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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徐靜書回到柳條巷的宅子後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書都看了小半本, 念荷才來稟說“二姑娘回來了”。


  徐靜書抱了那摞卷宗去往趙蕎所住的那間院子。


  去時正好與換好衣衫出來的趙蕎迎麵相遇。


  “阿蕎,你這是又要出去麽?”徐靜書止步,疑惑地看著她。


  趙蕎笑著走過來:“不出去。想著你今日休沐應當是在家的,正說去找你呢!”


  “哦, 這個是表哥讓給你的。”徐靜書將手裏的卷宗遞給她。


  “還是大哥厲害,這都使什麽法子弄到的?我就沒這門路, ”趙蕎笑意不改地接過,顯然知道在這些卷宗裏寫了什麽,“咦, 大哥今日來過?怎不說等我回來一道吃了晚飯才走?”


  她今早出門很早,並不知徐靜書去過儲君府的事。


  “早上儲君讓人來將我叫去她府邸問了些事, 就遇到表哥了,”徐靜書莫名心虛,三言兩語帶過這段,“對了,你要這些陳年舊案的卷宗做什麽?”


  趙蕎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約莫是沒想通儲君為什麽會突然找徐靜書去問話, 而且自家兄長也在儲君府。不過她並未莽撞地刨根問底, 隻困惑了那麽須臾片刻,就將這些細枝末節拋諸腦後。


  “到我書房慢慢說,正好有事要找你幫忙呢。”趙蕎說著就伸手勾住徐靜書的手臂。


  徐靜書隨著她的步子往裏走, 卻忍不住古怪地睨了她一眼。


  “你那什麽眼神?我雖不愛讀書, 可我也是該有書房的啊!”趙蕎佯怒側目輕橫她。


  “別惱別惱, 我又不是在奇怪你有書房,”徐靜書趕忙笑著拍拍她的後背,軟聲解釋道,“我隻是覺得,從前在王府時你一向不願在書房多待,如今竟肯在書房談話了,就有點稀奇。對了,你方才說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是這樣啊,我過幾日要獨自登台,說的那本子是我同幾個師兄、師姐一道攢出來的,不是師父教的那種,我不敢太大意,”趙蕎劈裏啪啦爆豆子似的邊走邊道,“裏頭有幾處是有關《民律》的,我越想越吃不準。可巧你今日休沐得閑,就想請你幫我再捋捋看有沒有差錯。”


  徐靜書忽然有點明白趙蕎要那些陳年卷宗做什麽了。


  “你……將《民律》中的法條編進話本裏,講給不識字的百姓聽?”


  古往今來,許多尋常百姓的一生都在為糊□□命而奔走,天下間總是不識字的人多些。連字都不識,就更別提“知法”。


  天橋鬧市的說書攤子是販夫走卒們能負擔得起的消遣之一,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述的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他們認知這世間許多道理的重要渠道。


  若趙蕎真將這條路子走通了,那“說書人趙蕎”這個名頭,隻怕要成為百年後史官修史時繞不過的一個人物。


  這可算得上個前無古人的開創之舉!


  趙蕎推開書房的門,扭頭吩咐候在廊下的侍女煮茶送來,這才轉回來驕傲地笑望徐靜書:“沒錯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你想的那樣。當初大哥告訴我,若是打定主意要入這一門,那我就不能隻做個平庸的說書人!”


  ****

  古往今來,大多數百姓因為不識字的緣故,雖知朝廷有法有典、細致規定了許多事是不能做的,但他們並不完全清楚具體是哪些事不能做,更不知道做了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之前大哥帶我與老四出門遊曆半年,我們走了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許多事,”趙蕎窩在桌案後的椅子裏,手捧茶盞,眼眸輕垂,懶散淺笑,“我才明白,有許多普通百姓往往都是在觸犯刑律獲罪之後,才知道那些事是犯法的。”


  徐靜書認真地看著她。


  這姑娘打小嘴利如刀、氣勢潑辣,卻是個愛憎分明、重情重義的。但凡認識她的人,大都會對她那份“小節不拘、大行無損”的市井氣印象深刻。


  無論是喜愛她的人,還是討厭她的人,都有一個共識,就覺她真是完全不像大家想象中“信王府二姑娘”該有的模樣。


  更像坊間那種自帶幾分俠氣的潑皮姑娘,活得任性恣意,沒心沒肺。


  可是此刻坐在徐靜書麵前的這個趙蕎,雖春衫素簡,無首飾點綴,無脂粉增色,還坐沒坐相……


  卻透出一股柔軟悲憫。


  這種從骨子裏流露出的高華端方,矜貴美好到讓人忍不住仰視,根本已超出了大多數人對於“信王府二姑娘”這個身份的想象。


  “大哥同我講過,前朝最後一位名相賀楚曾推行過短暫‘新政’,其中有一條便是‘律法詳示於民’。不過賀楚生不逢時,各地豪強忙著內鬥、搶地盤、壯大勢力,鎬京朝廷幾乎成了擺設,天子詔令最遠都出不了京畿道。於是那新政也就勉強推行了幾年,其中許多構想都沒來得及落實,異族的數百萬大軍就殺過來了。”


  趙蕎勾了勾唇,又道:“賀楚新政裏的大多數構想其實都是對的。咱們大周立朝時,許多規製與法度直接沿襲了那個新政的框架,其中包括‘律法詳示於民’。隻是她自己出身於‘灃南賀氏’這樣的名門世家,新政也是在危難時局下倉促推出,所以她在考量很多事時是有其局限的。”


  比如她就忽略了,大多數百姓連字都不認識,即使將所有律法一字不漏寫在紙上張貼於城門口,會去看的基本還是識字知法的那撮人,不知道的人仍舊不會知道。


  “所以還得有人去一句句講給他們聽,卻又不能是法司官員去講,”徐靜書抿了一口茶,“若是官員去講,無非就是捧著法典念一遍,冗長又枯燥,不識字的百姓聽了也未必懂,懂也未必記得住。”


  趙蕎如獲知音,得意地抬了下巴衝她點點頭:“就得是我這樣的人去講!我同他們一樣目不識丁,所以我最清楚怎麽講他們會願意聽、容易懂!”


  徐靜書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個大問題來:“是說,你既識字不多,你那話本子是怎麽寫的?!”


  “山人自有妙計。”趙蕎神秘一笑,從桌案上摸過一本冊子隔空拋給她。


  徐靜書接過,翻開一看頓時傻眼。


  密密麻麻全是奇怪的符號與做著各種姿勢的簡筆小人兒,這根本就是天書!

  “請問,我該怎麽幫你……捋你這本天書?”徐靜書哭笑不得地抬眼看過去。


  趙蕎從容一拍桌:“我講給你聽聽不就行了?”


  徐靜書無言舉起手,衝她豎起了大拇指。


  真是機靈壞了……哦不對,這已經不能說是機靈,簡直就是大智慧!

  ****

  隔天清早,結束休沐的徐靜書按時到禦史台都察院點卯。


  殿前糾察禦史們進內城當值是九人為一班次,連續進內城三日後休沐一日,休沐結束後回來的接下來兩日都不必進內城,隻在都察院內閱讀以往當值記檔、翻閱律法典章自行加深記憶,偶爾會接到一些臨時的應急差事或派遣。


  也就是說,休沐回來後可在都察院內繼續清閑兩日。


  一屋子共九人,怎麽也不可能當真各自悶頭翻看記檔與律法典章過完整日。若遇誰看出了疑問,難免會停下來與同僚們探討兩句,這探討著探討著,就難免要跑偏去閑聊一嘴。


  一名老同僚道:“昨日我與鄰居閑聊兩句,才知近來京中瘋傳……出了人命。”


  “哪裏出了人命?”年輕的新禦史羅真立刻驚詫而好奇地瞪圓了眼睛,“苦主的家人報官了麽?”


  與她同時進禦史台的申俊也緊張地看向老同僚:“若是尋常人家出的命案,是報京兆府,對吧?”


  “呃,反正市井傳聞嘛,說得含含糊糊,誰也不確定事情究竟出在哪家。但外間都在說似乎是個了不得的高門,仿佛是後院鬧出的事,知道內情的人全被關了起來,隻逃出了一個。據說逃出的那個被暗中追殺,不敢輕易露麵,隻前幾日悄悄往京兆府與大理寺分別扔過紙團子,好像總共是兩條人命。”


  一直低頭看著麵前記檔的徐靜書終於抬起頭來:“那現下是京兆府在追查還是大理寺呢?”


  他們這一班次的領頭前輩高楊無奈苦笑:“舉告人不露麵,又確定出事的究竟是哪家,甚至不知是否真有其事,這要怎麽查?”


  申俊撇撇嘴:“那倒也是。既傳言是‘了不得的高門大戶’,那不管是京兆府還是大理寺,都不可能沒憑沒據就一家家衝進去搜吧?這可真棘手。”


  那邊廂,沉默好半晌的沐青霓也忍不住插話了:“反正不管是哪家,總歸就是後院紛爭鬧出的事唄?要我說,這‘暗地裏私納後院人’的歪風早就該徹底刹一刹了,偏你們中原人都覺這是小事……”


  “什麽叫‘你們中原人’?”申俊好奇地扭頭,小聲對隔著一個過道的徐靜書笑道,“說得像她不是中原人似的。”


  “她祖籍利州,武德元年才隨家人進京的。”徐靜書也小聲笑回。


  沐青霓沒聽到這兩人的嘀咕,拍桌道:“在我老家利州,那就必須隻能一夫一妻。若是兩人當真緣分盡了過不下去,那也得和離後各自再另找,誰成婚後敢三心二意瞎胡來被抓住,打斷腿扔山上喂狼都沒人可憐的!”


  大家嘖嘖感歎利州民風豪烈狂野時,徐靜書軟聲笑道:“我倒覺得利州這風俗很好,就是打斷腿扔山上喂狼這個,有點凶。”


  “凶是凶了點,可鎮得住人啊!”沐青霓揚聲笑回,“有些事真的不下重手禁不住,許多人鑽空子都是欺軟怕硬的,講道理沒用。”


  “那倒也是。”徐靜書嘀咕一句後,低頭繼續翻看手中的記檔,眼神卻沒落在那些字上。


  她當然知道這樁傳聞指向的是長慶公主府。她甚至隱約猜測,這消息之所以模模糊糊傳出來,或許正是儲君想讓“私納眾多後院人易生惡果”的輿論在坊間慢慢發酵,順便有意打草驚蛇,讓長慶公主府因心虛慌亂而露出馬腳。


  徐靜書深知儲君要借這案子來盤活大局,以便徹底清理這積弊,所以她不能亂說話,否則鬧不好就會幫倒忙。


  ****

  武德五年三月廿八,又輪到徐靜書他們這個班次進內城當班了。


  雖昨日就拿到今日上朝的名單,可此刻再看看名單,徐靜書還是有點想嘖舌的。


  “嘖嘖,禮部尚書陳尋、太常卿薑道正,以及那個上次被揍的薑萬裏,”沐青霓湊到徐靜書身旁,壓著嗓子低聲道,“待會兒你可好生瞧瞧這幾個做賊心虛的,八成是為了那樁命案傳聞,特地來向陛下及眾官撇清自家,順便阻撓徹查後院人呢。”


  今日上朝的有二十幾位官員,秦驚蟄也在其列。但沐青霓之所以單拎出這幾個人說,是因昨日中丞屬官給他們名單時曾嘀咕了一句,皇帝陛下本未召這幾人今日上殿議事,他們是自己要求麵聖的。


  “你是說,這幾家都有‘後院人’?”徐靜書有些驚訝,“禮部尚書陳大人和太常卿薑大人……也?!”


  這兩位可都是快六十的人了!


  “你可別瞧不起人年紀大,老當益壯著呢,”沐青霓忿忿磨牙,“據說陳大人年前才抬了兩個小姑娘進門,其中有一個才十四歲!”


  這禮部尚書陳尋在武德元年上半年曾被任命為左相,隻是到那年年底武德帝便廢除了“左右相製”,直接由孟淵渟獨掌相權。


  再怎麽說也是做過幾個月“左相”的人,還是個將近知天命的老人家,如今又掌管禮部,居然也喜好廣納後院人?!最可惡的是……


  “才十四歲,那根本就還是個孩子啊!”徐靜書也忍不住氣鼓了腮。


  “所以他心虛忙慌主動要麵聖,估計就是怕皇帝陛下要同意徹查各府有無‘後院人’唄,”沐青霓哼了哼,“待會兒咱們得警醒些,那個太常卿薑道正就是薑萬裏的父親,也是如今允州薑氏的家主。今日秦大人也要上朝,而且秦大人正是主張徹查各府後院的,我瞧著這幾人弄不好要找秦大人麻煩。”


  徐靜書頓時繃直了腰身,使勁點頭。


  候朝期間,九名殿前糾察禦史都很緊張地留心著秦驚蟄周邊的動靜。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候朝期間氣氛雖有點壓抑沉悶,卻沒起什麽衝突。


  激烈的衝突居然出在散朝後,這真是誰也沒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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