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原本小飛就抱了將近十本冊子,待祁紅來到南院書房時,又另帶了三本。


    這些冊子裏全是歸音堂各地掌櫃從客人們閑談中聽來的消息,小飛手底下的人收到一條抄一條。


    所以看起來是像模像樣的冊子,翻開內容卻雞零狗碎,上下句之間通常沒啥關聯,不明就裏的人很容易看到抓狂。


    十幾本這種亂糟糟的冊子,尋常人走馬觀花地看完也得一個多時辰,放到趙蕎這裏更耗時。


    得有人先念給她聽,她再用隻有自己才理解的古怪符號記下其中要點,之後才能真正專注於抽絲剝繭。


    她平常不喜插手小飛這邊的事,正是這個緣故。


    若非這些消息裏有鄰水刺客案的眉目,麵對這麽一大摞冊子,最多半個時辰她就得掀桌走人。


    小飛與祁紅雖是趙蕎手下,卻也是多年“江湖朋友”的交情,自然知道她許多事,也明白這堆冊子對她來說有多費勁且糟心。


    雖同情,卻忍不住想笑。


    趙蕎輕瞪兩個幸災樂禍的家夥:“讓結香拿壺秋枝釅茶進來。今晚若事情理不清楚,咱們都別睡。誰先喊困誰是狗!”


    說著抓了一疊空白紙箋重重拍在麵前,惱羞成怒爆粗話:“不識字已經很慘了,你倆笑個屁啊!”


    ****

    秋枝釅茶濃烈的澀苦很能提神醒腦,實為熬夜良伴。


    三人忙活完,天已大亮。


    小飛嗬欠連連:“陛下有令,禁止打探、私議‘鄰水刺客案’。咱們盤這事的消息若被人知道,會不會‘觸怒天顏’?”


    “陛下講道理的。咱們隻是從坊間閑話裏拚湊著猜,沒主動打探。你倆出了這門別再同旁人亂說就是,”趙蕎端起茶盞灌下大半,“若陛下知道了,最多就把我拎去罵個滿頭包。別擔心,我有數的。”


    她大事上有分寸,若非“聖駕在鄰水遇刺”造成了賀淵重傷失憶,她才不會多事碰這些消息。


    之前趙渭透過風,說此事或許同主政利州的嘉陽公主有關;且昭寧帝也確實命她兄長與鷹揚大將軍賀征低調趕赴利州去了。


    可經過一夜的分析推敲,這事看起來遠沒那麽簡單。


    似乎還與北境之外的宿敵吐穀契有關。


    若將現有的種種線索加在一起來看……


    嘉陽公主趙縈,似有通敵之嫌。


    趙蕎是個性情中人,哪怕與嘉陽堂姐已數年不見,她也很不希望這個揣測成真。


    血脈同源的手足,打斷骨頭連著筋。本該攜手共創盛世,若骨肉相殘……


    她不忍再想下去。


    通夜殫精竭慮後的疲憊,加上麵對重重疑雲的心驚膽戰,趙蕎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難受得很。


    簡單吃過早飯後,祁紅與小飛各自回去補眠。


    趙蕎微啞著嗓吩咐:“結香,先不回府。去賀淵那裏。”


    如今的賀淵大約並不會給她什麽輕言細語的安慰。


    但這種時候,哪怕隻靜靜坐在他麵前,也能讓她慌張無措的心緒稍稍平緩些。


    *****

    近午時,趙蕎到了賀淵府上,慣例又是中慶到門口來迎。


    “昨日結香來說您趕不上今日午飯,七爺便沒等了,”中慶歉意笑道,“恰巧表少爺放休沐,打算下午回灃南老家,就過來看看七爺。他倆才在飯廳坐下沒多久,七爺說,若二姑娘不嫌棄,就請過去一道用飯。”


    中慶說的“表少爺”是賀淵表弟駱易,趙蕎從前聽賀淵提過,但沒見過。


    駱易年歲與趙渭差不多,上頭還有個姐姐。


    兩姐弟的父母十幾年前在戰亂中亡故,是賀淵母親帶著他倆,在灃南賀家故地養大的。


    駱易的姐姐讀書不多,便沒出來謀差,留在賀淵母親跟前照料瑣事;而駱易在灃南當地得書院完成學業後,又考進京中國子學繼續深造。


    他讀書倒是用功,平常不會到賀淵這裏來偷懶,隻每次休沐回灃南前來問問賀淵近況,也好給老太太帶話回去。


    “他們表兄弟定有許多話說,我坐旁邊尷尬,”趙蕎疲憊地笑笑,“而且我早飯吃得遲,這會兒沒餓。去問問你七爺,方不方便讓我去書房等。”


    眼下她與賀淵之間還沒徹底明朗,加之她一夜沒睡,心情又煩亂沉重,形容略憔悴,這時無論從哪方麵考慮,都不合適貿然在他的親人麵前露臉。


    按理這時她該直接回自家王府,下午或明日再來。可她心裏難受,就想見見賀淵,同他任意說兩句話也好。


    她來得不湊巧,賀淵不可能將表弟獨自丟在飯廳,隻能是她去書房等了。


    中慶一溜小跑著去了飯廳。沒多會兒就喘著跑回來,領著趙蕎往書房去。


    “七爺說可以的。您先去書房坐,我讓人拿茶果點心來。”


    “不用麻煩,”趙蕎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忙你的,我自己坐會兒。”


    *****

    心不在焉吃完午飯後,賀淵直接去了書房,推開門卻沒看到趙蕎。


    硬跟著過來的駱易回頭問中慶:“你不是說將趙二姑娘領到書房了麽?人呢?”


    “她說想自己坐會兒,不需照應,我們就沒打擾,”中慶疑惑嘀咕,“多半獨自坐得無趣,又到哪院找人聊天了吧?我去尋尋。”


    最近趙蕎天天來,賀淵去前廳待客時,她獨坐著沒勁就會溜達出去找人磕閑牙,中慶都習慣了。


    賀淵舉步進了書房,淡聲對駱易道:“你還不走,是想賴著把晚飯也吃了?”


    他的冷臉與趕客言辭並未對駱易造成威懾。


    駱易跟進來,自發在他對麵落座:“七哥,我問你點事,你答了我就走。”


    “嗯。”賀淵不動聲色瞟向門外,決定在趙蕎進來之前趕緊將表弟打發了。


    “七哥,你如今瞧著趙二姑娘,究竟是什麽想法?”


    “不記得,不熟悉。能有什麽想法?”賀淵冷聲,隱隱有點煩躁。


    這問題他自己都沒鬧明白,偏這小子一頓飯下來旁敲側擊問了好幾回,像是存心找不痛快。


    “那你還由得她成天往你這兒跑?”駱易不解。


    “我忘了些事,總歸虧欠她。她沒怨沒恨,隻提這麽簡單的要求,我好意思不答應麽?”賀淵將臉撇向窗外。


    “七哥你是說,如今你其實不喜歡她?”


    喜歡她嗎?這話賀淵沒法接。他若知道答案就不會這麽煩了。


    駱易眨眨眼:“既你如今不喜歡她,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的哪門子心?有你什麽事?”賀淵倏然回頭,眼神古怪。


    “我一直覺得你倆不合適,以往沒敢說,”駱易深吸一口氣,有點緊張,“你一定不知道,上月你還在鄰水時,她四弟在書院與籍田令樊大人家的小兒子起了衝突,書院山長通知兩家去講和。她當著山長麵將樊老太太罵得哭倒在地。還給趙淙撐腰,讓他按著樊家小子又打了一頓,之後丟了半枚小元寶在老太太麵前就揚長而去。”


    賀淵微怔,雖覺有哪裏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什麽維護辯解的話。


    在他現有的記憶中,如此囂張跋扈的行徑,趙蕎大約真做得出來。


    “她在京中的名聲向來如此。這類惡形惡狀的欺人之事,我都不必特意打聽,光在同窗口中就聽過不止三五件,”駱易顫顫抬起眼皮覷向賀淵,“我覺得吧,其實你沒當真虧欠她什麽。眼下事情既已經這樣,你也不喜歡她了,那就沒必要再放任她糾糾纏纏。我瞧著你被纏得也窩火。”


    賀淵眸底漸漸凝起不豫:“你到底想說什麽?”


    “七哥,若你真喜歡極了她,她在外再如何你都不在乎,那你當我什麽都沒說。若不喜歡,或許快刀斬亂麻還好些。”駱易沒敢直視他,全程硬著頭皮說完的。


    賀淵目光越過表弟微垂的頭頂,直直落在對麵書架的某處,薄唇緊抿成直線。


    片刻後,他沉聲道:“好生讀書,我的事不需你操心。時候不早,趕緊啟程回灃南去。”


    聽他語氣轉為冷硬,駱易忙規規矩矩執了辭禮,大氣不敢喘地出了書房。


    走到門口,又聽賀淵寒聲道:“門關上。順便告訴中慶,誰也不許進來。”


    *****

    賀淵靠向身後的椅背,雙臂環在胸前,目光始終看著書架最高層的角落。


    那裏有個不太起眼的琉璃瓶。


    四下很安靜,隻能聽到淺淺的呼吸聲——


    兩道。


    “還不出來?!”


    賀淵神色冷厲戒備,是臨敵時慣有的模樣。


    “趙二姑娘,你最好能解釋清楚,為何會在我書房的暗室裏。”


    以他的身份,無論在公在私,家裏有幾間暗室再尋常不過。


    但他缺失了一年的記憶,也是前幾日才“知道”,書房內這間暗室裏存放的,多是金雲內衛相關記檔、卷宗副本。


    內衛左統領掌管許多事務,又不必每日當值,便被允許將部分機密謄抄副本帶回家中密存,若休沐期間有突發狀況,也好及時應對處置。


    連中慶都不知這間暗室該怎麽進,趙蕎是如何進去的?又進去做什麽?

    須臾後,書架緩緩向兩側退開,露出暗室的門。


    暗室牆上鑲嵌著幾顆用於照明的碩大火齊珠,光芒柔和,淺淺流轉。


    趙蕎無措地站在那光裏,麵色蒼白且憔悴。


    整個人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是你從前告訴我的。你說,朝左後扳動琉璃瓶就能打開,裏頭除卷宗記檔,還有張有趣的小床。你提了好多次,說我若來你書房可以進去躺一躺,”她低下頭,小聲解釋,“我忙了通夜沒睡,方才太困,就想起來了。”


    如此機密所在,當然是因某個重要前提,賀淵才會詳細告知她的。但此刻她心裏很累,沒力氣細說。


    那段隻她一個人記得的從前,當時多甜蜜,此刻就多難堪。


    原以為最近的種種是因他總歸還是喜歡她,於是她也越飄越厲害。方才聽見他與他表弟的對話她才明白,他隻是出於愧疚、心軟、不得已,勉強耐著性子容忍她。


    對如今的賀淵來說,她不過就是一個“不記得,不熟悉”,還惡名在外的姑娘。


    他並不喜歡的。


    “卷宗記檔我沒動過。你放心,我就算看了也白看。若你不信可以問陛下或帝君,他倆都知道,我天生就認不了字。”


    悲傷地靜默半晌後,趙蕎終於抬起頭迎向賀淵警惕審視的目光。


    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似地閉了閉眼。


    “沒有先問過你就擅自進去了,實在對不住。往後,不會了。”


    往後,不會再來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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