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在賀淵將趙蕎護在懷中,同時一招製敵擰斷了那名刺客的脖子後, 兩名同樣喬裝、隨他混在人群的內衛武卒已迅速上前托住刺客屍身, 不動聲色將其帶走。
先前趙蕎已退到人群最後, 前麵那些人目光全聚焦在夏儼身上,一時竟似無人留意到背後這番動靜。
確認局麵已被自己人控製,且絲毫未引起人群恐慌騷動, 按在趙蕎頭頂的那隻手掌總算慢慢鬆了力道。
那淡涼沉嗓已轉為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靜:“看可以, 別笑太大聲。”
“嗯!”趙蕎重重應聲, 咬住拚命上翹的唇角,慢慢抬起頭。
當她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目光在瞧清眼前人那略微陌生的臉時,笑意因震撼而凝固,心窩處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地亂了心音。
竟然沒有想象中的古怪突兀。半點都沒有。
賀淵是武官,平日並不嬌生慣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達到膚如凝脂的地步。但此刻他的臉膚光潔, 質感瑩柔,顯是先細心絞過麵,再以麵脂敷過。
他身上那件水紅繡合歡繁花錦雖花色紋樣耀眼些, 卻是束腰大擺的幹練武袍式樣,既方便行動又能稍稍掩飾身形。
端雅的單垂鬟燕尾髻,被薄薄粉黛恰如其分柔和的側臉線條,有清淩華彩的月眉星眸。
雖他身形高長頎碩,但因這般裝束並不刻意矯揉造作,一派雅潔利落,這使他看上去英氣又冷豔。
如料峭春寒時月下的沾雪紅梅, 又像凜冽深秋裏晨曦中的披霜木芙,不自知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矜貴禁欲。
“大隱於人群”是金雲內衛的專長之一,喬裝匿跡是他們在執行任務時很常用的一種法子。
至於喬裝成什麽身份,這並不能由他們自己的喜好,需具體考量任務環境,挑選一種足使他們在任務場景中絕不突兀的身份去做妝扮。
今日這諸多姑娘們爭奇鬥豔的場合,像趙蕎與先前那沐青霓一般敷衍素淡著就來的倒是異數,反而賀淵這種才是最不容易惹人側目的。
趙蕎麵上的笑還僵著,心中竟生出點自愧不如的淡淡羞恥。
她知道賀淵的性子,一向是不管做什麽都會全力以赴,從無得過且過地敷衍之舉,卻沒料到他竟連喬裝匿跡這種事都能做到幾乎無可挑剔。
關鍵是,還該死地好看!
見趙蕎望著自己愣怔帶笑,賀淵撇頭避開她的注視,麵無表情地淡聲道:“這裏不安全。你趕緊回城,讓你的車夫跟在夏儼車隊後頭,我再派個人隨行護送你。”
趙蕎看得出,他此刻繃著冷臉其實是因為窘迫別扭,甚至略有些難堪。她將心比心稍想想,就能體會賀淵此刻的心情。
賀淵又沒有穿女裝的嗜好,無非是職責所在、形勢所需才做此裝扮。若非先前看到她有危險,他今日約莫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到她麵前的。
不得不現身救她,被她瞧見這樣的打扮,他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
她一開始卻還沒心沒肺隻想看他笑話,可真是個混蛋姑娘。
趙蕎心中自責揪疼,趕忙道:“我不是……”
亡羊補牢的歉意安撫才起了個頭,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先別說話,求你。”賀淵冷淡的聲音裏隱隱藏著沮喪懊惱。
*****
阮結香扶著趙蕎上了馬車後,賀淵無聲做了個幅度極小的指令動作,接著便有一名黃衫女子跟過來,也上了趙蕎的馬車。
那黃衫女子上來後笑著對趙蕎無聲執了武卒禮,接著便在側邊長椅盡頭靠門簾處坐下。
趙蕎疑惑蹙眉打量她好一會兒,才訝異又不敢置信地脫口道:“孫、孫青?!”
孫青是賀淵麾下的內衛武卒。
之前趙蕎被賀淵帶上泉山的那段日子,孫青每兩日會上泉山向賀淵通稟一次各項事務的進展,所以趙蕎也算認得他。
“趙二姑娘安好,”孫青略垂下臉,笑得不大自然,囁嚅著解釋道,“今日這樣的場合,隻有扮作女子才不會太過突兀。或許醜了點?讓您見笑了。”
孫青與趙蕎不過幾麵之緣,他此刻以這樣的打扮出現在趙蕎麵前尚且會覺窘迫難堪,先前賀淵心中的窘迫難堪與他相比隻會倍增。
趙蕎再度懊悔於自己方才在賀淵麵前過於沒心沒肺,突然心疼得眼眶燙了起來。
“哪裏話,不醜的。其實我瞧著你們的衣衫妝容都像模像樣,與你們各自的長像氣質還挺合適,”趙蕎盡量放緩語氣,友好閑聊,“發髻是你們自己梳啊?”
“賀大人就是自己梳的。我手笨些,是和另一位同僚相互幫忙。”
“上妝、梳發這些事要做到扮誰像誰也不容易。你們這是,平常要練著?”趙蕎是個什麽人都能搭上話的性子,端看她願不願意而已。
聽她沒有嘲笑之意,孫青緊繃的肩背才漸漸鬆緩:“嗯,我們平日的操練除了武藝之外還有許多事。喬裝易容也是要學要練的。男女老少都能妝扮,看任務場合怎麽合適就怎麽來。”
內衛並不像尋常人想象那般完全靠武力解決問題,所以要掌握的技能其實多且雜,喬裝易容、匿跡追蹤是他們每個人都必須熟稔的技能。
但因他們是禦前的人,日常許多事做了也不能對外張揚,所以世人對他們總有些刻板印象,並不清楚他們的千麵神通。
“原來你們這麽厲害的,是我見識短了。誒,對了,你們今日怎麽會在這裏?方才那個刺客又是怎麽回事?”趙蕎後知後覺打了個冷戰,“天呢,方才若不是你們,我可就要回欽州賣鴨蛋了。”
坊間俚語說“回老家某某地賣鴨蛋”,就是委婉表示“這人死了”。
欽州是趙氏龍興之地,趙蕎便是在欽州出生,並在那裏渡過了童稚時光,所以她每次說到這句話時還是習慣說“回欽州”。
這說法讓孫青覺得親切,忍不住輕笑出聲:“您別怕,有咱們在,哪能輕易讓您‘賣鴨蛋’去?方才不是一個刺客,是三個。他們原本不是專程衝您來的,方才那人是無意間瞧見您以後突然出手的。”
其實混在人群中的內衛們盯上那刺客和她的兩名同黨已有一會兒了,怕驚動人群造成混亂誤傷,就裝作很擠的樣子慢慢將他們往人群最後頭趕。
“賀大人為防萬一,很早就在您附近護著了,隻是他不想被您瞧見,才一直藏著掖著。”可惜最後還是被瞧見了。這就是命。
趙蕎愧疚地抿了抿唇:“聽你這意思,他們原本的目標,是夏世子?”
難怪賀淵要叮囑她讓馬車跟著夏儼的車隊回城。
想必還有一隊內衛會隨行護著夏儼。
孫青咳了一聲,目視前方坐得筆直:“我可什麽都沒說。”
*****
趙蕎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時近尾,進門才過影壁就與前腳才回府的兄長趙澈遇個正著。
趙澈聽到背後腳步聲,扭頭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結香麵色慘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當即蹙眉駐足。“阿蕎,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點就那什麽了,”趙蕎走上來與兄長並肩,“幸虧賀淵也帶著人在那裏,不然你從此以後就沒有二妹了!”
嘰嘰喳喳說完今日遭遇後,趙蕎向兄長請教:“內衛是禦前的人,怎麽夏儼這侯府世子進京,他們也要前去暗中保護呢?方才回來的路上我問了內衛孫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嗎?”
趙澈是協理國政的信王殿下,雖他無權管轄內衛,也不清楚內衛今日的行動,但隻需聽幾句就能想明白各種前因後果了。
“內衛今日保夏儼,其實是保陛下。”他溫聲笑笑,邊走邊耐心向趙蕎解釋起來。
上陽邑明輝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門,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驚世通才夏謹言,這就將夏氏在國人中的聲望推向又一個高峰。
在複國之戰中立下赫赫功勳的現柱國神武大將軍鍾離瑛,在前朝時還隻是夏家府兵統帥,由此足見夏家昔年煊赫。
前朝亡國那會兒,夏謹言雖無官無爵,其長子夏鴻林卻是上陽邑節度使。
複國之戰初期,夏鴻林與其二妹、三弟分率大軍在瀅江畔抵禦吐穀契追兵時齊齊陣亡捐軀,之後夏謹言強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協助當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趙誠銘整合江右各地豪強門閥勢力,並主動將上陽邑軍政大權交由朔南王府統一調度。
完成此番大義之舉後,夏謹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與世長辭。
武德帝退守欽州整合江右勢力時,若無上陽邑夏家為首的幾個世家門閥率先響應“捐棄前嫌,攜手驅逐外敵,收複故國山河”的號召,各地豪強之間的內鬥不可能那麽快平息,也很難在那麽短時間內達成一致,尊朔南王府號令共謀複國大業。
可以說,夏家是大周開國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後,武德帝感念夏家當年的大義匡扶,封夏謹言最小的女兒夏鴻靜為承恩侯,整個上陽邑均為承恩侯府食邑,特許夏氏蓄府兵萬人,隆寵一時。
那名與鬆原邱黃兩家勾連、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著實有點手段,腦子轉得快,膽子也夠大。
南郊刺客案才過去半個多月,內衛與皇城司一直沒放鬆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員。在這種時候那人非但沒有按常規蟄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殺夏儼,實在不容小覷。
趙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儼在京中出了事,對朝廷絕對是沉重一擊,對陛下來說更是棘手。”
因為昭寧帝登基前後大力清理舊時積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時封的勳貴及前朝名門,無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門閥。
但昭寧帝清除積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師出有名且罪行確鑿,樁樁件件的處置都頗得民心,所以雖有利益相關者心中不滿,明麵上卻不好輕易與朝廷撕破臉。
若夏儼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風聲,說是皇帝陛下不容開國功臣與前朝名門,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寧帝很容易被推到一個百口莫辯的危險境地。
“屆時民心一動搖,某些豪強門閥再借此抱團與朝廷公然抗衡,局麵很有可能失控,那鬆原邱黃兩家就能渾水摸魚、絕地翻身,”趙澈輕哼一聲,“這招‘圍魏救趙’可謂老辣。可惜他們沒那個命,遇上賀淵這個看一步算三步的謹慎性子,早早布控將他們這步棋路給堵死了。”
趙澈話音裏對賀淵有毫不遮掩的激賞。
“難怪他們要喬裝混在人群裏,而且還是由賀淵這個左統領親自帶隊。”趙蕎忽然覺得,自己先前那般沒心沒肺的看笑話,對賀淵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夥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護了夏儼,還斬斷了一條關乎國之根基的亂源。
可他們沉默的付出,尋常人根本不會知道。就像他們以往做過的許多事一樣。
最可惡的是,她竟然還因為他穿女裝而想看笑話。
“我可真是個混蛋姑娘。”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誠。
甚至想使勁甩自己一個耳光。
*****
將近黃昏時,趙蕎到了賀淵宅中。
中慶見到趙蕎如見救星:“七爺申時就已回來了,瞧著臉色不大好看,獨自關在書房裏不讓人進。”
其實書房門並沒有閂,隻是中慶輕易不敢忤逆賀淵的命令,怕要挨罰,這才在外頭幹著急。
他料想自家七爺是不會趙二姑娘發脾氣的,便小心地提出請求:“您能不能幫忙進去瞧瞧怎麽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虛壓垮的趙蕎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可她沒臉告訴中慶自己多麽沒心沒肺。“好,我進去瞧瞧他。”
推門而入後,環顧四下,書房內空無一人。
“出去了?”趙蕎茫然撓頭,正要離開時,驀地想起書櫃背後那間暗室。
這間暗室,去年冬日賀淵還在失憶時,趙蕎曾自作主張地進去過,兩人還為此有了點誤會和不愉快。
這一次她沒再莽撞闖入,腳尖一轉走了過去,屈起指節在書櫃上叩了三下,試探地喚道:“賀淵?你在裏頭是嗎?”
等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趙蕎咬著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響書櫃:“逸之哥哥。”這一回喚得沒有猶豫磕巴,特別甜,是個人都該心軟。
可裏頭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知道你在裏頭。若你是氣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說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處,故意踏出腳步聲。
書櫃背後立時傳來“篤篤”回應。
趙蕎鬆了一口氣,伸手扳動了書櫃角落的琥珀瓶機關。
因這間暗室內存有不少內衛機密卷宗之類,加之通風口也狹小,為防走水就不點燭火,牆上鑲嵌了數顆火齊珠做照明用。
內有一張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個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銅燭台,那“仙人”捧過頭頂的盤裏放著一顆碩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與火齊珠的紅光瑩瑩交駁,溫柔裹覆著桌麵那個桃花神麵具。
賀淵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著身後的牆麵,手邊是一遝打開的卷宗。
此刻他已換了天青色絹袍,外罩薄薄的雲霧綃,又是那個俊朗端肅的冷冰冰了。
他的長睫落寞輕垂,嗓音淡淡:“怎麽過來了?”
趙蕎走過去,大剌剌踢掉繡鞋,上去與他並肩而坐。
氣氛有點尷尬,她一時不知該怎麽打破僵局,隻好先從不是很敏感的話題開始,噙笑做閑聊狀:“今日幸虧你在,不然我就那什麽了。聽說今日在渡口的刺客總共是三名,另兩名是被活捉了麽?”
“嗯。交給大理寺了,秦大人親自審,若運氣好的話,或許會問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趙蕎搖晃著身軀,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特地來認錯的。我錯了,今日不該笑你,不要生我氣啊。”
關於哄人開懷這件事,她實在不太熟練。畢竟以往都是賀淵哄著她多些。
可她心裏明鏡兒似的,今日確實她著實傷了賀淵自尊,這回必須她來哄。
“沒生氣,”賀淵勾了勾唇角,順手捏了捏她的臉,“你沒當場笑出聲,已經很給麵子了。”
雖他已盡量說出一副雲淡風輕的調侃語氣,但趙蕎還是能察覺到他的鬱悶懊惱。
“其實挺好看的,我都自慚形穢……唔。”
趙蕎又被捂住了嘴。她倒也不惱,反而有點想咬掉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舌頭。
賀淵收回手去,悒悒不樂地斜睨一眼過來:“換個話題。”
這些年他喬裝扮作女子裝束雖不多,但也有那麽三五回。職責所在,使命必達,對他來說這原本不是什麽值得羞恥慌亂的事——
前提是沒被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瞧個正著啊!誰想用那種奇奇怪怪的模樣出現在心上人跟前?不要點麵子的嗎?!
越想越悶,胸腔裏氣血翻騰,慪得腦仁直發木。
趙蕎歪著腦袋打量他鬱氣流露的側臉,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三名刺客,你當場誅殺了一名,你的同僚們又活捉兩名,岸上那麽多人竟沒一個察覺的嗎?”
“除了那三名刺客,當場所有人都看著夏儼。我們動作不大又提前有預判,沒人留意。”賀淵雖興致不太高,卻還是耐心解答。
趙蕎心中像被針尖劃過,倏地疼到呼吸一滯。
今日在渡口,賀淵與他的同僚們默默完成了那麽重要的一樁任務,卻不會被人頌揚,不會被人稱讚。
春日裏鬆原之戰也是這樣。
他和他的同僚們為拿下鬆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潛伏摸底,將總要訊息源源不斷傳給沐霽昀做排兵布陣的參考。攻城那日又拚了命去開城門。
可最後舉國頌揚的是沐霽昀將軍,賀淵和他的同僚們在人們口中沒有姓名。
金雲內衛的宿命啊,付出時傾盡所有,驕傲、顏麵、名聲甚至性命,
卻永遠不可能像夏儼那般得到眾人熱情的擁躉與追捧。
因為不會有太多人知曉他們所做的事。
趙蕎眼眶一紅,想也不想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兩頰,將他的臉轉過來麵向自己。
“我就沒有看著夏……”這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就覺虧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現以後,我就隻看著你了!”
賀淵望進她瀲灩眸底,唇角輕輕上揚:“你就是想看我笑話。”
“我承認,剛開始是壞心想笑話你沒錯。可我一抬頭就笑不出來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當時我心裏就怦然這麽一動,若不是眾目睽睽,說不得我就當場將你給生撲了!”
趙蕎生怕他不信,那語氣誠懇中帶著幾許狗腿,誇張裏藏著八分真心。
一聲低低沉沉的輕笑自賀淵唇間逸出,這回是真正的開懷,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風拂過,繾綣溫柔,沾著蜜意。
“眼下沒有眾目睽睽,二姑娘或許可以撲一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