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淩晨時分,睡夢裏、高燒中的“畢月”,眼角處有淚悄然滑落進枕芯裏。


  ……


  東北一個三麵環山的小山村裏,住著這樣一戶人家。


  爺爺畢富患有尿毒症,常年癱瘓在炕上;

  小叔畢鐵林在二十三歲那年,因為親了一口還未返城的女知青,被判了“流氓罪”而進了監獄,直到現在已過整七年了。


  奶奶也是在小叔剛進去那年,跪倒在政府麵前喊著冤枉,回了村兒沒過兩個月,她抱著哭得直喘的畢月,睜著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從那天起,十一歲的畢月,慢慢變得不愛言語了。


  女孩兒為何會這樣?


  因為在柴火垛後麵正攏著柴火的畢月,親眼目睹了是那個女知青先親的小叔。


  她埋怨自己,如果不是她告訴了奶奶小叔是被冤枉的,是不是最疼愛她的奶奶就不會那麽早離世?


  這成了小小年紀女孩兒心裏的一道疤、一道永遠翻越不過去的坎兒!

  ……


  後來,她和孿生弟弟畢成長大了。


  他們成了十裏八村被豎起大拇指的談資,同時,也能經常聽到鄉親們替他們驕傲過後的一聲歎息。


  因為她家窮,因為畢家有很多外債,能借的早已經借完。


  因為先是怕小叔在裏麵受罪送吃送喝而困難,後來又添了爺爺得了尿毒症的治療費。


  窮到什麽程度呢?


  考上了大學,卻掏不出路費,走不出大山。


  為了路費,為了到京都後的其他費用,畢成去磚廠背磚掙錢了。


  為了錢,那些欠的錢、眼前缺的錢,畢月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了。


  為什麽?為什麽她和弟弟在十六歲就能考上大學,卻仍舊沒有改了命!誰能給個答案,告訴告訴十六歲的她!

  ……


  “妮兒,不就是路費嗎?!爹就是賣了這把骨頭也供你們讀書!”


  一米八的中年大漢,扛著鋤頭,背著幹糧毅然地邁進了當地有名的危險大山。


  傳說,那裏有狼,十個進去,八個回不來;


  據說,那裏有東北特產的寶貝,找到就富裕了。


  大閨女、大兒子雙雙考上了首都的大學,不僅是十裏八村豎大拇哥的龍鳳胎,還是聰明過人的姐弟倆,誰不說他閨女兒子是文曲星下凡!


  全村老少都說他老畢家祖墳冒了青煙,畢鐵剛想想就覺得生活終於有盼頭了!


  這名皮膚黝黑的質樸大漢,在兒女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出發了,他豁出命進了大山。


  他目的很簡單,送兒女念大學,送他們離開小山村奔大城市!


  然而,畢月、畢成卻沒有想到,他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們拚了命學習的成果,是讓父親瘸了一條腿。


  畢月那根緊繃的弦,在看到父親被抬回來的那一刻,斷了。


  ……


  “妮兒啊,我的傻妮兒啊!你爹腿腳不行了,那是他的命,你咋能想不開?他不後悔進山!他著急上火的是什麽都沒挖到!有我們這樣的爹娘耽誤了你們,你這樣作踐自己,是在挖娘的心啊!”


  聲聲哀痛般的哭聲,劉雅芳用著粗喇啦的大手,心疼的摸著畢月的臉蛋兒。


  這段日子,劉雅芳那雙眼睛都似要哭瞎了般,看什麽都有點兒模糊不清。


  躺在炕上的爺爺畢富,看著大兒子畢鐵剛拖著一條傷腿要著急下炕看畢月,又無力般徒勞地靠在火牆上,老爺子把頭歪向了另一側,瞬間老淚縱橫。


  門吱呀一聲響起……


  唯一的姑姑排行老二的畢金枝,掀開了破舊的門簾子,抓起自殺未遂的畢月,啪啪就是兩巴掌,畢月的臉上立刻浮現出巴掌印。


  打完了,在畢月娘劉雅芳的驚叫聲中,畢金枝又抱住躺在炕上木呆呆的侄女,忽然間嚎啕大哭,嘶啞地喃喃自語:

  “姑掏錢供你!姑供你!小月啊!”


  畢金枝恍惚後悔,當年嫁人,為什麽不挑條件好的找……


  這是畢月從小到大第一次挨了打。


  十歲的畢晨拽著當年十六歲的畢月急得臉色發紅表達:


  “大姐!我去磚廠背磚,跟哥一起背磚!你別、你別……”


  十歲的男孩扭頭倔強得不想掉淚,可眼淚卻不聽他的,劈裏啪啦的混著鼻涕往下流……隻求你別嚇我,姐。


  ……


  兩年前的那一幕,當時的畢月,猶如此刻穿越而來的靄萱。


  她們的眼睛裏都聚滿了淚,卻不願睜開雙眼,那淚滴從眼角處滑落,流進了心的細縫裏、滲進了骨髓中,蔓延全身。


  靄萱透過原身的記憶,她躺在鐵架子床上,緊緊地攥起了拳。


  似在替畢月抗爭命運在使著力;

  似在鼓勵自己有勇氣感受下去;

  似在無奈無論是大城還是小村,這人世間總能看到的悲劇。


  ……


  畢月上了大學,畢家走出去兩名大學生,這對於當時的畢家來講,是不可思議的。


  是五十多歲的村長趙樹根,推開了這個滿屋愁緒的屋門。


  拐著彎兒的親戚,趙叔根尊稱畢福一聲“老叔”。他進門就衝癱在炕上的老爺子喊道:

  “老叔,大剛腿的事兒……唉!您老別上火,小月這有我和鄉親們!”


  喊完了,趙樹根才進了屋,看著畢金枝和劉雅芳繼續說道:

  “你說這得是多大的榮耀,光宗耀祖啊!小月是我看著長大的,咱這山溝溝裏也終於飛出了金鳳凰!弟妹,這個給你拿好了。”


  一直閉著眼睛的畢月,身體瞬間僵直,摒心靜氣地聽著。


  一個棉帽子裏麵被錢堆的冒了尖兒,那帽子裏有糧票、有幾分錢,有一毛兩毛……


  “就這些,全村兒老少爺們湊的!小月和大成都是老少爺們眼摸前兒長大的好孩子,考上首都大學了,我們臉上都賊有光,說啥也得去念!讓大成麻溜回來別要錢了,那工頭欠他的背磚錢,等趕明我去要!”


  姑姑畢金枝顫抖著手接過棉帽子。


  躺在另一個屋裏的畢鐵剛,托著一條打著板子的腿,他覺得心口堵的要上不來氣,他有好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七尺大漢從受傷起一直沒敢倒下,這一刻他順著火牆歪倒在炕上,雙手捂臉,肩膀抽動了起來,渾身像泄了力。


  老村長趙樹根看著瘦弱的畢月,先點著了煙袋鍋子才勸道:

  “小月啊,大伯告訴你,這人的一輩子啊,都得碰到點兒難事兒,你的路還長著,要出息,要去首都好好念!


  將來有能耐了,全村老少的臉上都有光!


  大家夥不圖別的,就圖將來有一天你和大成有出息了,我們能告訴告訴別人,看看,畢月、畢成是從我們這窮了吧唧的趙家屯走出去的大學生!誰說山窩窩飛不出金鳳凰!”


  被劉雅芳哭著商量,畢月沒睜眼;


  被她姑姑畢金枝打了兩個巴掌,畢月不敢睜眼麵對;


  可這一刻,當她聽著那帶著濃重鄉音兒的勸解聲,她睜開了眼睛,被她娘扶著坐了起來。


  十六歲,一路跳級、過關斬將,品學兼優隻為少花幾年學費的女孩兒,心裏終於燃起了火花兒。


  那一雙清透的淚眼,望向她姑姑手中的棉帽子……


  在那一年快要過了入學時間的盛夏時節,畢月、畢成揣著那些零的不能再零的錢,兜裏帶著她娘蒸的饅頭,離開了那個名為“趙家屯”的小山村。


  姐弟倆站在大山上眺望那個炊煙嫋嫋的村莊,回頭又看看即將要踏上的那條未知路,畢月、畢成噗通跪地,對著家鄉的地方磕了個頭。


  耳邊好像能聽到村兒裏男女老少的叮嚀;


  眼前似乎還能看到他爹拄著拐站在村頭的樣子;


  最近幾年不愛說話的爺爺,在他們轉身推開房門時高喊:

  “要出息啊!”


  這一幕鐫刻在了畢月的骨血中,這就是她兩年大學吃不飽穿不暖,明明早已患了抑鬱症,卻能保持成績名列前茅的理由。


  ……


  靄萱的指甲摳在了手心中。


  她看到了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雙手使勁拽了拽布兜子,瘦弱的肩膀連續攀越了兩座大山,隨之畢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似乎才知道外麵的世界原來和她想象的不同。


  畢月第一次坐火車;


  畢月第一次知道在京都不能隻靠步行,要學會倒車才能找到目的地;

  畢月第一次發現身邊同學也有能頓頓吃上白麵饅頭的;

  那雙如水雙眸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靄萱掙紮著在高燒中不停地搖著頭。


  為自己上一世的無依無靠、拚命努力的無奈,為畢月心理承受的比自己還多。


  隻有她懂,畢月病了,她早就得了重度抑鬱症。


  她明明早已看不進去書了,滿身淨剩疲憊,她的生理機能下降所產生的恐慌,在日日侵襲著她,可她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靄煊忽然哭出了聲,她感覺到畢月要離開了!

  她攥起了拳,畢月撒開了手;


  因為畢月放心了,她知道自己會感同身受。


  “誰呀?討不討厭!大半夜的,哭什麽呀?”宿舍的袁莉莎尖著嗓音喊道。


  “畢月”強撐著自己爬了起來,她站在走廊裏看著外麵寂靜的大學校園。


  她的腦中在旋轉著,旋轉著那個真的畢月在離開時對她鞠的躬。


  天亮了,穿著紅色暗格襯衣、黑色褲子、黑色拉帶布鞋的“畢月”,站在八十年代京都師範大學的校園中。


  她在仰頭看著大喇叭,那裏麵放著屬於這個時代的《話說長江》: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


  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


  你從遠古走來,巨浪蕩滌著塵埃;


  你向未來奔去,濤聲回蕩在天外。


  ……


  雙眼紅腫的“畢月”,放眼望去勃勃生機的校園。


  原來,這就是八十年代,

  看來,她要在八十年代,譜寫屬於靄萱和畢月共同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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