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一輛未掛任何家徽標識的馬車遠遠停在信王府門前牌樓外,片刻後, 侍女銀瓶扶著趙蕎下了馬車。


    今日夏至, 哪怕太陽早已落山, 天氣仍舊熱到令人發指。


    她被熱得麵紅透骨,一站定就甩開了手中的香木折扇,單手叉腰, 手速凶猛地搖起扇來。


    “瓶子, 你這膽子跟結香真沒法比。這都快兩個月了, 你怎麽還滿臉寫著心虛?!”


    銀瓶急忙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放心,我絕不會走漏風聲。”


    趙蕎想想還是不放心,以審視考核的口吻嚴肅發問:“那我問你,我們今日去哪兒了?做什麽了?”


    銀瓶背書似的:“申時從鴻臚寺接了歲大人,一道去他家喝酒吃飯。飯後二姑娘與歲大人談天說地, 到酉時近尾咱們就回府來了。”


    “我勞煩你,語氣、神情別這麽僵,”趙蕎蹙眉, 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又問,“那,結香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天熱,二姑娘懶得親自動彈,派她往溯回城盤賬去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個問題銀瓶就答得自然許多。


    趙蕎稍稍放下心, 鼓腮吹起額前一綹落發。


    “行。記清楚了啊,對誰都得這麽說。包括我大哥大嫂、弟弟妹妹,懂嗎?”


    “懂。打斷我的腿都這麽說,絕不改口!”銀瓶握拳。


    “去去去,誰會沒事打斷你的腿?”趙蕎被她逗笑,“放心吧,就算這事……我也不會讓你被牽連。”


    不會牽連任何人。絕不會。


    銀瓶眼眶一紅,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怕被……”


    趙蕎搖頭打斷她,笑意中透出稍許疲憊:“回府吧。你走前頭,不必跟著,我在外溜達兩步。”


    *****

    趙蕎搖著扇,心事重重在自家牌樓附近來回徘徊。


    賀淵今日午後抵京,會與十五位同僚們一同直接進內城麵聖受賞,這消息趙蕎前日就從兄長口中聽說了。


    但她沒有想過要去見他。


    雖朝廷此次並未刻意張揚金雲內衛在鬆原之戰裏的具體貢獻,但京中人在某些事上很敏銳的。端看陛下命柱國鷹揚大將軍親率儀仗趕去數百裏外相迎,大家多少都能明白,賀淵和手下那十五內衛暗樁,必定做了極其了不得的事。


    所以趙蕎用膝蓋想都知道,午後北城門內外必定有許多自發前去夾道歡迎英雄凱旋的民眾。


    會有膽大熱情的小姑娘隔著皇城司衛戍的人牆朝儀仗後的車駕投花擲絹。


    若賀淵撩起車窗簾子露個臉,那些美意大概有泰半都會衝他去。


    無關什麽風月,那是普通人對英雄功臣的崇敬與仰慕。是他和他的夥伴們該得的歡呼。


    “怕要等到過幾日內城行接風大宴,他才有機會得遇真正良緣吧。”趙蕎落寞淺笑,喃聲自語。


    賀淵為鄰水的事自苦自困,她是知道的。所以,她發自肺腑地希望有人能溫柔撫平他的心傷。


    雖然她也知道那個人不會是她自己,但,那沒關係的。


    *****

    在前頭牌樓附近徘徊半晌的趙蕎才邁進王府正門,就看到賀淵站在自家影壁前。


    此刻戌時日晚,天是相思灰。


    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風塵,英朗麵龐不見長途跋涉的疲憊倦怠,清透星眸裏不顯半分沙場歸來的血腥戾氣。


    梅子青武袍外罩與天幕同色的淺灰素紗,身姿昂藏立於影壁前,眼色神情透著幾分恍惚的寂然與執拗,像委屈巴巴忍著氣的小孩兒。


    近來京中眾人口口傳頌的那個高深莫測、淩厲神武的“賀大人”,其實也是有很多麵的,關於這一點,趙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趙蕎抿唇,眨去眼底驀然浮起的淺薄水霧,緩步走到他麵前站定:“賀大人這是……”


    話音未落,賀淵恍惚的神情陡變,如臨大敵般瞪住她:“什麽賀大人?!”


    趙蕎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稱為‘趙門賀郎’?”


    她以為賀淵會當場炸毛,接著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臨走前別別扭扭輕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沒有。


    他隻是暗紅了雙頰,不太自在地撇開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隨、隨你高興。”


    他說得很小聲,堪堪隻夠站與他一步之遙的趙蕎聽見,怕隔牆有耳似的。


    趙蕎詫異呆住,方寸間猝不及防輕湧起酸軟漣漪,其間夾雜著幾許悲哀與無力。


    他這是想起了什麽?還是想通了什麽?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遲了。


    趙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重又擺出滿不在乎的客套笑臉,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你定是來找我大哥的吧?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遠送。”


    語畢,懶搭搭搖著扇調轉腳尖。


    雖然她已隱約從他熾熱而忐忑的眼神裏看出他要說什麽。雖然她心中其實是很想聽的。


    可是她不能。


    *****

    賀淵著慌了,閃身擋在她的麵前。


    “我來找你的,從內城出來就到處找你。我有重要的話想同你說,你……願意聽聽嗎?”


    “不願意,”趙蕎冷冷睨他,“讓開。”


    賀淵覺得心頭劃拉過一陣尖銳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傷初醒表示記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沒有這樣冷厲地待過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還有種不容錯辨的防備與抗拒。


    “我出了內城就到王府來,信王妃殿下說你在柳條巷,”賀淵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強戰意,“我去過柳條巷。”


    “幹嘛?威脅我?我是沒在柳條巷,下午去鴻臚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趙蕎梗了脖子,下巴微揚,冷笑輕嗤,“我近來時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賀淵心頭疼得愈發厲害,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才勉強壓下那股透徹肺腑的懊惱與嫉妒。


    她從鬆原回京至今也才兩個月。難道真如蘇放危言聳聽那般,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她已將“賀淵”從心中一腳踢飛,迎了“新人”入駐?

    他不信。


    雖未想起從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處,足夠他了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那時他雖叫過她無數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從頭到尾都隻對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輕浮浪蕩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來常去找歲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可他還是嫉妒。悶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蕎,別鬧。我們得談談,”賀淵喉頭滾了滾,盡量放柔語氣,“談談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之間能有什麽事好談?沒空!”趙蕎繞過他,大步離去。


    這一次,賀淵沒有攔阻她。隻在她背後輕聲道:“假的。我也去過歲行舟家,根本沒人。”


    趙蕎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凜冽。


    其實話才出口賀淵就後悔了。他來見她,是想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著求著,死皮賴臉也要纏得她點頭收下他這個人。


    可見麵後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態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與不安擾得陣腳大亂,竟忘了這姑娘是隻能順著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個……”


    找補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趙蕎再度變臉,潑辣辣叉腰跳腳,高聲向著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禦史!快看這個人!身為位高權重的三等京官,卻品行不端,私闖官員家宅!請鐵麵無私,盤他!彈劾他個滿頭包!”


    賀淵緩緩回頭,就見回廊下正舉步行來的信王妃殿下——都禦史府繡衣禦史徐靜書大人——嚴肅中透著驚訝地審視著他。


    都禦史府的職責之一乃約束京官、宗親言行,私闖官員家宅這事比較敏感,就算沒有做出偷盜、傷人等惡劣之舉,隻是單純未經允許去人家裏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罰五十銀角、杖責十,此外還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禦史鐵麵無私起來,可是連自家那位協理國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責的。


    想捂住趙蕎的嘴已來不及,賀淵隻得連忙撐起一身正氣:“徐禦史海涵,鬧著玩胡說的,沒有這種事。”


    *****

    夜漸深了,燥熱暑氣總算稍退。


    可趙蕎仍無睡意,拖著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華殿小花園吹風。


    “阿蕎,賀大人不是今日剛回來麽,怎麽惹著你了?”徐靜書擔心地關切道,“他從內城一出來就到府中來尋你,我讓他去柳條巷的宅子去尋你,你沒見他?”


    聽這意思,賀淵並沒有向大嫂透露自己並不在柳條巷的事。趙蕎懸著的心總算落地,想起賀淵先前那委屈又克製的模樣,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開頭看向一旁:“沒怎麽。我隻是想開了,不願與他再糾纏下去。這事兒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別理他。往後若他再找到府中來,就說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這幾個月是真的時常不在府中,不算騙人。所以你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對,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靜書想了想,點頭,“那,其實歲大人也不錯。”


    “我謝謝您嘞,”趙蕎笑著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說過麽?我和歲行舟真沒什麽的。”


    徐靜書皺了皺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沒什麽,也不表示以後沒什麽。從前可沒見你總去找他。”


    “實話同你說吧。北境戍邊軍前哨營的小將歲行雲是我朋友,那是歲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營在雪崩中遇難了麽?他們兄妹倆父母、親族都早已不在人世,兩人相依為命多年,如今行雲也沒了……”


    趙蕎深吸一口氣,又道:“當年行雲去投軍時就曾對我說,戎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兒埋哪兒倒也豪邁,連馬革裹屍都不必。她早告訴過我,若有朝一日聽聞她在北境的死訊,也不必悲傷痛哭,隻需替她擔待些,往後稍稍照應她唯一的哥哥。”


    “原來是這樣,”徐靜書斂了玩笑神色,沉重歎息,“那歲大人這幾個月必定煎熬極了。”


    雖說眼下鬆原那頭還在雪崩處搜尋,尚未找到前哨營那兩千人的遺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跡,否則被埋在雪裏近一年了,哪裏還有生還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開,畢竟行雲算是將這哥哥托付給我照應,如今我就算多了個兄長吧,”趙蕎抿了抿唇,“哦對了,我請教你一個事。”


    “嗯,你說。”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門’的那道諭令裏頭,關於信奉或行希夷巫術的判罰究竟是怎麽說來著,會牽連家人、親族嗎?當時年節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沒去抄榜文,你記性好,幫我想想。”


    趙蕎說完,有些緊張地看著徐靜書。


    徐靜書是個過目不忘的腦子。她歪著頭回憶片刻,篤定地回道:“沒有說牽連親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過文定之禮並向官府交付過文定書約者,伴侶會視涉案程度同罪或連責。”


    “行,我記下了。”


    回涵雲殿的路上,坐在步輦上的趙蕎單手托腮,自嘲笑笑,淚水映著盛夏月華,漣漣落腮。


    自三月初被賀淵的人從鬆原送回京後,她帶著滿腹疑慮去找到歲行舟,三番五次軟硬兼施的逼問下,終於從歲行舟口中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從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徹徹底底不能再與賀淵有任何牽扯。


    絕對不能。


    瞧,她與賀淵,還真就是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遺忘和心中自苦而沒法麵對與她之間的事,如今他看起來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麽,卻輪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緣無分。


    說的大概就是他倆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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