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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武德五年四月十六小朝會上, 武德帝諭令儲君趙絮主持“全城搜宅”, 一則查證京中傳言的“後院殺人案”是否屬實, 二則徹查各府後院是否存在“後院人逾數”的過錯。


  表麵看,這隻是一次比較嚴厲的肅清風氣之舉。


  但明眼人心中都非常清楚, 這代表著以儲君為首的改革陣營已獲得皇帝陛下的支持, 此次就要借後院人的事將朝堂格局先徹底清洗一遍。


  全城搜宅之後,今日在勤政殿中的不少人極其背後的姓氏, 就算運氣好沒被連根掀翻, 至少也會在朝堂上銷聲匿跡。


  茲事體大, 趙絮請示武德帝允準後, 在勤政殿當庭做出大致部署。


  “皇城司副指揮使齊嗣源何在?”


  “臣在。”齊嗣源應聲出列。


  “即日起, 皇城司全力搜查京中所有官員、貴胄宗親乃至皇嗣府邸, 將查實有‘後院人逾數’之過的各府名單匯總,交由禦史台都察院彈劾。搜查過程中若遇有凶案嫌疑之宅邸, 轉交大理寺跟進查證。”


  齊嗣源略作躊躇後,緊了緊嗓子:“請教儲君,儲君府……搜麽?”


  “搜!儲君府、成王府、長慶公主府、信王府,以及兩位一等封爵的柱國大將軍府, 此次全在你皇城司搜查之列。”


  趙絮給出了他最想要的定心丸。既這幾家都可搜查, 其餘勳貴官員就無任何理由阻礙皇城司搜宅了。


  鑒於今次搜城涉及麵太廣,而三等以上勳貴及宗親、皇嗣名下都是有府兵的。雖各家府兵主力平日都不在城中,可難保不會有人在重壓之下起了孤注一擲的反撲。


  考慮到這點, 趙絮立刻又道:“執金吾慕隨!”


  “臣在。”慕隨出列執禮。


  “你名下北軍繼續加強鎬京外城四門哨卡, 檢查出入車輛及人員, 以防有人將逾數後院人送出城避風頭,同時謹防有人調府兵入城。另,抽調部分兵力協助皇城司搜宅,若有人試圖武力頑抗,北軍可將其就地格殺!”


  “執金吾慕隨領命。”


  “大理寺聽令:自即日起全城搜宅,查證京中瘋傳的‘後院人命案’是否屬實。若傳言屬實,按《民律》中關於殺人罪的相關條令查辦後,公示案件詳情於城門告示欄,以安民心。”


  “請教儲君,倘查實殺人凶險並非平民,大理寺該當如何?”秦驚蟄執禮垂首,謹慎確認,“若為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勳貴胄、宗親,甚至皇嗣,按《民律》無法查辦。”


  這是一直以來困擾大理寺、刑部及禦史台三法司的大難題。


  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勳貴胄、宗親、皇嗣享有某些特權,但這些特權的內容比較模糊,許多甚至沒有明確成文,有時全憑帝、後一句話。這給三法司行事造成了極大阻力。


  通常若是遇到這類人犯案,事無巨細,每一步都需先行恭請聖諭允準,等所有步驟走完一遍後,人家該銷毀的證據、該運作的人脈輿論全都完畢,黃花菜都涼了。


  趙絮以目光向金龍座上的武德帝稍做確認後,振袖朗聲:“此案特準大理寺:對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勳貴胄,按《聖政》查辦;若確鑿案犯乃宗親甚至皇嗣,大理寺可提請宗正寺協助,按《皇律》查辦。憑他是誰,殺人償命!”


  “大理寺少卿秦驚蟄,領命。”


  關於這樁涉及兩條人命的案子風聲已傳了兩三個月,事情到底出在哪一家,此刻在勤政殿內的某些官員其實是多少有點眉目的。


  而儲君趙絮更是心知肚明。畢竟那個從長慶公主府逃出的人證就活生生在她手裏。她之所以特地點名讓宗正寺協助大理寺查辦此案,說白了就是在敲打她那個擔著宗正寺卿之職的姑母長慶公主。


  長慶公主趙宜安今日也在朝會之列,聞言卻隻波瀾不驚地垂眸。


  趙絮淡淡瞥她一眼,沒說什麽,隻是揚聲又令:“京兆府尹陶鶴林!”


  “臣在。”


  “此次全城搜宅,京兆府也協助參與,趁此機會對京中人口進行全麵稽核清點,重新造冊後呈戶部。”


  “京兆府尹陶鶴林領命。”


  隨著儲君趙絮一道道令下,勤政殿內眾人麵色各異,氣氛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今日朝會意味著僵持數年的改革派與保守派之爭,終於徹底扯下表麵上最後一點溫和磋商的假象與餘地,正式進入當麵鑼對麵鼓的廝殺。


  改革派執先手,落子開局。


  *****

  勤政殿內氣氛波詭雲譎,其引線正是昨日糾察禦史徐靜書在武英殿連撼薑正道、陳尋兩位保守派中堅。


  在昨日之前,誰也沒想到小小一個九等糾察禦史,竟能在無意間抖抖索索著就掀動如此大浪。


  此刻正在勤政殿外當值等候下朝的徐靜書更是一無所知。


  她站得筆直,兩眼直視前方,看起來如老僧入定,心中卻在憂愁哀歎:京中買產置業的行情怎會如此離譜?!一座最小最小的宅子也要五百到八百金,真是要命。


  當初光祿少卿顧沛遠詢問她願不願應急召上任殿前糾察禦史時,曾特地提醒過“九等文官較為清貧”,那時她還覺得,一個月六十銀角的薪俸怎麽也不能算清貧了。


  畢竟像雙鸝那樣厲害的信王府一等武侍,月銀都才十五個銀角;而不識字又不會武的念荷更少,十個銀角。根據她倆的說法,信王府開出月銀還是高於外頭行情市價的!

  徐靜書有些胸悶氣短地抿了抿唇。夫子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果然不欺人——


  真的隻有書中才有。


  當禦前近侍振響退朝玉鈴,徐靜書終於長長籲出心中那口濁氣,可憐巴巴跟上同僚們的腳步。


  “氣氛不太對啊,”申俊蹙眉,小聲嘀咕道,“不會又打起來吧?”


  徐靜書與羅真聞言立刻繃緊心弦,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沐青霓輕哼:“多半是搜宅的事有定論了,氣氛難免緊張些。今日李同熙那攪事精又沒上朝,不至於打起來的。”


  平日參與小朝會的這些個大員畢竟都有頭有臉的,雖言語上時常會有交鋒,但像上回在內城門口那般荒唐到直接上手的場麵算是幾十年難逢難遇。


  那場衝突說到底還是利益驅使,主要是薑正道一夥想鬧事讓秦驚蟄獲罪被困,以便他們延遲或者阻礙搜宅的提議。既如今搜宅之事已有定論,再有什麽爭鬥那都要放在台麵下去博弈,不會輕易再丟掉臉麵在內城裏撒潑撕扯了。


  果然直到出了內城也沒有起任何風波,唯一的異狀就是秦驚蟄在上馬車之前,扭頭對徐靜書笑了笑,無聲做了個“恭喜”的口形。


  顯然秦驚蟄已經知道徐靜書是官考的文官榜眼了。


  不過在這節骨眼上,若秦驚蟄當眾向她道賀或贈禮,很容易給人留下“徐靜書與秦驚蟄私交甚篤”的印象,在公在私對徐靜書都沒有好處。


  徐靜書感念她的細致保護,便隻抿了笑唇彎了眼,遠遠衝她頷首致謝。


  *****

  行出內城,徐靜書鬆了口氣,扭頭對沐青霓笑:“你真聰明,難怪你是文官頭名呢。”


  這時她才發現,沐青霓的神情與平日全然不同,整個一派橫眉冷對。


  “你……怎麽了?”


  沐青霓斜斜睨她一眼:“我在生氣。哼。”


  徐靜書被她這氣呼呼一哼鬧得滿頭霧水,小心覷著她:“生誰的氣?”


  見沐青霓被這個問題氣得臉都快鼓起來了,徐靜書訕訕指了指自己:“我?”


  “你這個沒有道義的家夥,”沐青霓到底憋不住話,湊到她耳畔凶巴巴咬牙,“昨晚明明說有事的,結果同個俊俏兒郎跑去夜市私會!手牽手!還咬耳朵!哼。”


  徐靜書整顆腦袋“唰”地紅成熟透的莓果:“啊、不、那什麽……你們,看到了?”


  真奇怪,昨晚她明明就沒在人群裏沒有瞧見沐青霓他們三個啊!


  “哦,果然是你,”沐青霓怒容一轉,笑眼彎成縫,附在她耳邊小聲道,“這麽容易就詐出來了,徐禦史你防線很薄弱啊。”


  昨晚她與申俊、羅真喝完小酒散了之後,想起好友趙蕎似乎也在城西夜市搭台說書,便趕去看熱鬧。


  去時趙蕎那段書已快講到尾聲,沐青霓遠遠瞥見旁側樹蔭下與人攜手並肩的那個小姑娘身形與徐靜書很像,好不容易擠過人群去,樹下倆人卻已經離開了。


  “我問阿蕎你是不是也去聽她說書了,她說是的,我就猜那個人是你,哼哼!”沐青霓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放心,隻有我瞧見了,跟誰都沒說。連阿蕎我都沒說的!對了,那個人是誰呀?”


  正說著,申俊與羅真也從後頭趕了上來。


  徐靜書麵紅耳赤扯了扯沐青霓的衣袖,沐青霓立刻貼心地點頭放了她一馬。


  *****

  臨到快散值時,禦史台都察院內突然響起十三聲撞鍾。


  這是都察院召集眾人的訊號。


  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大家紛紛凝肅了臉色,整理好官袍迅速趕往議事堂。


  徐靜書一行人到了議事堂時,堂前石階下已站了許多都察院同僚,禦史中丞江盈站在石階最上,身旁立了兩位做內城傳令官打扮的人。


  而他們三人身後,站了幾個手捧托盤的內襯近侍。


  人都到齊後,江盈唇畔揚笑:“昨日光祿府出了三月官考榜單,想必諸位都已知曉。今次官考文官前三都進了咱們都察院,都察院這回實在風光啊。”


  往年沐青霓在明正書院時,連續三年都是一枝獨秀,是屬於被當眾表彰慣了的那種人。


  麵對主官及眾多同僚的祝賀,她極其江湖地抱拳拱手:“多謝多謝!今後還請各位前輩與上官多多指教啊。”


  年輕人獨有的油滑中帶點頑皮,很是討人喜歡,前輩們麵上露出和善笑意,氣氛頓時少了幾許嚴肅。


  雖說徐靜書在明正書院的最後一年也沒少當眾表彰,但她平素少與人來往,不大會應付這種場麵,隻能紅著臉對大家頻頻回禮。


  申俊也是個靦腆性子,臉上比徐靜書紅得還厲害些,整個人僵在那裏幹笑。


  道賀的場麵過完後,內城來的傳令官便宣了皇帝陛下對他們三人的嘉勉口諭,並請他們上前接賞。


  徐靜書趕忙垂下紅臉,生怕同僚們瞧見自己倆眼彎成小元寶的財迷樣。


  皇帝陛下出手賞賜,就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闊綽!誒呀,說不得這就夠攢一間廚房的錢了。真不愧是皇帝陛下!

  徐靜書美滋滋隨著沐青霓與申俊上了石階,執禮謝過內城傳令官,又謝了主官江盈後,忍不住悄悄抬了點眼皮,覷向立在傳令官身後那位內城近侍手中蓋了大紅錦布的托盤。


  紅布揭開,徐靜書的心情頓時有一點點複雜。


  是看起來就很貴的硯、筆和古籍。


  “賜,武德五年鎬京官考文官榜首,殿前糾察禦史沐青霓,墨玉硯一台、羊脂玉柄赤金筆一對,並《海錯圖》一卷。”傳令官唱道。


  沐青霓執禮:“謝皇帝陛下。”


  而徐靜書與申俊的賞賜是一樣的,各得羊脂玉柄赤金筆一支,外加古籍一卷。


  *****

  回到柳條巷時,趙蕎又出去說書了,趙澈卻又過來了。


  徐靜書沒顧上問他來做什麽的,先高高興興將自己今日得的賞賜拿給他看。


  “這個筆瞧著不實用,卻長了一副很貴的樣子,”徐靜書眉眼彎彎地盤算道,“若是拿到外間坊市去賣,怎麽也能賣出我兩個月薪俸的價錢吧?”


  趙澈握拳,虛虛抵在唇畔輕咳一聲,哭笑不得:“你這傻兔子。拿到以後沒仔細瞧過?”


  “仔細瞧什麽?”徐靜書一邊茫然嘟囔,一邊仔細端詳起那支筆,“不就一支中看不中用的……”


  金玉鑲接處,用細細淺淺古體字刻著“徐靜書”三字。


  “堂堂皇帝陛下,怎麽這樣?!”她抬起哭喪的俏臉,“刻名字的意思就是不讓倒手賣出去,是嗎?”


  越想越不高興,她索性將那支筆丟給趙澈。


  趙澈忍笑接過,順手在指尖上轉了個花兒:“皇帝陛下的賞賜,重點不在價錢,是在其背後的價值。”


  文官得這種羊脂玉柄赤金筆,意義在於皇帝對其才學的認可,而吏部考功司在當年度對官員進行稽核考評時,會因這個賞賜而對受賞官員稍加傾斜。


  按照以往不成文的慣例,得到這種賞賜的官員,通常有很大可能在年內就獲得一次升遷機會。


  聽他解釋後,徐靜書一掃滿臉頹唐,頓時又搖頭擺尾地笑了起來:“那……”


  “等等。”


  趙澈瞪著玉柄上的半枚如意紋好半晌,一口酸澀老血堵在喉頭:“這筆,你隻得了一支?”


  “啊,青霓是榜首,得了一對,還有個看起來更貴的墨玉硯台;我和申俊就各得一支這個筆,還有一冊古籍。怎麽了?”


  “堂堂皇帝陛下,怎麽這樣?!”趙澈委屈到想撓牆了。


  他皇伯父這幾年怎麽這麽熱衷給年輕人拉媒?!拉媒就拉媒吧,眼神兒還不太好,亂點什麽鴛鴦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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