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自從趙蕎當眾對曹興、連瓊芳發了火,將許多人對此次軍務革新的隱秘心結挑到台麵上說開, 又以二十二發銅彈鎮住了場麵, 贏得受訓將官們發自內心的認可後, 教學雙方對彼此的態度都肉眼可見地坦誠友善了。


    受訓者皆是場麵人,本質也都是痛快脾氣,心裏那點事說開後事情就翻篇, 隻花了短短數日就徹底磨合成一個令出行至、融洽協作的團體, 關於火器使用的基礎訓練成效顯著, 大家在私下裏的相處也愈發熟稔隨性起來。


    八月初七這日的訓練結束後,眾人魚貫往飯堂去時,老將連瓊芳與金雲內衛左衛總旗葉翎雙雙滯留在人群最後,一左一右將趙蕎夾在中間。


    “大當家,給開個小灶行不?”葉翎順手搭在趙蕎肩頭,“我與連將軍這幾日的情形你也瞧見了, 我倆拉栓時總會別一下手,旁人都不這樣,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知道我怎麽回事, 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唄!”連瓊芳到底已年過四旬,學起新東西來是不如年輕人那麽快,這讓她十分挫敗。


    此刻她悻悻垂眸說著自暴自棄的話,老小孩兒似地耍賴生悶氣,竟一改平常給人那種威嚴很穩的印象,莫名可愛。


    趙蕎笑道:“連將軍,您可別倚老賣老, 扯什麽年紀大的借口?我瞧著您每天早上武訓時掄長刀明明靈活得很!”


    葉翎和連瓊芳的問題,她已從旁觀察了幾日,本也打算單獨與她倆談談的,這下倒正好了。


    “你倆拉栓時手總會別一下,是因為你倆都是左撇子。前幾日讓你們認真看清楚水連珠的每一處細節時,你們沒按照自己的手勢習慣去記它的構造。尤其彈匣槽那裏,它為了換彈匣時更流暢,有一點點傾斜,那個傾斜是按右手發力的習慣去的,所以你倆拉栓時就會覺得怪。”


    二人如夢初醒,繼而又有了新的困擾,異口同聲道:“那咋辦?左撇子不配使火器啊?”


    這可不止是她們兩人的問題。


    軍中左撇子不是一個兩個,但人數又沒多到有必要讓鑄冶署另行研製一種“左撇子專用火器”的地步。若尋不到解決之道,將來各軍建製火器營選人時,還得特地將左撇子篩掉。


    “誰說左撇子不能使火器了?那我瞧著北軍的隋敏將軍也是左撇子,可他就沒你倆這個問題,”趙蕎左右看看二人,“知道為什麽嗎?”


    剛好隋敏就走在她們三人前頭不遠,正與賀淵、曹興及一名原州軍小將說話呢。


    習武之人耳力好,在嘈雜交談聲中也立刻聽到身後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霎時回頭看過來。


    趙蕎沒想到他會聽到,還回頭了,便衝他笑笑:“又沒說你壞話,看什麽看?”


    語畢,繼續與葉翎和連瓊芳的對話:“前幾日讓大家熟悉構造時,他看得比你們認真,還特地找我幫忙將能拆開的部分都拆下來,自己重新組裝了好多遍,找到了拉栓時讓自己最順手的力度和角度。”


    “將水連珠拆開看的?嘖嘖嘖,他這又上眼又上手的法子可太喪心病狂了,”葉翎也沒過腦,脫口而出,“看他家夫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那我倆怎麽辦?明日也學他那樣,將水連珠當自家夫婿來看?”連瓊芳笑著抬杠,“那我怕是沒什麽耐性了。畢竟成親二十幾年,對那老家夥早看膩了,可沒隋敏那份新鮮勁頭。”


    軍旅中人私下裏說話常常直來直去,加之她們又將趙蕎當做了“自己人”,玩笑時難免葷素不忌。


    偏偏趙蕎慣在市井中打混,雖許多事半懂半不懂,卻又什麽話都敢接,於是接下來的對話就愈發讓人沒耳聽了。


    “既看夫婿膩了沒新鮮勁,”趙蕎眉梢一挑,接得順口極了,“那不然,將它當做新收的小郎君來看?邊邊角角、縫縫隙隙全都給它看清楚,摸透徹。你們從前習兵器不也如此?要對它非常了解,做到人和兵器純然合一,道理是一樣的。”


    連瓊芳與葉翎雙雙愣了愣,旋即悶悶怪笑起來。


    趙蕎也隱約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似乎有點過了,雙頰微紅:“笑什麽笑?總之就到閉上眼都能將它玩出花來的地步,那大功告成了!”


    她說這話時嗓音略揚,前頭那幾人神色各異地回頭瞪來。


    曹興為老不尊地嘿嘿笑,抬起手肘撞了撞身旁的隋敏;隋敏則滿眼驚恐,無比做作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做防禦狀。


    而與他們並行的賀淵,目光幽幽直視著趙蕎,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葉翎茫然中透著一絲絲惡寒:“他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連瓊芳大致回憶了一下先前的對話,不以為意地笑笑:“大約是的吧。估計零零碎碎聽到幾句,誤以為咱們背後打隋敏什麽下流主意?”


    雖趙蕎與賀淵同住邀月醉星閣,但像連瓊芳這樣從外地州府趕來的受訓將官並不知二人的關係,隻以為趙蕎是此次訓練的實際主事者,而賀淵在受訓眾人中官階最高,所以兩人就共享了雁鳴山最大的一處院子。


    但葉翎是賀淵的下屬,對他與趙蕎的關係自是心中有數,隻不過賀淵早早下過封口令,所以平日她也就裝聾作啞而已。


    方才賀淵看趙蕎那含義不明的眼神,葉翎也是瞧見的。


    她笑容曖昧地附到趙蕎耳畔,幸災樂禍地小聲嘀咕:“你完了。賀大人怕不是以為你看膩了他,想收隋敏做小郎君?”


    趙蕎脖子一涼。這些人怎麽回事,偷聽別人說話就算了,怎麽還七零八落聽半截就自己東想西想呢?


    這賀淵也是奇怪,她有沒有看膩他,他自己心裏沒點數麽?!


    壓根兒就還沒正經看過,哪那麽容易就膩了。呿。


    *****

    趙蕎慣例又是最後一個吃完飯的。


    回去沐浴更衣後天色已墨,趙蕎捏著還剩半瓶的化瘀藥膏上了邀月閣二層,卻見賀淵長身倚在與醉星閣當空相連的木廊盡頭,遙遙望著她。


    他大約也是才沐浴不久,換了一襲輕薄的淺雲色寬袖絹袍。夜風微微拂過,使那絹袍便熨帖地勾勒出他勁瘦的身形輪廓,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他在外人麵前大多時候都是清清冷冷又四平八穩的做派,矜持可靠,卻寡淡沉悶,就連本該張揚意氣的紅色賀氏家服武袍也能被他穿出肅正克製、無欲無求的味道。


    可此刻他倚在木廊盡頭,姿儀慵懶展臂敞開懷抱,星眸橫波斜斜睇來,微挑的劍眉掛著笑,宛如月下踏花靜候心上人的少年郎,赤忱意態清輝熠熠,讓人挪不開眼。


    趙蕎沒來由地齒頰生津,莫名其妙就輕笑出聲。


    這樣的賀淵隻有她才能看到,他隻在她麵前才會露出這樣的一麵。而她在他麵前,也是不同的。


    旁人說他倆“一定合不來”,那是因為誰也看不到他們在彼此麵前獨一無二的模樣啊。


    趙蕎捂住激動不已的心口,毫不遲疑地奔赴他的懷中。


    她回抱住他,仰頭笑得狡黠:“偷聽人說話不要隻聽半截,瞎想什麽呢?先前我與連將軍和葉翎是在說她倆訓練時的一點問題,隻是順嘴用隋敏來打了個比方而已。”


    “那我怎麽聽到有人在說什麽‘小郎君’?還要‘看仔細、摸透徹’,要到‘閉上眼都能將他玩出花來的地步’?”賀淵笑意不善地眯起眼。


    “正經的話你聽不見,這幾句胡說八道你聽得倒是清楚!我們那是在談論怎麽才能將水連珠使好啊!她倆是左撇子,需要重新適應水連珠的構造,”趙蕎笑得不行,“嘿嘿嘿,你是不是以為我對隋敏有什麽奇怪的想法,怕地位不保,所以趕忙來自薦?”


    出乎她的意料,賀淵雖周身遽燙,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沒好氣地笑斥她“小流氓”,隻是擁著她抬眼望天,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喲喲喲,來真的?”趙蕎並沒有被唬住,反而樂不可支笑倒他在懷裏,“你就光會嚇唬我,信你有鬼。”


    這人在正經大事上從不破規矩的,在成婚之前,便是她故意招惹他,他都會克製地謹守底線。她對此深信不疑,才不信他當真會做什麽出格之事。


    “有本事你先幫我上藥。”


    說來趙蕎也是慘兮兮的。


    這些日子大家的訓練強度上來了,眾人的進度差異也明顯出現,於是趙蕎與慕映琸多數時候都需一對一地給予眾人指導,也就難免一遍又一遍地演示。


    為了不讓大家覺得自己太弱,加之天氣實在熱,她就一直沒有穿肩帔軟甲。


    雖連瓊芳送的那藥膏效果好,也架不住她每日要反複演示幾十次,這導致她的右肩一直腫著。


    “敢不敢?”趙蕎抬起小紅臉,咬著唇角笑覷他。


    “敢不敢”這三字可真是充滿挑釁,像小狐狸明晃晃甩著蓬鬆大尾巴,半點不遮掩自己的“叵測居心”。


    賀淵垂眸凝她片刻,忽地將她打橫抱起:“敢啊。”


    *****

    醉星閣二層正中這間房的格局很別致,繞過屏風便是占了大半間屋子的寬敞地榻。那地榻頗為講究,也不知用的什麽材質填墊,柔軟至極,人一上去就覺如在雲端。


    地榻前就是一整麵的“落地見月窗”,隻需將那木珠簾卷起,就能將雁鳴山夜色裏最好的星光盡收眼底。


    不得不說一句,當初繪製這園子的造景藍圖時,還不是帝君的蘇放真是花了許多心思,裏裏外外外的細節都考慮到了。


    趙蕎坐在柔軟地榻正中,看著麵前與自己隻隔了兩拳寬的賀淵,心中七上八下。有點慌,有點無措,又有點隱秘、羞澀又大膽的期待。


    “你真、真要幫我上藥啊?”這多不好意思?不過若他堅持要熱心幫忙,她也不會拒絕就是了。


    “不然我抱你進來做什麽?”賀淵一副老練的語氣,沉聲輕笑。隻是從她手中拿過那藥膏瓶子時指尖輕顫,泄露了他的緊張與生澀。


    趙蕎本著“輸人不輸陣”的原則,硬著頭皮給他笑回去:“哈哈,我、我又沒怕你會怎麽樣,上藥就上藥。可你總得點個燈吧?”


    極目不見半點燈火,惟窗外漫天星光爍爍,這使氣氛無端端透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旖旎,仿佛能勾出人心底最最神秘而野性的念頭。


    大概還是該點個燈,至少讓氣氛正直坦蕩一點吧?


    “我目力很好,不用點燈也能看得很清楚。”賀淵長指搭上她外衫襟處的盤絲花扣。


    他是指能看清楚她肩上的傷,還是別的什麽,趙蕎已無法思考。


    毫無反抗之意地任由羅衫輕解,薄薄外袍滑褪而下。


    她也不說不上來自己在想什麽,腦中暈乎乎,周身如置沸鼎,一顆心熱滾滾上下起伏。


    他先以長指勾了藥膏點在她右肩傷處,又認真將掌心搓熱,左手按在那藥膏所覆之處,右臂環過她腰背,讓她靠在他身前。


    “要將淤傷推開才好,所以你便是疼到哭我也不會停手的。唔,若實在疼得厲害,你可以咬我泄憤。”


    他的嗓音含笑,說話時的熱氣盡數噴灑在趙蕎耳畔,讓她周身沒來由一陣酥麻顫栗。


    “哦。”她將下巴杵在他的肩窩,懵懵然看著窗外漫天璀璨星辰,總覺自己的舌頭像被貓兒叼走了,半個字都說不出,哪裏還有平日裏滔滔不絕的風采。


    *****

    雖上藥初時趙蕎是疼得眼裏起了淚花花,但賀淵拿捏力道有分寸的,加之連瓊芳給的這藥鎮痛效用起得很迅速,隻忍了沒多會兒,她就不覺多疼了。


    但肩頭感受著賀淵那略有薄繭的掌心覆壓摩挲,很不講道理地讓她周身持續翻湧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舉目又見窗外的星星全都在眨眼,仿佛天地萬物都在窺視著這一切。羞赧與好奇將她整個人混亂包裹,總讓她無端端想尖叫。


    於是她偏頭咬住了賀淵頸側,不自知地繃緊了周身。


    賀淵先是一僵,手上略輕了些。


    有那麽個瞬間他是想訓她兩句的。又不是沒有副手,為大家做演示時本不必次次躬親,瞧這受的什麽罪?


    可他到底沒說出口。因為心疼,也因為知道她為什麽這樣拚命。


    之後兩人都沒再吭聲。


    待到終於上藥完畢,趙蕎虛脫般倒進綿軟如雲的地榻中,側身捂臉,死死咬住唇,不願發出任何軟弱的聲音。


    賀淵躺到她身側,挨挨蹭蹭將她摟緊了懷裏,輕拍她後背無聲哄了片刻。


    然後呼吸相聞,漸至唇齒合相貼,最終隻剩薄薄夏衫的距離。


    良久,賀淵握住她的手,微喑帶笑:“阿蕎素來講公道的。我既幫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該投桃報李?”


    趙蕎驀地水眸圓瞠,紅唇彎彎輕顫。有點小激動。


    她自來是個貪鮮好玩的性子,對以往被他嚴防死守的某些神秘所在早就好奇已久,隻是沒膽子當真動手而已——


    之前在泉山時喝醉酒那次不算,記憶太模糊了。


    “投什麽報什麽?你知道我不識字,說太深奧了聽不懂。”她訥訥發問,意外地糯聲糯氣,嬌媚甜軟到能擰出蜜汁來。


    賀淵滯了滯,沉嗓裏帶著深濃繾綣的笑音:“嗯,好。”


    不說也可以的。


    *****

    翌日上午的例行武訓,賀大人遲到一個時辰。


    不過,賀淵的官階在受訓者中最高,身手又頂尖出眾,偶爾懶怠一回,常規武訓遲到個把時辰並不算太大的事,大家起哄笑話他幾句也就過了。


    而翌日下午的實彈訓練,趙大當家一彈未發,所有演示全推給慕映琸。


    慕映琸委屈臉:“今日這風氣可不好啊!怎麽你也躲懶。”


    “明日換我來演示,今日你多擔待些,”趙蕎理不直氣也狀,抿了抿笑唇,揉著自己的手腕嘀咕,“說了這次訓練我最大,偷個懶還不行了?”


    “哦,是,你說了算。”慕映琸點點頭,也沒真的斤斤計較,甚至對她有些同情。


    近幾日訓練強度眼見著就上來了,六十三位受訓者皆是武官武將,雖累卻不至於扛不住。可憐趙蕎這總教頭卻是個常年四體不勤的,光是每日為大家分別演示那麽多遍,就夠她累到手酸腳軟了。


    “近來這訓練強度對你來說著實過重,”慕映琸也知她這幾日是強打著精神硬撐,神情轉為誠摯,低聲勸說,“再說今日太陽這麽毒,連賀大人都沒多輕鬆,曬得臉都紅了,更何況你。若實在太疲憊,你就到旁邊坐著講吧?適當偷懶也沒人會笑話你弱氣。”


    趙蕎目不斜視,揉著發酸的手腕嚴肅點頭:“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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