸而來,路上就墊了些點心幹糧,這會兒是又累又餓,哪有精神再往山上去。


  趙蕎打著嗬欠對自家母親擺擺手:“您同母妃殿下帶小六兒去吧,我們先進去午歇片刻,等下午大哥來時再一道出來玩。”


  孟貞有些失望地笑歎一聲,倒也沒強求,就與徐蟬一道帶人抱著小六姑娘自去了。


  別業裏的侍者、侍女們早已準備停當,幾人進去後便被領到各自房間歇下。


  徐靜書原本還有些困意,可方才聽趙蕎說傍晚趙澈要上來,她又無端端有些心緒起伏,睡意全消了。


  這一不困就覺餓得慌。可大家都沒問吃的就各自去午睡,她便不好意思去問侍女要吃食,隻能四處溜達著轉移饑餓感。


  順著小徑走出信王府別業,徐靜書漫無目的走在山間道中。


  泉山上沒有閑雜人等,隻偶爾有皇城司或執金吾名下北軍的兵卒巡山而過,這讓她倍感安心。


  走了一小截後,她瞥見前頭山道旁有一從掛了果的海棠林,頓時眼兒發亮,加快了步伐。


  正當此時,有一隊巡山兵卒迎麵而來,為首那人很是眼熟。


  “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那人眼中漾起淺淺笑意,大步流星走過來。


  正是之前官考時遇到過的那名皇城司武官。


  徐靜書到現在都不知這人姓甚名誰,也不覺自己和他有見麵必須寒暄的交情。可她這幾日一直想不通自己對這人那種詭異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當下便也沒再挪步。


  她抬手執禮,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沒憋出話來,無端鬧了個大紅臉。


  那隊兵卒見自家頭兒主動上前與小姑娘攀談,本就麵露古怪笑意。這徐靜書臉一紅,他們便仿佛窺破了什麽玄機,隱隱發出怪笑。


  這下徐靜書更窘了,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皮癢?”那人扭頭掃過在原地列隊站定的一幹下屬,冷笑。


  那群兵卒立刻正色,目視前方,眼觀鼻、鼻觀心,噤若寒蟬。


  以冷眼“鎮壓”了一眾下屬後,那人轉頭重新麵對徐靜書,臉上重新有了點笑意:“你是今日上來的?”


  “嗯。”徐靜書紅麵垂眸,總算憋出一字單音。


  “若我沒記錯,今日隻有信王府的人上來了。”他淡挑眉梢。


  這話徐靜書不知該怎麽接,隻能又“嗯”了一聲,心中那種古怪的感覺愈發強烈。


  這人似乎對她隨信王府的人上泉山來的事毫不意外。


  “你怎麽獨自出來了?這是要去哪裏?”


  “沒要去哪裏,任意走走,”徐靜書總算能答上話,訕訕看了一眼旁邊那對假裝目不斜視的兵卒,壓著嗓子輕聲問,“這裏是不能獨自出來的麽?”


  那青年一愣:“倒也沒有這規矩。”


  徐靜書不自覺地蹙緊了眉心。這意思就是說,他知道她是不該落單的!

  是敵是友?好人歹人?她無法判斷,心中頓時著慌,額角淺淺滲出薄汗。


  “你是要在山上歇到放榜之前才回城麽?”


  “沒,至多三五日就回,”徐靜書強撐著不要發抖,“還未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你這麽……”


  他話還沒說完,眼神倏地一凜,跨步上前將徐靜書攬到身後,長劍已出鞘在手。


  一切就在須臾瞬間,他拔劍出鞘的動作極其迅捷,快得劃出一道銀白殘影。


  徐靜書駭然望著他手中那把仿佛憑空出現的劍,喉中如有吸飽了水的棉花團堵得她發不出聲音,兩耳嗡嗡作響,對周遭所有動靜毫無察覺,就那麽傻愣愣站在他身後,盯著他仗劍立於身前的昂藏背影。


  ——你做什麽這樣握劍?和別人都不一樣。


  ——這樣方便以最快速度出劍,比別人都快。


  ——為什麽一定要比別人快?


  ——因為我想守住的東西比別人都多。


  直到眼中有淚珠滾落,徐靜書才驚覺自己好半晌沒有眨眼了。


  她想起他是誰了,也明白了這幾次相逢他古怪的態度從何而來。


  擋在徐靜書跟前的青年朗然揚聲,其音薄寒銳利:“來者何人?”


  這聲嚴厲喝問將徐靜書從混亂回憶中拉回心神,總算聽到漸近的疾馳馬蹄聲。


  她抬起顫如蝶翼的睫毛,舉目四顧,才見先前還在道旁列隊的那群兵卒已在前頭列陣。


  而山道上,有一輛毫無標識的馬車正漸漸近前。


  車簾微掀,裏頭的人並未露麵,卻似乎擲出了什麽東西,在午後春陽的照耀下破空劃出一道白色的淩厲弧線,直奔他麵門。


  這急轉直下的形勢讓徐靜書呆住了,懵懵看著他長劍一揮擋下那“暗器偷襲”。


  接著,馬車裏便有不算十分友好的笑音漸近:“李同熙,你再不站遠些,隻怕就要血濺五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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