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近來京中大小案件接連發生,大理寺上下個個都像停不下來的陀螺, 眾官各司其職忙得團團轉, 早已忘了“申時散值”這回事, 連大理寺少卿秦驚蟄都時常親審案犯或研判卷宗到深夜。


    今早又得到夏儼遇襲的消息,這就更是火上澆油,忙得秦驚蟄一整天都沒來得及吃上飯。


    當趙蕎被帶進她的辦事廳時, 她正在啃著餅翻閱卷宗。


    秦驚蟄年少時與趙蕎的母親孟貞乃是州府庠學同窗, 這些年因她職務之故需避嫌, 與信王府私下來往並不頻密,但也勉強可說是看著趙蕎長大的。


    她疏懶靠向椅背,輕抬眉梢端詳了趙蕎一番後,啃著餅邊漫不經心地笑問:“闖什麽禍了?”


    大理寺少卿秦驚蟄素有“玉麵羅刹”的諢號,審案追凶雷霆鐵腕,卻天生一張引人注目的芙蓉冷麵。如今雖已非青春少艾的年歲, 可那份骨子裏透出的冷豔卻更顯凜凜風華。


    趙蕎垂眸尷尬笑,利落坦白:“夏儼不是遭人設伏襲擊了麽?聽說內衛與大理寺正在排查可能提前得知‘夏儼今早會出現在滄浪亭’這消息的人。我怕到時被大理寺找上門反而難堪,就想著還是主動來說清楚為好。昨日下午我就知這消息了。但他遇襲不關我事!”


    秦驚蟄先是愣了愣, 旋即輕哼:“說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既是來坦白的,趙蕎也不賣關子,一五一十從頭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文稿許多捕風捉影之處,我疑心是哪個同行想砸我招牌害我落個‘造謠罪’,心中不踏實,便叫人去查。先是叫我手底下的小當家查, 可我擔心小飛笨拙被對方察覺,就又另派了府中的夜行去。因這文稿是由王崇歡居中牽線來的,所以夜行便跟著王崇歡循線去探。前天晚上夜行聽見王崇歡和夏儼談話,才知那‘友鬆先生’竟是夏儼,也聽見了他倆提到今早會在滄浪亭與王舒大人鬥琴的事,回來稟了我,這就知道了。”


    其實秦驚蟄目前已大致鎖定了設伏襲擊夏儼的主謀嫌犯,而且趙蕎又來得通透敞亮,所有細節全都說得合情合理,她對趙蕎的話自沒什麽懷疑。


    於是她將最後一小塊餅咽了,拍拍手上碎屑:“既知是大理寺與內衛聯手排查,怎沒去找內衛林大人或賀大人坦白?林大人畢竟是你堂嫂,賀大人與你又是一對兒,任他倆中的誰都會替你兜著些。你倒膽大,竟到我這兒來自投羅網?私闖他人宅邸刺探消息,不怕我將你抓起來?”


    “我要是去找他倆,您知道後隻怕要懷疑我心中有鬼了,到時反而無謂節外生枝,”趙蕎坦誠淺笑,語氣篤定,“至於怕不怕您將我抓起來麽,您不會的。若是私闖官員宅邸刺探消息,那我確實是要處牢獄的。可王崇歡是王舒大人的侄子,不是官員,我的人未危及屋主,也無盜竊財物之舉,按律隻處罰金。”


    “是我大意了。忘記你名下的說書班子會向百姓講解律法案例,你對《民律》也算通曉,輕易唬不著你,”秦驚蟄眼底泛起溫和笑意,“京中都說你任性妄為,可我瞧著,這些年你無論做什麽其實都心中有數,總能將事情堪堪按在自己能兜住的那條線上。可把你機靈壞了,啊?”


    見她這般態度,趙蕎心知這就算大事化小了,便也鬆弛下來,笑眼彎彎。“派了人私自去別家宅子聽壁腳,這事確實我不對。您隻管按律判,罰金我認的。”


    秦驚蟄無奈輕笑,搖搖頭,“出了這道門就別再提這事了。雖是小過錯,可若在這個節骨眼上傳出去,對你可是大大地不利。”


    趙蕎略有些驚訝:“多謝秦大人!可是,您為什麽會……”


    “放你這一馬算我‘枉法’,卻非‘徇私’,而是‘徇公’,”秦驚蟄含笑睨她,“前幾日神武大將軍府已就軍務革新之事向陛下遞了折子,朝中各部大致達成共識。若無意外,鍾離瑛將軍即將啟用你做臨時神機總教頭,這對你來說是個極好的機會。這時你身上若再添一樁板上釘釘的小差錯,鬧不好明日就有人將你這馬上到手的機會給攪黃了。”


    原本總共三個候選,這會兒夏儼躺在太醫院,慕映琸在火器使用的技法上又不如趙蕎,心性裏也少了幾分強勢銳意,並非三人中最理想的人選。


    若此時趙蕎被人揪住小辮子攻擊打壓,那鍾離瑛苦心籌謀數年的軍務革新就要困在第一步了。


    朝中之事,水至清則無魚。秦驚蟄雖以執法嚴厲剛直著稱,可畢竟也在大理寺少卿任上已有七八年,豈會是那種全然不顧大局、半點不知變通的死倔?

    “早前你協助歲行舟私自行‘希夷巫術’的事可還懸著沒判,南郊刺客案後陛下雖未再提讓你重返泉山禁足的話,卻也沒說這事就此揭過。如今你既是鍾離將軍在軍務革新上的關鍵第一步,犯的又隻是小過錯,若我對你白紙黑字做出判罰,讓你有了會被人攻擊的把柄,導致鍾離將軍一時無人可用,那我才要成千古罪人了。”


    秦驚蟄想了想,又叮囑一句:“這事別讓你嫂子知道啊,回頭她若彈劾我,我可辯不過她。”


    趙蕎的嫂子徐靜書是都禦史府繡衣禦史,監督京官及宗親、貴胄言行,是個看起來甜甜軟軟,卯起來卻連自家夫婿都敢彈劾的狠角色。


    趙蕎嚴肅做出封口的動作:“得令。”


    *****

    “誒對了,你對坊間各種門道都熟悉,你幫我琢磨個事,”秦驚蟄以食指輕點下巴,望著桌上一堆卷宗,眉心微蹙,“在近來這樣的局麵下,若一家子人在京中憑空消失,得是走什麽暗道黑門才能辦到?”


    從兩個月前刺客暗殺歲行舟未遂,牽扯出鬆原派出大批刺客潛入京中這個驚人消息;接著南郊刺客案,拿下樊承業的母親及女兒樊琇這倆幕後主使與從犯,又得知了她們背後還有一位藏得更深的暗樁;緊跟著內衛又在夏儼進京當天解決了三名刺客,證實了樊老太與樊琇的供詞,幕後那人手上確實還有可動用的人手。


    總之這些事接二連三,內衛、皇城司、大理寺不敢鬆懈,一直沒有停止過在城中搜查。城門衛也加強了對出入人等的身份名牒稽核。


    按說這幾個月京中盤查可謂頻密細致,很難有人能做到毫無痕跡地離京。


    可偏就這麽奇怪,有一家人,舉家老小憑空不見了。


    “不是全家人同時不見,就每天少一兩個,到昨日才徹底人去屋空,就隻剩一個在書院念書的小姑娘。你說,他們會不會是買通了三教九流的暗中門道出的城?”


    趙蕎歪著頭想了想:“最近出入盤查這麽嚴,城外北軍也加了哨卡,三教九流都猜到事情不簡單,誰敢惹火燒身?近來全都消停得很,即便是有門道也不會賣給誰過路。我估計,您說的這家人根本就還在城中。”


    “我也這麽想,可總查不到蹤跡。你說他們還能往哪兒藏?客棧、酒肆、茶樓,以及賭坊、青樓都搜過,沒有。”


    “您說的這家人,在資財方麵可拮據?”趙蕎問。


    “從前較為顯赫的高官之家,雖已沒落了幾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拮據不至於。”秦驚蟄答。


    趙蕎捏了捏自己突然泛紅的耳垂:“哦。那小倌館搜過嗎?”


    “這種時候會幫他舉家藏身的,該是他平日常去的相熟店家才對吧?”秦驚蟄瞠目,“可那家主是個男的,去小倌館做什麽?”


    青樓中掛牌迎客的是女子,小倌館的則是男子。


    “雖小倌館的恩客多是女子。但我也聽說有些人男女不拘,都可以的,”趙蕎聲音小了下去,尷尷尬尬地紅著臉笑,“又或者,平常他去青樓尋歡,他夫人就去小倌館作樂,那誰知道呢。反正你們去查時別漏了後院地下暗室,尋常小倌館都有至少三五間,很隱秘,設施齊備、通風良好,隻要有人每日送吃送喝,在裏頭藏個十天半月都不在話下。若你們不向掌櫃挑明,他們不會主動暴露自家有這地方的。”


    秦驚蟄平素潔身自好,對坊間這些事沒什麽了解。聽趙蕎這麽一說,可算大開眼界又醍醐灌頂了。


    “那人的夫人早幾年就被他氣得過世了。之前我隻想著他向來好色,便讓人著重查青樓,沒往小倌館去想。還是你見多識廣啊,多謝。待我抓住這人,定要在陛下麵前為你請功。”


    “不不不不用客氣!秦大人您千萬別往外瞎說,我都是聽別人講的,可沒親自去過啊!”


    什麽“見多識廣”?!她沒“見”過,隻是聽說而已啊。


    這要被賀淵知道了,她怕是跳進醋壇子裏也洗不清!

    *****

    七月初二,神武大將軍鍾離瑛請趙蕎前往將軍府,正式談定由趙蕎擔任為期半年的神機總教頭一職。


    同日下午,大理寺官員在皇城司衛戍協助下,於城北雙槐巷某家頗具規模的小倌館後院地下暗室中,順利擒獲此前憑空消失的陳尋一家。


    七月初三午後,賀淵到信王府接了趙蕎,陪她前往內城麵聖。


    賀淵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其實是很疲憊的。


    他上了馬車剛坐穩眼皮就有些發沉,卻又不願錯過在路上與她獨處的這點時光,便順口說了這事,權當提神了。


    趙蕎驚訝了片刻,喃聲脫口:“樊家老太提到的‘背後那位’,竟是陳尋?!”


    那個藏得極深的幕後暗樁竟是老不修陳尋,這讓她意外,細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陳尋年輕時是武德帝跟前重要的智囊臣屬,也曾與一眾功勳名臣們共同為驅逐外敵、收複故土山河而盡心盡力,更參與了《大周律》的草擬,武德元年起任禮部尚書,也算開國功臣之一。


    不過,在武德四年時任儲君的昭寧帝主持清理“京官違律私納後院人”積弊時,陳尋晚節不保,倒台了。


    彼時他是禮部尚書,三等京官,按律最多隻能有兩名伴侶。


    可他府中被查出共有五名與他無婚姻之名卻有婚姻之實的“後院人”,其中有一位還是年歲不滿十五的小女孩,這又犯了“童婚”重罪。


    因此他毫無爭議地被罷官、褫奪一切榮封、罰沒部分家財,並服了半年苦役。


    拚搏半生掙來的一切全都付諸東流,煊赫榮光就此灰飛煙滅,他對昭寧帝的恨可想而知。因此,他會與意欲裂土自立的鬆原邱黃兩家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倒也合乎情理。


    倒台後的陳尋在京中混日子,有時流連聲色之所,有時去茶樓酒肆賭個棋局,表麵看來還算消停。


    畢竟他已無官無封,私下裏再是浪蕩墮落不修德,隻要沒違律犯禁,朝廷也管不過來。


    再者昭寧帝本也沒想對他做太絕,見他破罐子破摔,就沒再搭理他了。


    因他年輕時也曾於國有功,朝中不少人或念舊交、或礙於情麵不想被人指戳為拜高踩低之輩,便還是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來往。


    陳尋此人當年能參與《大周律》的初擬,又能穩坐禮部尚書之位,確實是有幾分本事的。


    就憑這些不遠不近的來往,時不時去別家府上赴個宴,或請別人到自己宅中吃個飯聽個曲兒,就總能從眾人不經意的閑談中捋出許多重要消息。


    “鍾離將軍壽宴那日,陳尋先後向夏儼與王舒大人發出了過府小酌的邀約。就憑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婉拒了六月卅日這個日期,便猜出了他們二人約在這日鬥琴,”賀淵無奈笑歎,“因他當時是分別找這兩人說的,起先誰也沒留意到其中關聯,還是秦大人反複比對王舒大人與夏儼的問詢卷宗才看出異樣。”


    陳尋在多年前與夏儼的父母有些交道,此次夏儼進京,他以長輩之姿邀請夏儼過府小酌,夏儼便沒傷他臉麵,認真與他商定好日期。


    而太樂令王舒最早還是由陳尋舉薦入仕的,自也不能做得太涼薄。


    這就給他鑽了空子。


    “可他又怎麽預先知道地點是東郊滄浪亭呢?”趙蕎順手撓著賀淵的下巴,冥思苦想。


    賀淵將後腦勺抵在車壁上,眯起眼,像隻被順毛到通體舒暢的大貓。“因為夏儼與王舒大人鬥琴的主旨是‘廟堂雅音’,王舒大人提前三日就叫人在滄浪亭擺了禮陣拜‘雅音琴祖’。”


    陳尋當初可是禮部尚書,對這些繁縟講究理當爛熟於心。


    既打定主意要借王、夏二人鬥琴時擊殺夏儼,那提前派人盯著王舒,看他在哪裏拜琴祖就能確定地點了。


    “咳,我早就說做人不要這麽多破講究吧,”趙蕎笑了笑,又道,“誒對了,夏儼的傷勢如何,救過來了麽?”


    賀淵哼哼道:“他就手臂上挨了一刀,失血過多有些虛弱才躺了兩日,本來也沒多大事。韓靈都不稀罕親自替他治。”


    “外頭不是瘋傳當日埋伏了十來個刺客麽?夏儼到場時王舒大人與隨從還沒到,他身邊就一個貼身護衛與兩名琴童,竟隻手臂上挨了一刀?他的護衛這麽能打?”趙蕎好奇極了。


    “能打個鬼。夏儼身上有趙渭送他的飛針暗器盒子罷了。就是之前去南郊時,你帶著卻沒派上用場的那種盒子。”


    “那我家老三對他真是恩同再造,承恩侯府該給老三立個長生牌位,”趙蕎笑到一半,忽然又不高興了,“既他和我三弟交情不錯,他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寫一篇胡編亂造的文稿陷害我的歸音堂?”


    趙渭對自己做的東西寶貝得很,不會輕易送給不相幹的人,該是真心將夏儼當做朋友的。


    這夏儼怎麽回事?轉頭就來坑朋友的親姐姐。


    “嗯?!”賀淵倏地睜開眼,“他寫了什麽陷害你的歸音堂?”


    這事賀淵全然不知情。


    “祁紅那裏應該有留底,回頭你跟我去柳條巷看看就知道了。氣得我差點噴火。看我不找機會拿麻袋套住他的頭揍一頓!”


    賀淵重新閉上眼,唇角揚起,嗓音低低帶笑:“好。不必你親自動手,有我呢。”


    “嗯,”趙蕎開懷點頭,話鋒一轉,“那他又為什麽要故意甩掉內衛的暗中保護?作天作地,差點丟了小命。”


    她說著這話時腦中轉著念,自就停了手,指尖輕抵在賀淵下頜處半晌沒再動作。


    賀淵徐徐睜開一隻眼覷她,仿佛不滿她沒繼續撓。


    那模樣讓趙蕎看得心中發笑,試探地又撓兩下,果然見他重新閉上眼,一副愜意到隨時可以滾兩圈的樣子。


    這人可有意思,還真當自己是大貓了?

    趙蕎咬著唇樂不可支,穩了穩氣息後佯裝無事地催促道:“喂,問你話呢。”


    “之前問過,他沒說。今日他也奉詔麵聖,或許陛下問他才會說吧,”賀淵頓了頓,又嘀咕一句,“秦大人也要麵聖,說要替你請功。你幫她做什麽事了?”


    趙蕎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秦大人又是怎麽回事?!說了不用客氣,怎麽就這麽堅定執著非要替她請功?


    “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些失憶。”


    什麽小倌館?什麽後院地下暗室?沒說過,不清楚,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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