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幾日前趙蕎才同徐靜書嘀咕過, 說有人在翻武德元年秦驚蟄處置甘陵郡王那件案子的舊話。彼時趙蕎已察覺到古怪,隨後就安排了人特意打聽這話的源頭。
不過趙蕎讓人打聽這消息隻是出於好奇探究, 且她的人手也不多,短短幾日自打聽不出什麽眉目。
然趙澈手中不但有他自己的消息通路,還能有限動用儲君府中的斥候,能得到的消息當然就比趙蕎更全麵,也更迅速。
“……根據大哥得到消息, 話是從允州起的頭,五月底就開始在傳了。早前儲君以為是薑家想借抹黑秦大人來淡化薑正道、薑萬裏因後院人逾數被罷官的醜聞, 好保住薑家在當地的名聲。那時因整頓後院人逾數的事罷免了不少官員,各部亂成一鍋粥, 儲君要忙的事也多, 便沒太放在心上。”
馬車駛在回信王府的路上,趙渭按照兄長的吩咐,將事情大致對徐靜書與趙蕎講了。
“近來關於舊案的議論已蔓延至各地, ”趙渭頓了頓,接著道, “允州、淮南、慶州三地甚至已有民議沸騰之勢, 三地軍府都略有異動。”
邸報上說鷹揚大將軍府在著手準備往這三地調兵,嘉陽郡主也在利州開啟緊急征兵,多半就是為了防止這三地聯手造反。徐靜書雖止不住腿抖, 但腦子已先於身體冷靜下來, 飛快地整理著思緒。
趙蕎眉頭蹙緊, 捏著徐靜書的手:“什麽意思?薑家這是想與各地聯手, 替甘陵郡王翻案?”
“不是,不是為了……甘陵郡王,”時隔多年,徐靜書提到這個人時,仍舊會因驚懼而齒顫,“三表弟,這次各地重新議論那件舊案,主要是說了些什麽引發民議不滿?”
關於秦驚蟄處置甘陵郡王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雖在有心人的故意攛掇下,秦驚蟄因此事在普通百姓中的風評毀譽參半,但大家也不過偶爾想起來時提那麽一嘴。如今竟能演變成“民議沸騰”的趨勢,顯然是被說出了新鮮花樣。
趙渭尷尬地垂下眼簾,小聲道:“說秦大人當年在處置甘陵郡王案時,‘以色媚上、惑主妄斷,借甘陵郡王的過失牽連構陷了皇後陛下,使其被奪權幽禁於內城數年不得出’。”
趙蕎怒了:“怎麽還扯上皇後陛下了?皇後陛下這幾年是玉體違和才沒公開露麵,又不是沒準過薑家的人去探望,什麽玩意兒紅口白牙就說成是被幽禁的?”
“從古至今,大多數想要舉兵起事的人總需要有個由頭,不然拿什麽煽動百姓。”徐靜書咬了咬唇角,眼尾泛紅。“
自從被退回光祿府,得顧沛遠與段庚壬指點,徐靜書已開始學會遇事往深想。
如今的她已能明白,那些人數年來持之以恒、花樣翻新地不斷往秦大人身上潑髒水,並不是當真關心藥童案被模糊的細節。
地方豪強們隻不過是要用“秦驚蟄在藥童案中有所模糊隱瞞”這個把柄與君權博弈頑抗。之前幾年那些別有用心的汙蔑都隻是鋪墊,這一回,或許就算是圖窮匕見了。
若她沒猜錯,他們最後打算扯的反旗名號,大概是“誅殺秦驚蟄,以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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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信王府後,大家都不耽擱,直奔含光院。
書房內,趙澈正在向段玉山、夜行吩咐著什麽。
見趙渭領了徐靜書與趙蕎回來,趙澈頷首:“老三。”
“大哥。”趙渭大步急急走到桌案前站定。
“二位母親急起來就沒主意的,這段日子家中事你得費心些。老四和小五兒的學業要督促著,千萬別讓他們到外頭與人裹亂。若有什麽應付不來的,你就找玉山商量。”
少年老成的趙渭其實還不滿十六,能在關鍵時刻得兄長如此重托,這對他來說是莫大的肯定與榮耀。他挺直了腰板,重重點頭:“我記下了,大哥放心。”
“你隨玉山先出去吧,有些事他會同你細說。”
段玉山執禮後,與趙渭一前一後出了書房。
“阿蕎。”
難得安分站在一旁靜候半晌的趙蕎趕忙上前:“大哥。”
“借你手底下搜羅消息的人用用,盯著李同熙。不必刻意接近,更不用打聽什麽,就盯死他的行蹤即可,”趙澈搖搖頭,“若有生麵孔接近他,立刻告知夜行。”
趙蕎撓頭:“李同熙怎麽了?夜行手上的人不夠盯他?!”
夜行是趙澈名下的暗衛統領,手上不下百人之數。怎麽盯一個李同熙還要借人手?趙蕎實在想不通。
趙澈無奈勾了勾唇:“夜行手上的人全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李同熙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的人手都是普通人,不容易引起他的警覺。他不是壞人,但他有些特殊,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讓他被人利用,否則我與蘇放就要白忙了。”
李同熙有什麽特殊?一旁的徐靜書眉心微蹙,卻沒多嘴出聲。
“好,”趙蕎知他出城在即,必想單獨與徐靜書話別,便主動對夜行道,“你隨我來,有些事咱們得推敲一下。”
夜行看趙澈點了頭,便隨趙蕎出了含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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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隻剩下趙澈與徐靜書。
趙澈坐在桌案後的椅子裏沒動,隻笑望著她:“不過來讓我抱一下?”
徐靜書噠噠噠小跑過去,側身坐在他腿上,揪著他的衣襟蜷進他懷裏。
“儲君不是叫你去打仗吧?”
“瞎想什麽?”趙澈擁緊她,好笑地揉了揉她的發頂,“我與蘇放跑這一趟,就是為了爭取不要打起來。”
大周立朝前舉國上下經曆了數十年的各地豪強混戰內鬥,之後又是長達二十年的抵禦外辱之戰,民生凋敝已久。立朝建製後的休養生息才不過五年,鎬京朝廷說白了也就表麵尊榮,國庫充實不到哪裏去。
若在此時貿然興兵、多方出擊,痛快是痛快了,卻會留下個至少需要十幾年來喘氣的爛攤子。那樣的話,對百姓絕不是好事,四境之外虎視眈眈的外敵們也可能再度趁虛而入。
如今武德帝年事漸高,若這次當真果斷出兵鎮壓三地,後續的爛攤子顯而易見是要趙絮來收,所以趙絮當然希望能不打就不打。
聽了他的解釋,徐靜書恍然大悟:“邸報上說鷹揚大將軍向三地調兵,其實是皇帝陛下想打,但他也不願做得太絕,所以同意讓你與儲君駙馬先去嚐試斡旋?”
“對。我與蘇放先同去允州,待穩住允州局勢之後我再去慶州,他去淮南,”趙澈將下巴杵在她的肩窩上,眸心湛了湛,“別擔心,隻是談判,不會有危險。就是不知能不能趕在婚期之前回來。”
“嗯,你專心辦正事要緊,”徐靜書低頭捏住他的指尖,“旁的事等你回來再說。”
對於他口中的“隻是談判,不會有危險”,徐靜書其實並沒有真的相信。她知道,他不過是不願讓氣氛太過傷感沉重,也不願讓她驚憂忐忑,才故意將事情說得雲淡風輕。
欲以唇舌之利消弭兵禍烽火,這比直接硬碰硬打一仗要難得多。那些人既已起了反心,誰也不敢確鑿定論說他們真會乖乖坐下來談。會不會有危險,隻有天知道。
但徐靜書也明白,儲君既將這重任交給趙澈與蘇放,說明在儲君看來隻有他們二人出馬勝算才有最大。
既趙澈這趟是勢在必行,此時與他爭論“有沒有危險”,除了平添他的煩惱之外毫無意義。她眼下能做的,便是配合著他若無其事,仿佛他要踏上的隻是一段尋常行程。
趙澈扣住她腰肢的手臂緊了緊,沉嗓輕啞:“好。”
知他歉疚,徐靜書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嘰嘰咕咕抱怨道:“你叫三表弟照應家中事,叫阿蕎幫你盯李同熙,到我就什麽事都沒有……”
“你是不是傻的?”趙澈淺笑,“我偏心啊。”
徐靜書抬起微紅的眼睛笑瞪他:“偏心也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其實你也不是什麽事也沒有的,”趙澈挑眉,“你可以給些甜點讓我帶走。”
“不是說城門下鑰之前就要出京麽?這時做什麽都來不及……唔。”
還未別離,便起相思。
如此倉促之際,惟有繾綣親吻,是能藏在心間帶上征程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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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趙澈與蘇放並行策馬,出城時總共隻帶了隨護六人。
畢竟目的是斡旋談和、穩住局勢,若帶太多人隻會給對方“來者不善”的壓迫感,那樣反倒容易激化矛盾。
蘇放的歎息落進呼呼風聲裏:“薑家這回大約是打算魚死網破了,肯不肯坐下來談還不一定呢。”
“誰管他們肯不肯?”趙澈執馬韁的手緊了緊,目視前方,眸色凜冽,“按頭談。”
蘇放頗為驚奇地扭頭看向他:“薑家的這顆頭,你打算怎麽按?”
說來蘇放也算看著趙澈長大的,這般鋒芒銳利的趙澈以往還真是沒見過。
“秘進允州,”趙澈嗓音輕寒,“擒賊先擒王。”
蘇放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薄唇緩緩揚起:“你的意思是,先幹掉薑正道,到時薑家群龍無首,不談也得談了?”
在之前所有的推演、預估中,允州這一仗開打的幾率實在太高,畢竟薑家既甩出了皇後這張底牌,擺明是想一條道走到黑了。
若是隻死一個薑正道就能避免允州生靈塗炭,其實也不算壞事。
嘖嘖,被耽誤婚期的小青年火氣真大。瞧瞧這心狠手辣的架勢,哪是“按頭談”?分明就是打算“拎著薑家家主”的頭去談啊!
“這話可是你說的,”趙澈飛快接住他的話尾,斜斜瞟他一眼,“謹遵駙馬諭令。”
慣常仙氣飄飄的蘇放被他噎得翻了個白眼,好半晌才狠狠咬牙出聲——
“被耽誤婚期的倒黴小青年,不但心狠手辣火氣大,心機還挺重。你那小未婚妻怕是沒見過你畫皮下的這真麵目吧?!”
趙澈僵了脊背,抿唇沉默,眼尾漸漸起了紅霧。
這趟之後,關於他的許多事是再藏不住了。他做了什麽,將來會做什麽,全天下都會知道。
若是有得選,他真希望自己在那隻兔子麵前,永遠都是溫柔敞亮的模樣。
疾馳中,蘇放瞥見他痛苦地神色,幸災樂禍般輕笑:“怕她知道你狠辣的一麵後對你避之唯恐不及?”
“求你閉嘴。”趙澈撇開頭,任由呼嘯的風拂亂自己的鬢發。
“哦,原本還打算教你補救之法呢,”蘇放遺憾笑歎,“畢竟‘以色侍妻’這種事,我算舉國翹楚啊。”
良久後,趙澈回過頭來,憋著一張紅臉:“求……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